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梦魇

在老哑巴死后的第四天，鲁家河村为新建海神庙举办了一个隆重的开光仪式。  他们还给钟钢铁发了请柬。

        以钟钢铁现在的身份，他是不会出席这样小规模活动的，他安排丛大海代表他去。

        可是，说也奇怪，到了开光那天，钟钢铁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老是感觉有心事，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要他过去参加海神庙的开光仪式，鬼使神差，他竟然临时决定和丛大海一起过去参加开光仪式。

        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正沉默的矗立在院子的东南角。

        钟钢铁走到老槐树跟前，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仿佛看见那个老哑巴正悬挂在老槐树的枝桠上，吐着舌头，瞪着眼睛，向他发出了恐怖的叫声。

        钟钢铁赶紧闭上双眼，静了静心，稳了稳神，试图把不安驱赶走。

        当钟钢铁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在一棵树枝上，挂着一个两只拳头大小的葫芦。

        看样子，这个葫芦有些年代了，暗红色的表皮，发着釉色的光亮。葫芦上还刻着字，但是，因为挂的有点高，看不清楚是什么字。

        “钟老板，想不想知道这个葫芦是谁的？”有人在钟钢铁的身后说话，他回头一看，是鲁东岭。

        钟钢铁问：“这是谁的？”

        鲁东岭神情庄重的说：“这是那个老哑巴的，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遗物，我把它挂在这儿，就是想让人们永远记住，老哑巴是为海神庙和这棵老槐树而死的。”他又转过身，用手指着南边山麓的一片墓地，说：“我就把他埋在那里，这样，他就可以天天能看着这棵大槐树了。”

        钟钢铁知道，小文也埋葬在那里。

        一想到小文，钟钢铁心下怏怏不乐，他也没有勇气望一眼山坡上的墓地，他就想赶快摆脱鲁东岭。他转身想走，鲁东岭却不让他走。

        鲁东岭大声说：“钟老板，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个老哑巴可能也姓钟。”

        好奇心让钟钢铁停住了脚步。

        钟钢铁问：“你怎么知道他姓钟的？”

        鲁东岭仰着脸看着葫芦说：“葫芦上刻着一个钟字，就是你钟老板的那个钟字，说明他可能姓钟。”

        “刻着一个钟字？葫芦上还刻着什么了？”钟钢铁的心一紧。

        “以钢为纲，全面跃进。”鲁东岭仰着脸看着葫芦，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这个时侯，钟钢铁的心已经提到喉咙上了。

        钟钢铁记得很清楚，母亲曾经告诉他，当年父亲在走失的时候，从家里带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他常年悬挂在腰间的一个酒葫芦，那上面除了刻着一个钟字之外，还刻有一行小字：以钢为纲，全面跃进，

        “以钢为纲，全面跃进。”鲁东岭大声重复着。

        钟钢铁的五脏六腑好像是被人狠狠的抻了一下，顿觉天旋地转。如果不是丛大海扶他一把，他恐怕会摔倒在地上了。

        钟钢铁的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人，树，庙，空气，全都变的模糊一片。

        钟钢铁想放声大哭，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哭，要坚强，要停住，要装模作样，否则，事情将变的不可收拾。

        这个葫芦是他父亲的遗物是确定无疑的，这个老哑巴也很可能就是他父亲，失散了多年的父亲，却是因为征用了海神庙，挪死了老槐树，把他逼上了绝路！

        几年来，父亲和自己近在咫尺，却没能相认，钟钢铁的心能不痛吗？能不自责吗？这个时侯，他的肠子都要悔绿了。

        如果不搬迁海神庙，不搬迁大槐树，父亲能死吗？从这个方面来说，是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钟钢铁自感罪孽深重！大逆不道！

        但是，另一个声音却在告诉钟钢铁，这个葫芦是他父亲的遗物没有错，可那个老哑巴未必就是他的父亲，也有可能是这个老哑巴捡到了父亲丢失的葫芦，因为他父亲离家出走的时候，只是患有癔病，并没有变成哑巴，最关键的是，现在已经无法确证这个老哑巴就是他的父亲，因为他父亲并没有留下照片，而这个老哑巴也没有留下照片，无法辨认。

        话又说回来，即便是老哑巴留下了照片，钟钢铁敢拿着照片让母亲看吗？如果母亲确认老哑巴不是父亲还好说，如果母亲确认老哑巴就是父亲，那钟钢铁该怎么向母亲交待？所以，即便是有老哑巴的照片，钟钢铁也不敢拿着照片让母亲辨认的！

        没了照片，要想百分之一百的确定钟钢铁和老哑巴否是父子，最科学的办法就是做dna鉴定，那就必须扒开老哑巴的坟墓，提取他的一点骨灰，这样一来，动静太大，满城风雨，钟钢铁不但是无法面对社会，更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一旦确认老哑巴就是自己的父亲，母亲一定会伤心欲绝，痛不如生的，也一定会对儿子心生怨恨的，还是不要自找难堪吧！

        为了家庭的安顿，为了自己的社会声誉，这件事情，还是到此为止吧。

        有些真相还是不要揭开的为好，揭开了，反而会造成更大的伤害！所以，有些真相就需要雪葬，永远尘封，永远不见天日。

        或许，真的是那个老哑巴捡到了父亲丢失的葫芦。父亲不是个哑巴。钟钢铁只能用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

        钟钢铁强装镇静，做惊讶状，说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来，必须马上回钢厂处理，他让丛大海代表自己参加开光仪式，就急匆匆的离开了海神庙。

        从此之后，钟钢铁再也没有踏入海神庙一步，因为他再也不敢看到那个悬挂在老槐树枝上葫芦！

        这件事情，钟钢铁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他始终深埋在我自己的心底里。他既是不能说，也是不敢说。

        钟钢铁一个人，独自忍受着这样一份苦痛：明明可以去确定老哑巴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他却不能去做！也可以说，不愿意去做！

        钟钢铁明知道那个葫芦就是父亲的遗物，却不敢拿回家去；如果老哑巴不是自己的父亲，是他捡到了这个葫芦，那也说明自己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回到钢厂，钟钢铁就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电话也不接，与世隔绝。中午饭也没吃。

        第一次到海神庙，老哑巴大喊大叫，追赶自己的画面，不断的在钟钢铁眼前显现。

        老哑巴应该就是失踪多年的父亲。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亲情，让老哑巴一见到自己，就激动，兴奋，躁动不安，所以，就想靠近自己，而自己却理解成他要追打自己。

        又或许，老哑巴不是自己的父亲，他是真的想追打自己，因为他认为自己要毁坏那棵大槐树。

        一整天，钟钢铁都处在自责，愧疚，害怕，无奈，自我安慰等矛盾的状态当中，神情恍惚，茫茫然不之所措。

        说来也奇怪，当天晚上，当钟钢铁身心疲惫的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对他念叨说：“很奇怪啊，我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到死老头子了，可我今天午休的时候，那个死老头子托梦给我了，他说他现在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不愁吃，不愁穿，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他就打算一辈子生活在那里了，再也不想四处流浪了。你说，这事怪不怪啊？”

        看着满头白发，日渐苍老的母亲，钟钢铁强忍着内心的不安，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他咧咧嘴，说：“不就是个梦嘛，什么怪不怪的，好了，我有点累了，我想休息一会。”还未等母亲答话，他就逃离了客厅，躲到自己的卧室里，关上门，扑在chuang上，把头埋进被子里，失声痛哭起来！

        第二天，钟钢铁在照镜子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鬓角已经变得花白了。

        从此之后，每当想到那棵枯死的老槐树，想到吊死的老哑巴，想到那个挂在树枝上随风摇荡的葫芦，钟钢铁就心情烦躁，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心疼。

        老哑巴，成了钟钢铁心中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

        钟钢铁无法确定那个老哑巴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钟钢铁真希望这就是一种巧合，老哑巴只是捡到了父亲的酒葫芦，他不是自己的父亲，可是，每当这个时候，另一个声音就出现了，说那老哑巴就是自己的父亲！就这样，钟钢    铁不停的翻来覆去，折磨着自己

        钟钢铁感觉自己不管是在精神上，还是在人格上已经变得四分五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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