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再入襄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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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离开金陵, 一路舟车简行,七日之后终于到达了南周西北的边关重镇襄阳。仿佛是感受到了大战将至的气息,整个襄阳城厉兵秣马, 秩序肃然。
再次站在襄阳城门口,卓小星恍如梦寐。上次来时,此心惶惶,前路无定, 来到襄阳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可是此番前来, 她的心却是无比的坚定。无论如何,她此生的命运都与这座城的主人李放牵系在一起, 任谁也无法分开。
城门口依旧停着一辆朱漆青幔的马车,一道清丽如仙的素影从马车中走出,拜见卓小星与李放。美人一笑,已是荡人心魂:“红酥恭迎王爷与卓姑娘回府,妾身已备下晚宴,为王爷接风洗尘——”
见到红酥, 卓小星心下欢喜, 李放却是神色一僵。
糟糕, 他之前怎么给卓小星介绍红酥来的,竟陵王府的……如夫人……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虽然已是冬日,他额头却不禁冒出了一大片的冷汗, 手足无措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卓小星, 道:“阿星, 我……与……红酥……酥…姑娘……”
他竟是吞吞吐吐, 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却见卓小星神色如常, 并无半点生气的样子。
红酥见状, 掩口而笑道:“王爷刚刚回来,想必事务繁杂,卓姑娘由我招待便是。”
说完,她便一把将卓小星拉进马车,李放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卓小星掀开车帘,向他投来一个安心宽慰的眼神。李放目送马车向城内驶去,想起即将兴起的战事,终是调转马头,向城北的军营而去。
马车之内,红酥望着卓小星,笑道:“卓姑娘既与王爷一起返回襄阳,想必已经知晓了王爷心意。”
卓小星双颊染上一抹绯红,小声道:“不错,我与王爷已经有了婚姻之约。”
红酥抿唇一笑,道:“我所料果然不错,自上次卓姑娘与王爷一同出现在襄阳城门口,当我说我是王府的如夫人之时,王爷看向你的表情,就和方才一模一样。那时我便知道,终有一天,卓姑娘会成为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卓小星想起方才李放惶急无措的表情,不觉甜蜜又好笑,他似乎怕自己会误会,极欲向自己解释。上一次似乎也是如此,只是自己神经大条,只关注红酥夫人的美貌了,完全没想过李放举止的可疑之处。
原来他早将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只是自己后知后觉。
红酥又道:“不过,这件事情我还是需要向卓姑娘解释清楚……”
卓小星露出一抹了然的微笑,道:“我想红酥姐姐的意中人应该是那位沉香寺的乐歌禅师吧……”
红酥一愣:“卓姑娘怎会知道?”
卓小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上次进入襄阳城的那晚,我住在卧雪阁,不小心听到你与王爷两人的对谈……”
当日她便觉得李放与红酥的关系倒像是上司与下属一般,两人更几次谈起那位乐歌禅师,她便隐隐觉得此事奇怪。待到后来她亲眼见过乐歌禅师之后,见到他那不染俗世纤尘的神姿高彻,她便明白,红酥夫人寄身竟陵王府,多半是为了那位从来不曾将她至于眼中的乐歌禅师了。
是以,她从来没有误会过红酥与李放之间的关系,更不会因此心生醋意。
红酥叹息一声:“想不到卓姑娘如此大度宽仁,果然只有像卓姑娘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王爷。但卓姑娘既然与王爷已有婚约,将来便是王府主母。红酥之事,也该与卓姑娘说个分明。”
红酥垂下头,低声道:“十年前,我乃是金陵秦淮河畔的第一名妓,除自负美貌之外,不论琴箫、琵琶、箜篌、笙鼓皆称名当时。那一年,金陵王家的家主去世,我受邀在葬礼上献艺,而负责斋醮法事的却是步虚观的道士。步虚观虽为道观,领头的却是一位年轻的和尚。那和尚极善音律,当斋醮之时,他便演奏诸乐,诸道士礼拜超度,完成醮仪。那音乐本是极为普通之道乐,可是由他奏来却仿若仙乐飘飘,极为悦耳。我本自负绝艺,那天之后深感自己于乐道之造诣,与他相比是不值一提。每晚入梦,总是梦到丧礼之上的那位白衣和尚,有时梦到我与他弹琴弄箫,如遇知音,有时梦到我与他相依相携,宛若爱侣。只是醒来,不过一场春梦而已。说来可笑,我本风月场中之人,平生不知见过多少男子,无一人能入我之眼,却未想自己竟会倾心于一个和尚。我知道自己不该生出如此亵渎之心,可是却无法控制自己。卓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实在愚蠢极了,不知羞耻,明明知道毫无可能,却偏偏害了相思?”
卓小星心中暗叹,若是从前她或许也会这样以为,可是自己与李放之间,一开始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开始明明知道自己不该爱上李放,却还是一步步泥足深陷,不过所幸李放并非嘉平帝之亲子。她摇头道:“情之所钟,本就是不由自主之事,红酥夫人不必因此自惭。”
红酥听闻此言,愣了半响,道:“卓姑娘所言与竟陵王倒是一般。”
卓小星问道:“那后来呢?你又怎么会到了襄阳?”
红酥道:“沧海浮萍,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便各自分散。五年之后,我挣下的钱已经足够为自己赎身,便离开金陵,往到步虚观打听他的消息。观中弟子们说他做佛家装扮,只是因为小时候在寺庙住过一段时日,其师父也并非僧人,而是步虚观之观主清徵真人。他既无度牒、也无戒牒,虽有向佛之心,剃了头发,却并非出家之人。我闻此言,心想他既算不上真正的出家之人,我心爱他,便也算不上亵渎佛圣。听闻他在襄阳,便千里迢迢赶至此地。”
“那你见到他了吗?”
“我多方打听,方知他的下落。因他并无戒牒,是以襄阳的寺庙都不容他挂单,只好栖身在一座因战乱废弃、无人居住的荒庙之中。那是一个黄昏,我终于寻到了那所荒庙……”
那个黄昏,女子穿着斗篷,踏着满身的风雨与泥泞走进了那座荒庙之中。
白衣僧人升起一团篝火,为她稍御严寒,问道:“风雨兼程,施主为何而来?”
红酥道:“我为禅师而来。”
僧人微敛双目道:“小僧并不记得曾见过施主。”
红酥道:“禅师虽不曾见过我,可是我却见过禅师。”
僧人道:“何处?”
红酥道:“在梦里。”
僧人似是明白了什么,他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何以爱我?”
红酥道:“禅师所奏之音,大音希声。红酥闻之,不敢或忘。”
僧人微微一笑,道:“我又为何要爱你?”
这个问题让红酥一愣,她想了想道:“红酥之貌,可称倾国。”
僧人摇头道:“声是为妄,色是为妄,梦亦为妄。施主痴妄了。雨既停了,施主便离开吧——”
他不再看她,他起身行到那早已衰败褪色的佛像前,坐在蒲团之上,敲响木鱼诵经,开始做一天的晚课。
红酥急了,她追上前去,道:“禅师若见我之形貌,便知我并非虚妄。”她那时自负容貌,自以为天下男子无不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解开斗篷,露出原本清丽脱俗的绝美容颜。那座破旧的荒庙因美人的容色顿生光彩,似是佛祖亦为如此容色而开眼。
白衣的禅师睁开双眼,看向了她。可是他虽然看着她,她在他眼中却没有看到自己,她虽落在他的眼底,却并无法在他的心中留下哪怕一丝的涟漪。
僧人稽首合什,眼中犹带微笑道:“施主有妙慧。但美人是白骨,红粉是骷髅,小僧已堪破了。”
……
虽然卓小星知道两人之间不过是红酥夫人一腔痴恋,但是听闻乐歌如此直接了当的拒绝还是微微一惊。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身为男子,只怕也未必能拒绝像红酥夫人如此美人的追求。
她问道:“那后来呢?”
红酥道:“我那时心如死灰,心中又羞又惭,想不到自己平生最为自负之物,在他眼中便如同白骨骷髅一般。在我准备离开之时,却发现庙外不知何时竟站着另一人,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是李放?”
红酥点点头道:“不错。我当时心想,若是他不要我,我嫁给何人又有何区别,当时便应了下来,与竟陵王一起回到王府。竟陵王对我说,当年他们的师尊清徵真人本为无量寺方丈,在无量寺之时便收了当时年方三岁的乐歌为徒。真人说他命中注定该有一场尘缘,虽然两人有师徒之分,却并未让他受戒入牒,后来清徵真人还俗入道,将之带出无量寺,仍是始终未允其出家。可虽是如此,乐歌禅师却是一直以佛家装束示人。竟陵王见过我之后,认为我或许是乐歌禅师命中的机缘,便将我带回王府。又说乐歌禅师之所以会来襄阳,是奉师命帮助他,在王府之中,少不得有机会见到他那师兄,便留我在王府管事。只是因为身份之便,对外便称我为王府的如夫人……后来我与王爷相处久了,才知道原来因为我一路追寻乐歌禅师,早已为他所知。他本是为我的痴心所感动,所以想给我一个机会……”
“那你与乐歌禅师之间可有进展……”虽然此事听起来荒诞离奇,但是她对红酥这位美丽聪慧的女子素有好感,既然身为乐歌师弟的李放都乐见其成,她也希望红酥能一偿心中夙愿。
“王爷每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坐镇襄阳,但若是王爷出征或者有事外出,便会将襄阳城的防务暂时交由乐歌禅师打点,而城中内务则由我以王府如夫人的身份打理。他从未避讳过我,我们自然经常有机会能够见面。只是……”红酥低下头,目光中无限哀婉。美人含愁,其清寥之姿竟是连卓小星心中都怦然一动,心道即使是修为高深的高僧恐怕一时之间亦要为之意乱神迷,难道那位乐歌禅师竟然从不曾动心?
红酥幽幽地叹息一声道:“他看我的时候,眼中从来都是空。不,那并非纯粹的空,好像我与这世间的其他人,鸟兽、草木甚至这屋中的桌椅、尘土毫无差别……”
乐歌禅师看起来绝非无情,任谁与他交谈,都能感受到这位禅师为人和蔼,与之相处如沐春风。这并非他刻意如此,似乎他天生便是如此。他那双安宁和煦的双眸一看,任谁也会觉得心中块垒俱消,再无争锋之意。是以,李放不在襄阳的时候,只需要乐歌禅师在王府一坐,便能让那些桀骜不逊的军将们一个个服服帖帖,生不出一点事端。若有争执之事,经乐歌禅师裁定之后,也无人不服。
可是唯有红酥看出来,乐歌之所以会如此,并非因为其佛法高深,亦非他武功高强。禅师洞明世间种种道理,更深谙世间种种情缘,所以事事便会依理而顺,循情而行,而除了师弟李放之外,禅师本人却不沾惹世间一点因果。所以世间没有比他持心更正的人,却也没有比他更无情的人。
红酥一开始恼心乐歌的拒绝,故意给他使绊子,乐歌却一点也不生气,只会一遍一遍地来寻她。她闭门不见,他也绝不气馁。自寻一处清净地放下蒲团,诵他的经。她逐他出去,他亦不恼,亦是笑眯眯地去。只是第二日依旧前来……如此十数日,直到她再也听不进那木鱼声为止……
红酥轻叹了一口气道:“经过这些年,我已放弃了,只是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更对我委以重任。如今天下纷乱,襄阳四乱之地,我不忍遽然脱身而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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