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以血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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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阳城。
谢王臣正指挥着士兵们将新制好的弓/弩、火油、滚木等守城兵器搬上城楼。这几日春雨一直淅淅沥沥, 按理说北梁应该不会挑这个时候用兵,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自从他到了庐阳城之后, 便持新上任太子李放的谕令接掌了庐阳城的防务,广陵王李昶对此不置可否。不过好在他之前本就是广陵军中的第二号人物,与军中将领与府中幕僚们也大多相熟,不少人甚至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虽然他如今奉的是李放之令, 但圣旨既下, 广陵王本人也无所谓,大家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指挥, 偶尔也开上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说他眼光不错,倒是因祸得福,攀上高枝了。谢王臣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谢之棠离开庐阳之时,为了表示与广陵王彻底切割, 谢家往庐阳的物资输送基本停滞, 连带着其他几个大商号亦不敢往庐阳城运送物资, 庐阳城物资短缺,军心动荡,民心惶惶。
谢王臣主政之后, 但凡庐阳有什么需要, 便直接找谢家在庐阳的大掌柜。出乎意料地, 谢家并未拒绝他的要求。在这之后, 源自南周各地的种种物资便源源不断地进入这座大城, 军民之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广陵军虽然没有竟陵军那般精锐, 但多年以来的装备给养都要大大好于竟陵军, 而今大家亦知道南周生死存亡尽系此战,每日巡防,不敢有丝毫懈怠。如果这场雨继续下个几天,琅嬛胜地的火炮无法使用,他一定可以坚守庐阳城直到李放增援的那一日。如今他最为担心的,除了雨停,便是李昶本人了。
从他接手庐阳防务之后,李昶便不再出门,不再关心南北战况,甚至连军营都未曾踏足一步,每日只在书房看书。他命人收集关于大周建朝以来各种名将的野史杂记,送到他的书房以供消遣。在没有人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望着壁上的龙渊剑出神。看起来失去太子之位后,广陵王李昶便认命了一般,将自己幽闭起来,只等李放前来接手东府职权。
谢王臣也曾几次上门,想要开导于他。李放并非嗜杀之人,就算将来继位,也必不会清算,他还是可以好好当一个闲散的王爷,颐养天年。可每次他一提到李放,李昶便拔剑和他动手,他既不好伤了李昶,也不想经受龙渊剑那强大的剑意,就算他有金钟罩在身也吃不消,只好落荒而逃。想着多看看书也能怡情养性,谢王臣也就随他去了。
可是,到第五日,他最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连绵了数日之久的春雨突然停了。
虽然道路泥泞,但在天光乍出的那一瞬,数十万北梁大军就出现在庐阳城的地平线。大军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锣鼓咚咚,军号齐鸣,马蹄震天,轰如雷响,无数军士发出山洪海啸般的呐喊,整个庐阳城连同大地都颤抖起来。
谢王臣脸色发白,这样的攻势,在他数年的军旅生涯中亦是见所未见,他真的能坚持到李放率军赶到的那一天吗?
北梁大军兵临庐阳城下,先做了几次试探性的攻击。谢王臣早有准备,连弩齐发,配合火油,将敌人的大军隔绝在护城河之外。北梁大军旋即便撤出了弓/弩的射程。不久后轰然一声,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北梁军阵中飞出,穿越护城河,落在城墙之上,炸裂开来,火光四起。城墙裂开一个巨大的缺角,不少士兵被火灼伤。
轰然之声四处响起,无数的火球接二连三地落在城墙之上。不知道北梁军中有多少火炮,竟能同时发射如此之多的炮弹。庐阳城墙在轰鸣声中摇摇欲坠。
守城长官冒着烟尘,摸到谢王臣身侧,惶然问道:“谢少傅,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谢王臣心中亦是一片绝望,他所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可是如今敌人并不靠近,只在远处发炮,他所准备的城防物资全然用不上。想要扼制敌人火力,唯有大军出城与敌人野战一途,可是面对两倍于已的攻城大军,还是名震天下的幽州骑兵,出城不过是一条死路,而坚守不出还能死得更慢一些。
难道真的要如李放所说,放弃庐阳,屯水师于居巢湖口,退守长江防线吗?那样的话,江北的大片土地和无数百姓将彻底沦于敌手。庐阳乃是大城,人口更是数倍于淮南,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一时之间,他心乱如麻。
就在他难以决断之时,却见城门忽然大开,一道银白色骑影绝尘而出,在他身后,无数的南周士兵列阵而出,向北梁大军扑了过去。
那道背影竟是如此熟悉!以至于谢王臣连呼吸都差点停滞。
闭门数天未曾外出、亦不曾过问军务的李昶竟然在这个要命的关头带着大军出城,谢王臣气得差点要吐血三升。
他急匆匆地下楼,却正对着一道不太熟悉的人影,从马背翻身而下。
杜龄山看到他,哭丧着脸,道:“谢,谢,谢……”
看着眼前的温润脸庞,他似乎才意识道眼前的谢家公子换人了,不再是他所熟悉的谢之棠,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还是叫我谢少傅就行。”谢王臣道。
“谢少傅,广陵王率军出城了。北梁军来势汹汹,王爷此举无异于自杀啊,谢少傅,你可一定要救救王爷啊……”杜龄山抱着谢王臣的腿大声嚎哭道。淮南城没了,谢之棠本来承诺给他大好前途,结果半路跑了,杜龄山只能紧抱李昶的大腿。要是李昶也没了,他杜龄山的官身只怕便真没了。这位谢少傅虽然是太子的亲信,但听说以前也是广陵王的属下,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谢王臣心中正恼怒,大声斥责道:“你身为王爷的亲信,怎么不拦着他啊?”
杜龄山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下官倒是想拦,但拦不住啊。如今太子殿下尚未来到庐阳,广陵王名义上仍然是广陵军的最高指挥。他调动大军随他出城抵抗,又有谁敢阻拦……而且,你不知道广陵王的那个样子,好像是疯了一般……”
谢王臣没好气道:“李昶是个疯子,难道石鹏、庒明汉、潘顺、王达开几位广陵军大将也都疯了不成,竟然同意率军跟他一起出城……”他神色一凝,道:“不对,我昨日去见王爷之时,他明明还很正常,你怎么会说他疯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半个时辰之前,王爷突然冲入军营,让大军随他出城迎战北梁大军。本来王达开将军进言说要询问谢少傅你的意思,不料广陵王当场翻脸,以不尊军令为由将他当场格杀,其余之人又有谁敢多嘴,而且……而且广陵王拿着龙渊剑,杀气腾腾的,几位将军便说‘反正出城也是要死,城破也是要死,不如追随广陵王,殉国而死,也算轰轰烈烈……’,广陵王拿着那把龙渊剑,哈哈大笑道:‘本王岂会一败再败?本王手中这柄宝剑正是有着号令王权之称的天下第一神剑,本王一剑便可挡兵十万,嘿嘿嘿嘿,今日就让你们看看本王如何带你们反败为胜……’”
杜龄山脸皱成一团,道:“谢少傅,龙渊剑再神也不过是一把剑而已,又如何能挡兵十万,广陵王不是疯了又是如何?”
谢王臣浑身猛地一震,他倒是想起太多关于龙渊剑的传说了。在大周一朝,确实有过好几次龙渊剑一剑挡兵十万的故事,只是事涉隐秘,并未录于正史,而且已经是数十载之前的往事了。如今龙渊剑闻名于江湖,为众人所熟知,只因为它是中州大侠卓天来的佩剑,而曾经身为谢家继承人的谢王臣却知道一些不闻于正史的秘密。
龙渊剑作为王权之剑,曾经数次随镇国侯府出征,这些一剑挡兵十万的故事都出现在卓家,而这些动用过龙渊剑的卓家家主都在盛年夭亡。
这些事情他谢王臣知道,而李昶身为南周皇子,只怕知道得比他更为清楚。
他抓住杜龄山的肩膀,表情狰狞道:“你这几天跟在王爷的身边,我不在的时候,他都干了什么?还说过什么话,有什么异常举动,你都一一给我复述出来,快——”
杜龄山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但亦知道事关紧要,连忙道:“这几日王爷只在书房看书,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对了,好像是在昨天下午,王爷看书看得好好的,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很是恐怖,说龙渊剑的最大秘密在于血,又说什么龙渊剑是以鲜血传承什么的。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下官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啥意思,只以为王爷是魔怔了……”
“还有吗?”谢王臣问道。
杜龄山又想了想道:“是了,王爷这几日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睡觉经常说梦话……”
“他睡梦之中都说了什么?”
“王爷说,他说……”杜龄山哭丧着脸:“下官不敢说,只恐对太子殿下大不敬啊……”
谢王臣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什么敬不敬的。你要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他抽出身后宝剑,作势要动手。
杜龄山几乎哭了出来:“王爷……王爷说‘李放,我一定会证明,我广陵王李昶并没有不如你。我比你强,我一定要证明,我比你强——’”
他似是可以模仿李昶睡梦中那压抑而又疯狂的声调,拿腔拿调,极为古怪,可是谢王臣却半点也笑不出来。
就连他,原本李昶最为亲近的人,也从来没有想过李放给李昶的心理阴影竟是如此之大。
他一把夺过杜龄山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杜龄山急忙大声道:“谢少傅,你去哪里?”
“我去追他回来,庐阳城的防守就暂交给你了。无论如何,最少要守到广陵王平安回来。若是敢弃城而逃,我必杀你——”
谢王臣在马上回头作答,望向他的双眼一片血色的肃杀,让杜龄山噤若寒蝉。他不禁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位看起来温润无双的谢家长公子,比那位盛气凌人的谢家四公子要可怕许多。
北梁军阵前,慕容青莲坐在马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之处的炮火。
这场战争打成这样真是无趣之极,四十万大军站在城门口,齐刷刷地看琅嬛胜地放烟花。虽然有情报称如今主持庐阳城防务的是李放派来的谢王臣,但不管是李昶还是谢王臣面对黑压压的北梁大军,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出城一战的。
琅嬛胜地的火炮果然生猛,看那迸发的烟火,估计只需要半日时间庐阳城便可攻破。如此大的杀器竟然一直被这样一个神隐于世的江湖门派掌握。哼,虽然现在自己需要依赖琅嬛胜地来对付南周,但是等天下安定之后,也该好好考虑如何出手对付这个竟然妄图挟制自己的门派。
正在他沉思之际,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惊叫之声:“敌军出城了——”
慕容青莲抬头一看,果然见到庐阳城一队黑压压的兵马正列阵而出,他发出一声嗤笑:“真想不到,南周大军竟敢出城,看来谢王臣跟在李放身边,胆子倒是变大了。”
“他们守在城内也不过是等死而已,除非现在便弃城而逃。”萼绿华望向他:“王爷,是否要趁他们队列未齐,立刻攻击?”
慕容青莲摇头:“现在上去,会进入城头弓/弩范围,不妨等他们大军彻底出城之后,再行攻击。”
萼绿华点点头,再次努力向城门方向望去。看着那道熟悉的骑影越来越近,她身形一震:“王爷,出城的并不是谢王臣,而是……广陵王李昶,他手中所拿的正是龙渊剑。”她驱马而出,正色道:“师妹疏忽,以致龙渊剑落入李昶之手,我现在就去将龙渊剑夺回,献给王爷。”
慕容青莲点点头,以李昶的实力,并不值得他亲自出手。
萼绿华点好兵马,向那道银白色的骑影迎了过去。
李昶三番四次败于她手,上次若非谢之棠率谢家死士拼死相救,他早被自己生擒。萼绿华一催马腹,已在李昶面前三丈处站定,冷声嘲讽道:“想不到广陵王竟还敢带剑出城,是要将龙渊剑双手奉还吗?”
可是,她话音未落,便已呆住了。李昶望向她的眼神,十分怪异,他的双瞳血红,眼神疯狂而迷乱,深邃又执着,在这双眼里,她分明看到了死意。而在那眼神深处,有一丝不同以往的隐隐暗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就像是要将自己的生命燃之一空,来换取某种微不足道的意义。
李昶的嗓音沙哑:“很好,就让你之鲜血,为我一雪前耻——”
他右手握剑,龙渊已然出鞘,绽发出耀眼的剑光。他的左手已覆上龙渊剑刃,口中低喃道:“龙渊啊龙渊,今日我以我之鲜血为你开封,便请你助我化身修罗,守住庐阳城——”
他的左手在剑刃上划过,殷红的鲜血滴落,可是那鲜血并未随剑刃滑落,而是瞬间消逝,似是被这柄神剑所吞噬。剑身饮血之后,变得如鲜血一样赤红,剧烈跳动着,渴求着更多。直到餍足,方发出一声嘶哑苍凉的剑鸣。
与此同时,一股雄浑霸道的力量从剑身直灌入他的身体之内,他浑身开始剧烈颤动起来,衣发尽张,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啊啊啊啊啊啊——”李昶发出一声呜咽的悲鸣。
两军的战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在李昶身边的几位将军忍不住趋马向前:“王爷,王爷,你是——”
可是还未等他们靠近,却已被一股无匹的劲力逼退。
萼绿华脸上血色尽褪,大叫一声:“不好,退兵——”关于龙渊剑嗜血可使人化身修罗之事,琅嬛胜地的密录中有沈镜的详细记载。可是根据沈镜的记载,龙渊剑仅有卓氏子孙才可以驾驭,所以方才她看到李昶以血为龙渊剑开封,她完全没想到竟会成功——有谁会想到,李周皇室竟会想出融血的美妙计划呢?
李昶赤红的双眼完全被血色所覆盖,再也看不清黑色的瞳仁。他手持着龙渊剑,挥剑向前斩去,雄浑磅礴的剑气,如海浪一般席卷而至。眼前的数十万大军,在彻底解封的龙渊剑之前,便如同草人一般,触之即碎,碰之即亡。那些被龙渊剑气锁定的目标,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哀吟,便已毫无声息的死亡。
一排一排的士兵倒地、死亡,仿佛风吹草堰。后面的士兵在这强大的威力面前,忍不住后退,很快,便在李昶面前形成一道宽阔的鸿沟,但嗜血的修罗好像无觉,一步一步地向前,每走一步便收割掉无数的性命。
萼绿华咬咬牙,拿出手中银鞭,就要向前,但尚未近身,银鞭已被龙渊剑气绞断,而她的身体,亦布满无数的伤口。她绝望喊道:“用箭,用弓箭射死他——”
无数箭雨纷扬而至,可是未等靠近李昶,便已化为齑粉。
这时,李昶身后的几位大将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们虽然不知道李昶是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神勇,却也清楚眼下正是不容错失的战机。大声叫道:“将士们,有王爷在前面开路,大家一起杀啊——”
慕容青莲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异常,匆匆赶到,夔龙出鞘,伴着一声轻喝:“束圆为线——”
夔龙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形剑意,随后这道剑意浓缩成一条耀眼的细线,向李昶而去。这一剑乃是入神巅峰,已经是他所能运使的最强一招,足以突破世间一切障壁。可是这道剑意却在龙渊剑境之中凭空消失了,便如一粒冰落入沸水之中,很快便消融不见。
面对此景,慕容青莲亦是目瞪口呆。这等鬼神之力,本不该是凡人所有。他望向萼绿华:“这是怎么回事?”
萼绿华脸色苍白,强自镇定答道:“龙渊剑本是一柄邪剑,拥有万夫莫敌的鬼神之力,原本只有卓氏后人的鲜血才能开启。可是眼下……这柄剑好像被激活了……现在即使是卓天来重生,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慕容青莲一震:“那他什么时候才会停下,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萼绿华答道:“想让他主动停下是不可能的,饲主以自身鲜血献祭龙渊剑,龙渊剑已被唤醒。除非耗尽饲主的命力,或者杀死周围全部的人,否则不会停止。而若要消耗掉饲主的命力,最少也需六个时辰左右……”
“六个时辰?六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将这里的人全部杀光……”他无比恼怒地盯着萼绿华:“愚蠢的女人,若非是你,龙渊剑又怎么会落到李昶的手上——”
眼看着前方自家的军阵如同长满麦子的麦田任由李昶随意收割,萼绿华才知道那日沈嬛嬛丢失龙渊剑,竟然可能造成南北之战的结局改写。她面容苦涩,惶然跪倒在地:“王爷,事不可为,下令撤军吧——”
慕容青莲面色狰狞,前方是垂手可得的庐阳城,再进一步便可坐望金陵。而再退一步,很快李放便会率军赶到,届时一旦任他整合两府大军,全力反扑之下,淮南未必能守得住;可若是再退一步,退往淮江以北,又可能会面临李放与卓小星的上下夹击,届时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便不再属于他,一统江山的梦想便如镜花水月一场。
他望着另一边杀人如麻的嗜血修罗,咬牙道:“不,让祝长老他们加大火力攻城,让工程兵架起云梯,现在就攻上城头——”
萼绿华一怔:“可是城墙尚未完全摧毁,现在强行攻城,死伤一定惨重。”
慕容青莲望着那一片黑压压的士兵,道:“反正也是要死在龙渊剑下,不如让他们死得更有意义一些。你刚才说,龙渊剑气之下,并不会区分敌我,就让他们将李昶引入庐阳城,让庐阳城的人命来消耗李昶的命力,我就不信,他李昶还能将庐阳城的人全部杀光——”
萼绿华面露挣扎之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是。”
谢王臣骑马来到城外,两军交战,一片混乱,城外的荒原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北梁士兵尸体。那些尸体的伤口整齐,好像是在一瞬间被人收割了生命。
已方局面一片大好,可是他却心焦如焚。难道事情会变成他所预想的最坏结果吗?
他四处找寻,却并不见李昶身影。半响,才终于看到了正在与敌军厮杀的广陵军大将潘顺,连忙将他拦下,问道:“潘将军,王爷呢?他现在如何了?”
潘顺见到是他,答道:“王爷……王爷变得有些奇怪。他用龙渊剑划破了自己的手,那剑吸了他的血之后,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得……变得……”
谢王臣极不耐烦,急躁道:“变得怎样?”
潘顺吞吞吐吐道:“变得……冷酷无比,不像他自己了,就像是个杀人魔王一样。他杀了好多好多的北梁士兵,我们叫他,他也好像不认识我们一样,甚至好多自家的士兵,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谢王臣心中一颤:“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人呢,现在在哪?”他的心就像被无数蚂蚁啃食一般,恨不得立刻见到李昶平安无事才能放心,而理智告诉他,多半已不可能了。
潘顺道:“我也不知道,王爷突然变得这么神勇,那些北梁人都被他杀得四散而逃,我们便跟在后面清理那些已经溃散的逃兵,倒也不知道王爷去了哪里。不过就算是北梁的淮北王慕容青莲亲自动手,也伤不了王爷,谢少傅只管放心便是……”
谢王臣摇摇头,神情却是极为悲怆:“世上有岂有不花费任何代价而取得的力量。我只怕如此神力是以王爷的生命为代价……”
潘顺尚未答话,一骑飞马而至:“禀潘将军,北梁大军已经攻上了庐阳城头,而且……而且广陵王也被北梁人引向城头的方向。”骑兵的声音带着哭腔:“王爷……王爷好像不认识人了,我们自己人好多也死在了龙渊剑下……庐阳城下好多死人,太、太恐怖了……”
谢王臣失声道:“什么?”
庐阳城下,迎来了南北开战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幕,无数的北梁士兵在慕容青莲的威慑之下,在轰隆的炮火之中,在护城河上搭起一座座的浮桥与云梯。他们被押着冲上庐阳城头,与不甘退后的庐阳守军浴血相搏。
庐阳守军殊死抵抗,然而北梁人多势众,双方各自在城头抛下成千上万的尸体。下午时分,庐阳城终于被彻底攻破了。无数的北梁士兵涌入这座江淮之间的重镇,而他们的脸上却并无欣喜,只有深深的恐惧,在恐惧的支配下不断向前奔跑。
手持着龙渊剑的李昶如同杀神,跟在他们的后面,只有跑得比别人更快才能获得生机。
“不要妄图能够战胜死神,只要在庐阳城撑过六个时辰,胜利自然属于我们。”这是铁血无情的淮北王慕容青莲所下的最终命令。
龙渊剑挥起而又落下,不闻嚎哭,不闻呐喊,所经之处,唯有一片死亡的哀寂。
李昶的眼中失去颜色,只剩下一片看不到光的腥红。他能清晰的感知到发生的一切事情,可是却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人若想拥有这魔鬼的力量,只会沦为魔鬼的奴隶。
“王爷,停下。王爷,快停下——”一个熟悉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呐喊,
是谁?他仔细回想道。
是了,是谢王臣,是那个曾经自己最为信任的伙伴,最后却背叛了自己的家伙……
当他无法主宰自己身体的时候,意识却是格外的清醒。其实他并不怪谢王臣,是自己先选择了谢之棠,谢王臣才会离他而去。如果当初他听从了谢王臣的建议,不盲目北进,兰陵之败以及之后种种事情是不是便不会发生?
“王臣……”他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手中之剑已代他做出回应,一剑斩向前方那个碍事的家伙。
即使是全力运转着金钟罩,谢王臣一身白衣亦被剑气绞成碎片,他却并没有后退,再次向前,嘶吼着道:“王爷,你可知道你每挥出一剑,龙渊剑都会吞噬你的生命力。你现在停下,还有一线生机,我一定会尽全力救你……”
李昶心底轻笑。消耗生命力吗?他早就知道了。虽然在稷都城破之后,藏有种种皇室之秘的御书房被焚毁,但仍有少部分珍籍流落民间。那本皇室密录只剩半本,无头无尾,被书商当作野史稗闻卖出,被他偶然所得。他便是从中得知大周二百年以来一直与卓氏联姻的真相,更得知其龙渊剑有关。而他这几日收集关于卓家数代家主种种不闻于正史的记载,最终确定了一个事实,那便是龙渊剑需以血启封,代价便是使用者的生命。
死又如何?如果他的一生只能失败下去,沦为李放问鼎天下的背景,成为众人口中的笑柄,生命于他,又有何可贵。
嗜杀的死神无言,血红的眸子中一片空洞,龙渊剑再次挥起,落下。
在龙渊剑强悍无匹的剑意之下,谢王臣的金钟罩之力很快就被磨去两成,身体被割除出无数细小的伤口。
潘顺急得大喊道:“谢少傅,你快退下来,广陵王他根本就听不到你说什么。你这样迟早也会被龙渊剑所杀啊……”
谢王臣摇摇头,咬紧牙关,继续向前。他伸出手,试图想要去抓住那龙渊剑的剑柄。
“李昶,将剑放下。我让你将剑放下,我求你将剑放下……”
“你可知道,在你眼前的,不仅仅是北梁人,还有千千万万的南周士兵与百姓啊……”
谢王臣的声音嘶哑、悲怆,仿若绝望的嘶吼,可是眼前之人却是充耳不闻。
龙渊剑意之下,空间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块,他的金钟罩亦很快再被卸去两成,只能护住关键部位。
“嗤——”剑意割开血肉,染红一身白衣,可是他仍不肯后退。
他忍着剧痛,向前一握。
他终于触摸到了那龙渊剑柄。
太好了,只要能夺下龙渊剑,一切或许仍然可以挽回——
就在此时,他感觉到一股庞然无匹的剑意在刹那间粉碎了他的全部防护,正欲透体而入。
谢王臣瞳孔一缩,不好——
难道自己的结局就是死在李昶的剑下吗?
“谢王臣,让开——”
李昶眼睁睁看着龙渊剑向谢王臣刺去,他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收剑入鞘,却也无法做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刃终于突破金钟罩的阻隔,就要刺入昔日至友的胸膛。
“不——”他从未觉得心里是如此悲伤。
就在此时,天际忽然开始落雪。六瓣雪花飘然而落,刹那间,墙头之人心中杀意全消,就连李昶亦觉得心中那嗜血之念亦消弭不少,手中龙渊剑势一顿。一道迅如疾风的人影一闪而过,谢王臣竟已消失不见。
谢王臣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定了。
没想到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然也能侥幸活命。等他看清旁边的黑色人影,却是忍不住的悲怆,哑声道:“太子殿下,广陵王他……”
李放擦去脸上的鲜血,他并无金钟罩护体,在龙渊剑意之下即使是短短一瞬,全身亦是多处受伤。
“想不到李昶他……他竟会为了守住庐阳以自身鲜血殉剑……是我来得太晚了……”
“龙渊一旦染血,必会噬主,我们无法救他……”他的神情哀戚、落寞,语气充满愧疚,更有一股说不出的苍凉,道:“哈,这便是龙渊剑主无法摆脱的悲剧宿命吗?”
“什么……宿命?”谢王臣问道。
李放轻轻摇头:“王臣,援军已经到了庐阳城外,接下来的庐阳战事便交给你了。慕容青莲孤注一掷,那我们便要让他们在庐阳城下灰飞湮灭,明白吗?”看到庐阳城下的惨状,久经沙场的李放亦是愤怒不已,话语之中满是淋漓杀意。
谢王臣道:“是,可是王爷你呢?”
李放望向李昶的方向,神情悲悯:“无论如何,这庐阳城的百姓是无辜的。不该为这场不应该发生的祸劫陪葬,我去将他引开……”
“可是殿下你……”他话音未落,李放人已不见。
他想说眼下持有龙渊剑的李昶极为危险,绝非一人可以相抗。
他还想说殿下如今已经贵为太子,应当保重自身,不可轻易涉险。
可是他知道李放绝不会听他的。
在他心中,不管是庐阳城的万千人命还是李昶,都比他自己的生命重要得多。
而这也是为什么,自己会选择信任他,为他效命。
谢王臣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怔了一会,转身离开。
庐阳城头。
落雪已然消融,察觉到手的猎物消失,嗜血的剑恼怒地震颤,发出一声悲鸣。
这时,一道清润低沉的声音响起:“李昶,你恨我吗?”
李昶心中一个激灵,察觉到强者的气息,更是令龙渊震颤不已。
透过眼前猩红的帘幕,李昶看到前方不远之处正立着一道黑色的人影,如玉山修竹,孑然耸立。分明无所凭恃,却自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态度来。
仿佛他每次见到这位兄长,他总是一幅这样的样子。无论遭到何种打击,无论沦落何种境地,都是一幅风雪无法摧折的傲然。这种傲然并非骄傲或孤高,而是内心深处的宁静与坦然。
李放淡淡道:“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想杀了我,今天便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来吧——”
莲粲出鞘,一道剑气向他袭来。
“我恨你……”李昶的手微微痉挛,龙渊感应到他心中之恨,强烈震颤起来,沛然剑气向前方那道人影直斩而去。李放足下一闪,已退出数尺之外,道:“再来——”
是了,这个人不但武功高超,轻功更是卓绝,李昶一咬牙,心中恨意欲盛,再增龙渊剑上狂烈,可是始终难以追上李放的脚步。
剑气欲盛,而身法欲快,如此周而复始。
李放身法奇绝,虽然都能恰好抢先一步离开龙渊剑的攻击范围,但是他的衣衫几乎都为剑气割破,流出汩汩的鲜血。
渐渐地,李昶随着李放踏出了庐阳城的范围。开始周围附近还有一两个不小心路过的路人误打误撞惨死在龙渊剑下,慢慢地周围已不闻人声,不见人影。
李昶心知李放是故意激怒自己,是要将受龙渊剑控制的自己引走,可是他心中却并不想违逆。也许是人之将死,他心中还有一丝宽慰。
李放既然出现在这里,说明庐阳城的大局多半已定。
那这一次,自己是不是终于守住了庐阳城呢?
黄昏已至,星夜暗垂。两人已不知走了多远。
龙渊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李昶亦终于感觉失去已久的躯体终于与自己的意识融为一体。可是这副身体里面现在连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觉的非常疲累,只想沉沉睡去。虽然他知道这一觉睡去,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李昶,李昶——”
有人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向气度清华的李放此刻满脸血迹,衣衫褴褛,正坐在他的面前,扶着他的身体。想要将自己的真力输入到他的身体,可是他那经龙渊剑鞭挞过的经脉已经彻底断绝,再多的真气也只是泥牛入海。
看着李放懊恼绝望的眼神,他心里终于有了一丝丝报复的快意。
他挣扎着道:“你别白费力气了。”
李放无言,他深邃的眸子中有着最深切的愧悔与落寞:“李昶,对不起——”或许自李氏皇室开始执行这的残忍无道的融血大计开始,便注定终有一天会有李氏子孙殉于此剑之下,可若不是当初自己没有坚持将龙渊剑销毁,若不是自己这个血统不正之人窃占南周储君的大位,或许李昶便不会走上如此极端之路。
李昶自嘲地笑了笑:“呵,你并没有哪里对不起我。如果成为太子的人是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喃喃道:“李放,我恨你,恨你夺走原属于我的一切。但我还是将庐阳城完整地交给了你,这一次,我没有输给你。”
“现在,我要睡觉了,你别吵我啦……”
他再也支撑不住,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不,你不知道。我并不是……”李放留着泪,就要说出关于自己身世的最大秘密。
我并不是父皇的亲子,应该成为太子的人本该是你——
可他还是将这段话咽了下去。
对一个生命在弥留之际的人来说,这样的话究竟是宽慰之言还是诛心之论呢?
李昶眼中最后一道神采终究是黯淡了下去。
怀抱着他的躯体,李放只觉得眼里苦得发涩。
他轻声道:“李昶,对不起,是我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但是我一定会完成那些你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
他已经得到消息,就在十几日之前,他的师尊清徵真人入宫,之后嘉平帝终于下定决心立他为太子,并出手压制后族,赐死谢俨,为他扫除障碍。
师尊、父皇做出这样的选择,背后自然有其考量,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无法接受挫败的李昶行此极端。
无论他愿意或者不愿意,这样的罪孽都只能由他承担。
或许自当初在落日关的那一剑开始,南周的国运便已在冥冥之中担负在他的身上,他亦无法逃避,只能选择继续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剧情终于到这里了。其实,从李昶第一次出场,兰陵兵败差不多就决定了他的结局吧。从宿命论的角度来说,李家花了巨大的代价来折腾融血大法,注定会有一个姓李的人死于剑下。
但是李昶和前几代死于剑下的卓氏先祖还是有区别的。卓家人是死于皇室的算计,而李昶是自己的选择。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他想越发地想证明自己。另一方面,他虽然能力并不出众,谢家更让他处处被掣肘。但他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淮南之失也让他并不甘心再失庐阳,最终做出这个选择。
严格来说,这件事情和李放没啥关系。但是呢,从落日关之事发生在李放十四岁,也是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这件事情对他的性格养成产生了巨大影响,那就是他很容易陷入“自责”+“主动揽锅”的心理,任何事情都会先想一想这件事情是不是我的错。所以这件事情,会对李放的心理产生很大的影响,也会影响到他后续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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