第45章 第45章

45

        包厢里的空气滞了几秒。

        陈鸥眠眨巴着眼睛努力回忆，手指在自己和对方之间逡巡几个来回，迟疑地开口，“我们，认识？”

        林宜夜摇摇头，“不认识。”

        她走到两人中间，指了指陈鸥眠，“这位是陈欧琳的弟弟，陈鸥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鸥眠看到对方的脸一下退去了半截血色，方才耳根染着的一点酒气也消失了大半。

        但奇怪的是，陈鸥眠确定自己对这人毫无印象。

        林宜夜没做太多解释，她微微侧身面向陈鸥眠，“这位是我的大学同学，方仑。”

        陈鸥眠眉头微皱，非常陌生的名字，“方仑？”

        林宜夜点点头，“当年方仑和夏沁是和我一起运营公众号写文章的好朋友。”

        陈鸥眠一下就明白了。

        看过的微博评论在他脑海里轮番出现，噼里啪啦地掉落之后，只剩下“二五仔”这个关键词，他晃晃脑袋，把这个词从脑海里甩出去。

        方才的猜测全是错的，这个方仑之所以会这么局促，恐怕是因为八年前向学校告发林宜夜的就是他。

        这么看来，他们两个人还真是有点关系。

        陈鸥眠一时间进退维谷，不仅是突然提起的陈欧琳让他不知所措，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毫无立场替林宜夜打抱不平。

        他愣在那里，直到方仑开口打破沉默。

        “陈先生，抱歉。”

        陈鸥眠发觉自己的眼神几乎无法聚焦，他只能将自己的眉头紧紧拢在一起，好让自己更清楚地看清对面站着的人。

        不是这样的，陈鸥眠心想，不该由你们来道歉。

        “不是的，”他的口比心快，“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没做错什么。”

        方仑还沉浸在突然遇到陈鸥眠的惊愕中，当年一役无论对他还是对林宜夜，都是几近毁灭的打击。八年前他们只是几个大学生而已，被警告被退学，那对寒窗苦读的十几载的学生来说，几乎算得上是绝路了。

        他没有余力细想自己脱口而出的道歉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那篇过早夭折的文章还是因为自己明知是恶却依然做出的选择。

        陈鸥眠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可是当年是我……”方仑急切的语气突然急刹车，他扭头看向站在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林宜夜，“当年是我去找了教导主任。”

        林宜夜眸底澄澈，亮晶晶的，看不出是否还有介怀。

        他低头，“我当时没想到事情会那么严重，我以为他们只会批评教育一下，你出国之后我们一直在找你，但你以前的联系方式都换了，同学聚会也从来没参加过，像是消失了一样……”

        “方仑，其实你不用这么愧疚，”林宜夜双手撑在身后的餐桌上，以此借力撑住自己的身体，“你没有义务一定要和我站在同一边的，说到底，我们只是几个学生而已，很多事不是当时的我们能改变的。”

        她这话是真心的，当她一点点触到当年那件事最边缘的一抹黑暗时就已经可以确定，一腔孤勇固然可贵，但空有孤勇只会增加不必要的牺牲罢了，她不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同样的，她也理解方仑的选择无可厚非。

        她耸耸肩，换了个轻松的语气，“虽然当时我确实很失望，可能一直到现在都还有点放不下，但不重要了，方仑，这么多年了，我多少还是成长了一些的，知道你未必不是做出了当时最好的选择，沉湎过去是没有意义的，大家都应该向前看了。”

        她语气轻松，说的话也不过寥寥几句而已，可方仑僵硬的肩膀突然就垮塌下来，像是一个快要溺死的人终于被冲到了岸上。

        陈鸥眠担心他下一秒就要瘫坐在地上，赶紧拖了把椅子放到他跟前，“方先生，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方仑感激地看他一眼，如梦方醒般的，他反应过来此刻在这里同时遇见两个人有多么不可思议，“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林宜夜张张嘴，发现从头讲起实在太长，于是找了最主要的说：“巧合。”

        方仑眼睛睁大一圈，“巧合？”

        林宜夜点点头，“说来话长。”

        方仑看起来更恍惚了，“那你们现在是在一起工作？”

        “是的。”

        林宜夜话少，看方仑也没有主动挑起话头的打算，陈鸥眠倒了杯茶递给他，随口问：“方先生是在茗山工作？”

        “是，茗山房价便宜，环境也还行，我就跟着女朋友过来了。”

        林宜夜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和夏沁？”

        “对，我们准备结婚了。”

        林宜夜惊喜地啊了一声，“恭喜啊。”

        方仑抿了一口茶，语气轻快而真诚，“仪式定在十一了，你和叔叔阿姨有时间的话可以来参加，秋天的茗山最舒服了！”

        林宜夜的表情一顿。

        陈鸥眠下意识捏紧了杯子，准备开口替她搪塞过去，“我们公司十一可能……”

        林宜夜抬眼看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这个笑容打断了他随口扯出来的理由。

        “方仑，有时间的话我肯定会去的，但是我爸去不了了，我爸他去世了。”

        “怎么会？”方仑倒吸一口气，语气喏喏，“抱歉。”

        “没事，七八年了。”

        “七八年？林叔叔一直身体很好，怎么会年纪轻轻就……”

        “是意外。”

        “意外？”

        林宜夜神色微敛，“嗯。”

        虽然林宜夜不怎么爱说话，长得好看又不爱说话的人常常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但林沛山却是个很有意思的警察叔叔，每次见到他们这些孩子都乐呵呵的，方仑到现在都记得大一开学第一天送林宜夜来学校的林沛山两只手一手提一个行李箱大步流星的背影，当时夏沁和林宜夜在一个宿舍，受了林沛山不少照顾。不光是在学校，假期的时候还会邀请他们去原涧旅游，专门休了年假孩子王似的成天载着他们几个人在原涧周边的山山水水玩，几个假期下来，熟得像是一家人。

        连他听到这个消息都觉得很难接受，更不用说林宜夜。

        他内疚更甚，只能连连道歉。

        “你出国之后，我还见过林叔叔一次，没想到就是最后一次了……”

        林宜夜歪着脑袋疑惑道：“我出国之后我爸还去过学校？”

        “是啊，应该是你出国不久，两三个月吧，林叔叔来学校找过我和夏沁。”

        这事她从未听林沛山提起过，“我爸找你们干什么？”

        “叔叔是来问我们关于陈欧琳的事情的。”

        林宜夜瞳孔骤缩，“然后呢？”

        方仑努力回忆，“林叔叔问我们还有没有其他关于陈欧琳事件的资料，因为当时网上已经找不到和那件事有关的东西了，我和夏沁就打算找找看电脑还有没有之前做了分析的视频。”

        方仑停顿半晌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想起来了。”

        他这一下像是拍在了林宜夜的头顶，她倏然一痛，赶紧追问：“什么？”

        “林叔叔当时留了一个u盘给我们，他好像在赶时间，很着急地说找到之后直接拷贝到u盘上等他

        来取，”方仑声音逐渐变低，“但我们一直没等到林叔叔。”

        许是害怕被林宜夜误会，他赶紧接着说：“其实后来我和夏沁都有联系过林叔叔，但林叔叔只说让我们等着，不要去找他，还让我们千万不能告诉其他人我们见过他。林叔叔是警察，而且他当时语气很严肃，我和夏沁觉得事情可能不简单，就不敢再提起这件事了，没想到这一等……”

        林宜夜心口发凉，这一路仿佛是被人指引着，她居然在一个离原涧快200公里的小城里遇到了失去联系近十年的老同学。从遇到陈鸥眠开始，他们一个接一个在她眼前展开林沛山最后的那段日子，那段因为她身处他乡只能通过白婧巧只言片语猜测和担忧的日子。

        死亡的时间在此刻并不只是单单存在于已经逝去的人身上，而是存在于历经辗转之后一个接一个奔赴错过的死亡现场的未亡人身上，她几乎感受到林沛山的手就覆在她的手上，隔着八年的距离，带着她去掀开那黑暗的一角。

        “那个u盘，现在还在吗？”

        方仑重重点头，意识到事情或许比他想象中更加严重，他迟疑着，还是问了：“林叔叔的死……”

        “不是单纯的意外。”

        林宜夜的四肢从指尖处开始发凉，她不确定自己此刻的表情是否看起来还好，但她确定自己正在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还好。

        一杯热水突然被塞到了手里，她抬头，看到陈鸥眠隐在模糊暗处的表情，即使逆光，她都能看到这人紧紧锁着的眉头。

        他替她掩住了顶灯刺眼的光，只剩下柔和的暖黄色光线顺着他的轮廓落下来，他开口，语气像是安抚受了惊吓的孩子，轻柔而安稳，“小夜，不急在这会儿，我们先休息一下。”

        林宜夜惊诧自己居然还有余力用眼睛去描摹他不甚清晰的面容，她细细看他，然后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怎么了？”

        方仑已经出去了，应该是去给夏沁打电话问u盘的下落了。

        陈鸥眠用另一只手握住林宜夜拽着他袖子的手，她的手凉得吓人，他忍不住握得更紧。

        但林宜夜只是看着他，迟迟不开口，他担心，语气也不由得地急切起来：“小夜，你怎么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怕极了林宜夜会哭出来，他觉得她分明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但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手指动了动，像他握着她一样紧紧回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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