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归也

　　顾衍还在继续下坠。

　　他已经在这彼岸海当中下坠了很久，所有的海水都想进入他的脑中，但没有一滴海水成功完成这个壮举，它们被全部拦在了顾衍的身体外面，再也进不了一分。

　　它们只能任由着顾衍向下沉去，这些思想水滴们，无论是沉重的，轻盈的，都拖不起顾衍那具太过沉重躯体。

　　如果说那些没开灵智的动物是一桶没有装满水的水桶的话，那么开了灵智的那些妖就是一块被蛀虫叮咬完全的树干，虽然干煸难看，但还是能注入进水流。

　　但顾衍和它们完全不一样，它在这彼岸海当中的存在，比它们任何一样都要特别，如果说那些妖们还是地球上的树干的话，那顾衍就是中子星碎片，它就算把这海洋滴穿，也不可能有一滴水流能进入它的脑中。

　　不是顾衍不想得到这些思想，它很明白这彼岸海当中涉及的东西可能直至大道，这种便宜都不捡简直该天诛地灭，但是它想是一回事，客观事实又是一回事了。

　　问题出在它的元神上面。

　　元神不可干涉，不可控制，元神是凝练如一的灵魂。

　　同时灵魂又是承载思想和记忆的容器，元神的不可干涉性质必然直接作用于思想上。

　　这就导致了顾衍完全不能从这些东西获得任何的思想。

　　因为这些思想的注入就代表着对他元神或者说是灵魂的某种干涉。

　　顾衍并没有因为这一点损失而心灰意冷，他在这彼岸海的面之下，得到了更多的东西。

　　海洋越深，光明就越少，这不仅是在地球上，在彼岸海里也同样如此，更深层次的思想更加沉重，更加的形而上化，在没有光的人眼中，自然就会变得更加黑暗。

　　但就算是最深的海底，也会偶尔有光芒透进来，顾衍一直保持着一个躺卧的姿势下坠，那些海面上的蔚蓝光芒，刺破思想的海流映照他身，如同一道道划破黑暗的凌厉刀光。

　　他抬头看着海面，海面上有符号，彼岸经文的符号。

　　海底看到的天空就是海面，那个古老的传说正是预示着这一点。

　　那位大修行者以彼岸海的无数思想为墨，在这海面之下，写下了这源于彼岸的经文。

　　这是通道，是通往彼岸海的钥匙，也是通往未来彼岸的钥匙。

　　顾衍在记录着，思考着这些符号，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不可能在这时候还不认真铭记这上天给予他的一切。

　　在思考的同时，顾衍也感觉自己越来越沉重，越向下坠去，这对于顾衍来说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代表他所容纳的思想越来越多，他正在快速的吸收着海面出现的彼岸经文符号。

　　这些符号表现的很散乱，应该是这些思想的海流把这些符号带到了不同的地方，所以导致的这种散乱。

　　但散乱不是混乱，这些符号还是有规律可行的，顾衍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在记录的同时，也在寻找着这些语句的排列组合方式，这是一段并不复杂的计算。

　　尤其是当顾衍已经知道许多组正确的排列顺序情况下。

　　顾衍从自己已知的彼岸经文的褪凡，筑基，丹婴，元神四大篇章之中满满推导计算着运行的规律。

　　心算这种事情对于顾衍来说并不是很难的一件事情，他的计算力如果只计算纯数学符号的话，基本和一台老式的计算机相当。

　　随着计算的进行，顾衍慢慢发现这些排列组合的方式很可能与这片空间变换有关，因为他从这些排列变换的数据当中，察觉到了明显具有空间函数特征的几组数列。

　　不过他对于这一点并没没有深究，他现在最重要的是把那些不熟悉的符号，也就是象征着彼岸经文玄极篇和无上篇的文字记录下来。

　　记录的工程很顺利，让顾衍平静的心都变得激动起来，他竟然这样轻易的就拿到了梦想当中才能存在的彼岸经文全本。

　　这时候的顾衍脑海里肯定是想不起什么要反思这是不是个阴谋这种鬼话的。

　　如果不是看到后面的那一段话的话。

　　顾衍一定不会有这种浪费时间的想法的。

　　在无上篇的末尾，明显有一段象征着结尾的文字，这代表着这本彼岸经文的完结，但是在这彼岸经文的后面还有一段文字。

　　那段文字是这样的。

　　“望彼岸无岸，望世间思想长存。”

　　这句话单看含义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如果切换到顾衍的视角来看，这一行字就十分恐怖了。

　　这段文字是华国的语言，是华国古代某边陲小国的古语，这个小国在后来祖龙大乱的时候被当时无敌于世的洪荒祖龙聚兵征讨，最后被纳入了华国境内。

　　这种古文字大概流行于公元前一千年到前二三十年之间。

　　这种古语如果是其他人来看，大抵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但是你让顾衍来看，这东西就跟如数家珍一般。

　　顾衍大学学的就是古代文字学！

　　要不然他也不可能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能只凭借古籍当中的一些只言片语，翻译出整本彼岸经文出来。

　　这种文字的出现一下子就冲淡了顾衍的狂喜。

　　他的脑中开始进行思考，海水如潮，顾衍坠过最深的海底，向着彼岸海的另一端坠落而去。

　　彼岸海一点也无法阻止他的下坠。

　　万事万物都有个尽头，无论是海洋还是陆地，天空还是星辰。

　　彼岸海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也开始走向尽头，那些维持彼岸海稳定状态的线条开始一根根的从彼岸海水球当中脱离，就好像古筝一根根的弦断一般。

　　这些脱离的线一根根的下垂，整个彼岸海水球就像一颗被拨开了的橙子一般，果肉蔚蓝，果皮洁白。

　　水球下的亡灵们已经走到了它们想要到达的地方。

　　墓碑中的那些骨头架子走到了森林里的某处，千百万年的时光足以让山脉涌起，河流变换，沧海桑田，再无人间，骨头架子们却在这片时光洗刷过的荒原当中，开始寻找曾经过往的痕迹。

　　但是这里有森林如云，有山峦如聚，但却没有家乡，没有熟悉的模样，遥远的山风刮过来，黑夜的尽头有天光泄露，世界好像从未改变，但失去家乡的人再也找不到家了。

　　但亡灵们没有悲伤，没有失落，它们除了怀念和咏叹一无所有，它们撞击树木，碰砸石头，大量的木屑，石片，土渍，随着它们的动作开始铺满一地，一根小小的腿骨跳起，又狠狠的砸向地面。

　　这些亡灵们都在这里随意的摆动着自己的躯体，只剩一只的腿骨在跳舞，并且越跳越欢，往前方的密林蹦去，一堆骨头架子本来骨头之间的连接已经很脆弱，再这样一搞，这些小骨头们却是散的散，倒的倒。

　　但它们散倒之后，又迅速的站起，它们有的摆动手臂，有的弯着身躯，有的坐下又躺下，如果有人从外部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恐怖至极，一堆的骨头架子在这里错乱的扭动着，就好像末日之前的狂欢派对。

　　但对于这些亡灵来说，它们只是做了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它们回到了自己魂牵梦萦了多少年的地方。

　　虽然看起来亡灵们像是在对这个不公的世界进行报复，它们的动作是那样的肆意张狂，在这月光下如同升起的小小太阳。

　　但亡灵们的动作都有条不紊，这动作它们已经重复了千百万遍，它们还以为它们在它们的家乡，它们在开垦田地，它们在建造，它们在喝酒吃饭，睡觉跑步。

　　只是世界变了而已，它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们回到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动作，只是它们的田地，它们的房屋，跟随天空上星辰和月亮的脚步消失了。

　　鬼者，归也，这些归来的亡灵们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到家乡做做熟悉的菜，喝喝熟悉的酒，做这些熟悉的事情，是为自己的存在留下一些淡淡的印记。

　　哪怕这家乡不在了，它们也要凭借幻想的记忆，与这过往的世界做个最后的告别。

　　要做告别的不只有它们。

　　还有小夜村的村民们，它们的躯体比这些骨头架子们要好一些，只是糊了一点，黑了一点，但手臂健全，脚步轻快。

　　它们自被烧为灰烬的废墟当中站起，它们原本因为火焰向外逃窜，在活着的时候，它们为了自己的生命可以放弃一切的情感，不舍，它们有的会舍弃家人跑在最前面，也有的会故意拉住跑在前面的人，要他们给自己陪葬。

　　生死之间，人性的丑恶或善良都会得到放大，因为在那个时候做任何抉择都过分的艰难。

　　但现在它们却走了回来，回到了这些想要逃离的大火与废墟之间，它们已经死了，此时的它们不用抉择，它们只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做起了该做的事情。

　　小的黑色躯体是小孩，佝偻的是老人，强壮的是青年，分不清男人和女人，小孩们有的欢快的在自己家的废墟上蹦跳，有的坐着一张并不存在的椅子，对着一张并不存在的桌子，拿着一根并不存在的笔，写明天要交的作业。

　　青年们伸着手，或者半举着手，拿着些什么东西，它们要去务农，要去喂食鸡鸭，那些但从视觉上分离不出的女人们，它们蹲在废墟旁，双手不断地搓着些什么，这是在洗衣，它们后面还要做饭，还要烧起旺旺的活，它们还要面对袅袅的炊烟。

　　老人们只是在踱步，有的慢慢坐下，它们从前看见儿童奔走，青年们抗着锄头回来，它们总是会坐在门前看他们，它们会常常望着家门口的那条路，虽然又弯又长，但偶尔会有叶片飘落，有风刮过，哪怕眼前的只是废墟浓稠如墨。

　　这些村民灵魂里的思想，早就被彼岸海吞没，那些思想里包括整个人类社会带给它们的常识，数学与语言的知识，观察天时与人情的本事等等，这些东西都被彼岸海确认为是有用的只是，能被吸纳成为海水的知识。

　　但是还有的呢？除了这些有用的知识之外，是一些常见的习惯，是一些无意义一些牢骚，还有那些连灵魂的拥有者都无法确认和理解的情感。

　　彼岸海不需要这些，因为这些很多都是杂乱的，都是无序的，不是像思考一样，是客观事物在人类脑海中抽象化的组合，排列，升级。

　　这种无序的东西，这些无用的不可描述的情感，单调的重复，都是彼岸海不需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就像海里的杂质一样，会污染整片海洋。

　　作为一个有着基本意识存在的“祂”之所以降临这里，就是为了将这些杂质排出去，他要教这些残余的念头，无意义的感触，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于是这漂浮起来的水球表面开始震荡，一圈圈的波纹自水球表面升起，一颗颗的泡泡，极小极小的泡泡，从这些波纹当中升起，这些泡泡飘进这个世界之后，就被这黑暗天穹之下的微风一吹，吹向远方，吹回家乡。

　　泡泡们一颗颗的跃出水面，整片彼岸海也像大梦初醒一样，开始向内收缩，外部的那些白色的灵魂之线已经全部坠落，像是焉了的花瓣一样，无力的垂落在水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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