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生？

三人咬紧牙根走过狭长的墓道，张启山一脚踹开尽头的门，刺鼻的火药味扑面而来。门内漫天的大火肆意舔舐空气，于曼丽被火圈在墓室正中，日本军医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她脚下。匕首被反握在手中，她刚杀了一个人，听到动静回了头。

        火光映着她的脸，血污和炸药灰让她整个人显得十分强硬。她只半转过头，瞥见张启山他们，眼中的情绪几乎没有丝毫波动。

        黑色皮衣被光照着，反射出橙红色的光——皮衣几乎被鲜血浸透，拉链上凝落的血珠沉重得让人心惊肉跳。

        “曼丽！”

        张启山叫她，她不应声，而是调换了握匕首的方向，用肘部夹着擦拭其上的血迹。

        张副官停在门口，齐铁嘴早被这场面震得迈不动步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启山想要上前，被于曼丽喝住。

        “什么事，”她转过身，横眉眯了眯眼，冷冽的目光像数九寒天的冰刃，在这炙人的火光中插入人心，“你看不见么？”

        尖细的声音一字一顿刺在耳膜上，她抛出匕首换回反握的姿势接着，向三人走过来。

        皮靴点在地上的声音，叫张启山的心跟着一点一点下沉。

        她收着下巴，露出残忍的冷笑：“佛爷忘了我是什么人，何必当真。”

        不，都是假的，她在说谎。

        张启山眼睁睁看她用巨大的蚕茧把自己裹起来，他只能看见她的影子，看不清她的面容。

        他冲上去，于曼丽抬脚踹他，他下意识两□□挡在面前，被踹得后退了几步。

        “曼丽，你疯了！跟我回去。”

        “回去，”她冷笑出声，让开身后，“你看看，还能回得去？”

        血光和火光熏得张启山头晕眼花，于曼丽不仅杀了所有日本军医，连没穿军装和白大褂的人也没有放过。

        他听到痴痴的呢喃，迷茫而无助。

        “我还能回到哪儿去呢……黄泉地狱？”

        她的笑声里带了些癫狂的意味，她仰头望天，眼泪贴着面颊挂在下巴上。

        “曼丽……”

        于曼丽笑得咬牙切齿，很快，笑声变成放肆的哭声：“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已经死了，为什么要让我活过来，为什么……”

        “曼丽，我们先从这里出……”张启山由她哭了一会儿，伸手去拉她，却被她划拉着匕首甩开。

        “曼丽！”

        “别叫我！”受伤的刺猬竖起了全身防御。

        张启山就这么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这里的人都是我杀的，你们要是再不走，下场就和他们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是特工！这些……这些中国人，他们已经全被细菌感染，不能让他们出去，不能让他们出去！你根本不明白……老师说得对，我要做一件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武器，这里，”她伸手点在心口，“要冷一些，再冷一些。”

        “不，曼丽，特工也是人，是人就有心有感情……”

        “哈哈哈哈！佛爷，”于曼丽的眼泪还没有干，这让她的笑看上去尤其讥讽，“你知不知道，你在对一个□□讲情，对一个杀人犯说心？”

        张启山还要说些什么，于曼丽忽然变了脸色回身掷出匕首。匕首飞出去正中一个军医脑门，他抱着一挺机枪，倒下去时满脸不甘和不可置信。

        墓室中的温度越来越高，被炸坏的砖石开始掉落。

        “佛爷！”张副官在门口高喊。

        张启山不由分说拉着于曼丽向外走，于曼丽任他拉着走到墓室门口，忽然大喊：“张启山！”

        张启山回头，眼前一花，被于曼丽踹开。张副官和齐铁嘴走在前面，这时候连忙回来扶他，待再看时，于曼丽已经关上了木门。

        日本人大概是找当地的木匠打的门，木栓一放，再有东西抵着，除非用炮轰，不然谁都进不来。

        张启山疯了似的冲过去撞门：“曼丽！”

        “你们走吧，”于曼丽死死抵住门，哭着喊道，“我本就不该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谢谢你们，让我从阎王手上多偷了这些日子。谢谢你，佛爷，我真的……好喜欢和你跳舞，虽然你根本不会跳，总是踩我的脚，还故意绊我撞你，可是……如果曼丽有幸，下辈子还能遇见佛爷，佛爷能赏脸跳支舞吗？”

        “不！曼丽，你快把门打开！我张启山从不信什么前生来世，于曼丽，你不是要报恩吗，你欠我这么多，这辈子就给我报了，你听见没有！开门！”

        “张副官，八爷，把佛爷带走！”

        “于小姐！”

        “快走！求你们了，快走！”于曼丽在门里声嘶力竭。

        腹部的疼痛又开始发作，像小刀搅得肠子血肉模糊，于曼丽疼得说不出话来，跪倒撑在地上大口喘气。

        张启山掏枪对准门栓处打光了子弹，又要来张副官的枪。

        “佛爷，会打到于小姐！”

        “管不了那么多了！”

        门打不穿也打坏了，三人再去撞门。门很快被撞开，于曼丽昏倒在地，墓室已经塌了大半，火几乎燎到她的头发。

        “曼丽，曼丽！”

        于曼丽毫发无伤，张启山并不感到意外。

        解九爷请来的西医给她做了检查，说她健康得很，没有感染任何的细菌和病毒。当地最有名望的大夫也说于曼丽没有任何问题，张启山问起云南蛊虫的事，老大夫捻着长髯断言：“绝无可能。”

        他说身体被种入蛊虫的人，一搭脉就能发现，但于曼丽的脉根本没有任何被外物操控的迹象。

        张启山坐在床边的沙发里十指交握，屋里没有开灯，清冷的月光照着沉睡的于曼丽，雕刻得她的五官如石膏像一般不像生人。

        “佛爷……”

        于曼丽忽然叫了一声，手脚都绷了一下。张启山盯着她看了会儿，她大约是做了噩梦，皱着眉头始终睁不开眼。

        张启山脱了鞋轻手轻脚爬上床，隔着被子躺在她身边，手臂搭在她腰上。于曼丽放在被子外的手马上抓紧了他的手臂，他压低了声在她耳边宽慰：“别怕，我在。”

        她的眉头慢慢舒展，像是梦境结束或趋于平和，最终又陷入沉睡。

        于曼丽醒来，发现自己被张启山圈在怀里。

        我……没死？

        修长的眉靠着她的额角，密长的睫毛软软地刺在她皮肤上，鼻尖抵着她的脸，气息挠得她发痒。

        这是生的感觉。

        于曼丽在那一瞬几乎热泪盈眶，她从未觉得活着是如此幸福到骨子里的事。

        双手还紧紧抓着张启山的手臂，他一夜没有盖被子，身体有些发凉。于曼丽把被子掀过去给他盖，他没醒，于曼丽凝视了一阵静谧的睡颜，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除了感激还有一点别的东西正破土而出。

        于曼丽坐在梦春堂后门的茶馆二楼，张副官躲在暗处等了好久。他不敢走开，只得拉过一个路人，许几个铜板让他去张宅报信。

        报信人刚走，于曼丽就开了口：“张副官，你不用跟着我。我就在这儿待着，哪儿也不去。”

        “于小姐，你身体刚刚恢复，还是回去吧，免得佛爷担心。”

        刚入春，于曼丽穿得单薄，张副官都替她冷。于曼丽不回应，他只得又问：“于小姐是要找什么人吗？您跟我说，我帮您找，兴许快些。”

        于曼丽点的一壶茶从上来晾到茶馆打烊，她眼睛盯着梦春堂里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像是全神贯注，又像在发呆。等到伙计催她，她才付钱起身。

        一壶茶动也没动，水冷得像初春的月色。

        她走出茶馆，趁伙计不注意翻身上了屋顶，抱膝坐着浸淫在欲雨的风里。

        到底在等什么呢？于曼丽自己也说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她必须等。

        她问过张副官，自己被尸蛊操控的怀疑都已打破，那么只有从过去的蛛丝马迹中去找寻真相。

        民国二十三年，十四岁的她被养父卖到这里，梦春堂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她要等，如果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那么或许能遇见和拯救那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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