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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的爱人是——


露西亚在早餐时间花了许久阅读《撒罗尼日报》。她不是喜欢了解时事的人,大多时候都沉溺于无端的幻想里,只有需要寻求素材和灵感,才会一头扎进报纸里,一扎就是一天。

        今天报纸上的新闻实在太过沉重,“起义”与“革命”二词轰轰烈烈,像谁燃烧的炮火。露西亚总觉得这些字眼离自己如此遥远,却没想到就在撒罗尼爆发了“吉洛特起义”。她决定不去看它,转头看向其他新闻摘要。

        维尔邦涅大街的亨利·布莱伦伯格疯病发作,在早晨用厨刀刺死了母亲,有把自己锁在房子里准备自杀,却找不准血管,警察们赶到现场时,发现他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浑身是血地呜咽与抖动,警察问他怎么回事,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死了。

        这则新闻摘要引起露西亚的注意,她在脑海里勾勒出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他多愁善感,略微有些敏感,待人接物都使人舒心,然而长久以来的梦魇纠缠他,没日没夜扰乱他的生活,使他发狂……而这梦魇其实来自于童年隐秘的伤口,这伤口不会消失,每个瞬间都在加深,直到在某个时刻以更加丑陋的方式显现……书中的结局慢慢浮现在眼前。她又回到房间,像在荒原上捕猎的饥饿的狼,渴望捕捉最适宜的词汇编成段落,直到伊格内修斯催促才肯慢悠悠上楼,还要说:“等等,我写完这句就来!”

        这自然引起伊格内修斯的不满。露西亚总是一思索就忘了周边还有其他人,写长篇犹是如此,甚至不肯在课后陪他聊天,赶着回去继续写。

        伊格内修斯让她搬到图书室写作,这种情况却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她到了盯着手稿讲课的程度,时不时还蹦跶出一句只属于文中的词汇,随后又忘记自己的学生是伊格内修斯,紧急在纸上修改起来。

        但同时,伊格内修斯很喜欢看她思索的模样,在思索时,她的眼睛里仿佛有银色的光闪烁,那种光芒常常能在金属与瓷器上看见,却很难在一个人身上捕捉。

        他想要趁f小姐沉迷时看看f小姐的手稿,哪知刚刚碰上纸张,专心写作的f小姐恶狠狠地说:“别碰那些!那是我的私人物品。”

        他不快地收手,“反正都要给人看。”

        f小姐头也不抬,“没发表之前都是我的私人物品。给你看了,我就没办法修改了。”

        “你要写到什么时候?”

        “写到黑夜将尽的时候。”

        “现在是白天。”

        f小姐暴躁地划掉上一句话,伸出左手,并拢食指与中指,在唇边轻点,“安静点,不要惊醒那头猛兽。”

        伊格内修斯哂笑地做了和她一样的动作,无意间询问:“你还没见过格雷沙姆·所罗门,怎么也和他一样用这手势表达同种意思?”

        这终于把f小姐变成露西亚——当然,魔法成立的前提是她写完了这一章节的最后一个句号。

        露西亚放下笔,又做了一遍静默者之仪,“是这样吗?他也用它示意人安静?”

        这个手势并不代表安静,更多地表示道歉,刚才突然这样使用,只是因为想到这个手势是静默者的礼仪。

        “是的。但我只看见过你和他用。”

        露西亚的心怦怦跳动,一个新的猜测浮现在她脑海中,但她不敢妄下定论,笑着敷衍过去:“遥远的相似性。”

        “是吗?”伊格内修斯说完这句话,也并拢食指与中指,在唇边轻点,又集中目光在书页上。

        但露西亚不决定继续写了,铺垫的篇章已经讲述完毕,踏入另一个阶段前还要仔细斟酌。她也意识到自己在夜以继日地写作,无法停笔并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心中的魔鬼在催促她,非要她写完这一章节不可——她把这叫做玩命式写作。

        所以,她通常只写短篇,最终下定决心创作在黑漆漆屋子里的冗长故事,是因为她自己生活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太多时间供她叙事。但生活从不让创作者如意,在她创作长篇的当下,一直波澜不惊的生活突然被激起无法平歇的涟漪,若不是她坚定书写,就要忘记这回事了。

        她收起手稿,也不急着打扰伊格内修斯,斟酌起字句来。

        用词太过华丽的地方改正,修饰太多的地方划去,削骨添肉,东拼西补,严肃认真,饱含爱与奉献,这就是在地狱之火中前进的要诀。

        她把笔一丢,“我想出去走走,小鹰好久没有飞了。”

        伊格内修斯往后翻一页,漫不经心地说:“你现在换东西惦记了?”

        出去时,露西亚惦记生机勃勃的后山,在庄园,露西亚时不时对木板生气,现如今,她又开始关怀侏儒猎鹰了。

        露西亚只好靠近伊格内修斯,用哄小孩的姿态问他:“你也去吗?”

        伊格内修斯没有回答她,但放下书站起来,同她往外走。露西亚轻轻一笑,才发现伊格内修斯的个头已经追上她,以后想无视他的目光更为困难。她心中莫名的危机感又涌上来,意识到现在不能把他看做孩子了。

        “这次我想去海边。”露西亚让猎鹰跳到自己手上,对伊格内修斯说。她有点不敢看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生怕自己掉进去,因而微微低垂双眸。

        伊格内修斯提醒她:“你不准备打伞吗?”

        “会被风吹折吧。”露西亚看向猎鹰,“我希望它可以找回乘风飞翔的自由,这样更不能打伞了。”

        “你总是把温情给这些不能表达的东西。”伊格内修斯冷着脸,也不等她,快步向海边走去。

        去往海边要经过陡峭的山坡,再穿过一段碎石滩,才能看见细腻的金沙。

        这段时间风和日丽,太阳的活力在之前几个祝祷仪式上得到强化,开始为世间带来更多的光与热,干燥而温热的风拂过,还未到盛夏时节,已经让人急不可耐想去冰冰凉凉的海水里浸泡一段时间。

        尽管露西亚身穿拖到脚后跟的优雅长裙,长裙里包裹蕾丝花边、棱纹丝、丝绸等织物,还是提着裙子,熟练而轻盈地飞下来,像一只欢快啁啾的知更鸟。

        伊格内修斯的神色更加冷漠,甚至到了生气的地步,一个人在海边漫步。

        他也要叫她疯丫头了——这是他长高了的缘故,他还不能看到露西亚头顶的时候,勉强能把露西亚当成比自己年长的姐姐,现在,他已经和露西亚平等了,而露西亚还没有丝毫变化,既没有长大,也没有老去,和她那颗只有十一二岁的心一样。

        当然,长大只是其中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见过的女孩举手投足都足够有教养,说话轻声细语,笑不露齿,往陡峭的地方走时会主动把手伸过去让人搀扶,不敢露出被白丝-袜严严实实包裹的脚踝。他想要找出具体例子来,却发现她们全都是从名叫精致的模子里刻出来的。

        伊格内修斯不免回过头看露西亚,他有点担心露西亚也变成精致的模子,这样他也没法从记忆里提取她了。

        然而她已经脱掉低跟鞋子,连同丝-袜放在海边,抱着裙子走进海浪里去了。

        “露西亚,你想干什么!”他着急地跑过去,不由分说把她从没过小腿的海浪里拉出来。

        露西亚放下已经被濡湿的裙子,理所当然解释:“我在玩水啊,夏天了就该进水里玩。”

        侏儒猎鹰飞了一圈,落在伊格内修斯肩头。他无暇顾及乖巧的鹰,紧紧握住露西亚的手腕,质询道:“你是要自杀吧?”

        沉重的词没有击碎露西亚的欢乐,她说:“才没有。我还有没写完的诗,还没有自己的生活,才不会自杀呢。而且之前我也做过这种事,上次不是告诉你我去赶海了吗,还做了海鲜炒饭,你忘了?”

        还是食物最容易勾起一个人的回忆,伊格内修斯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上次说是在岸边。”

        “现在天气热了,就该踏进海水里。你一直生活在海上,不会没有在海里玩过吧?”

        伊格内修斯当然走进过海水,海岸线是他的战场,那些暗藏在海里,既不是人型也不是水精灵的海妖是他的敌人。从前,他们来挑衅他、诱惑他、折磨他,尽管现在位置发生变化,他还是厌恶这片看似蔚蓝的海。

        “我只是在海边踩踩水而已。”露西亚的声音低下来,音调婉转。她还想说是因为和他一起在惩戒之海旁边,她不用担心自己莫名其妙回到六芒星神殿卫城,但她不想示弱。

        伊格内修斯的脾气又上来了,“你都快走进去了,还说是踩踩水?如果我不回头,你就被吞了!”

        “才只是到小腿肚。”

        露西亚终于知道不能硬碰硬,不得不花些时间说服伊格内修斯脱掉鞋子和她起浸在冷冰冰的海水里。

        她终于让伊格内修斯牵住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抱住裙摆,和他并肩走在没过脚踝的海水间。

        “这样不怕了。”露西亚说。她内心因无法再把伊格内修斯当做孩子而有些慌乱。

        伊格内修斯仍然警惕地看着海面。海上礁石露出水面,一阵阵海浪扑上去,溅起轰隆隆的白沫,海鸥站在礁石上,又飞走,唤起鹰的狩猎本能。那只侏儒猎鹰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便弹射出去,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猝不及防撞向海鸥的脖子。

        “你刚刚给它下命令了?”露西亚试探着问。

        伊格内修斯瞥了眼她,“我不会总是和海鸥过意不去。”

        “太好了,我就知道应该带它来海边。”露西亚说,“我想找到能让它摆脱人为操控的办法,我想现在它在逐步掌握自己的身体。”

        “那只是你希望而已。”伊格内修斯的心却不在鹰身上。

        露西亚晃晃他的手,“你为什么讨厌海?”

        伊格内修斯考虑片刻才说:“它很危险,难以掌控。”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露西亚时,她被海水浇透,湿-漉-漉地站在冰凉的大厅,还在发抖,却用锐利的目光与他对峙。回忆起来,露西亚的确不是个会躲避危险事物的女人。

        露西亚试图像找回伊格内修斯对树木的欣赏那样,找回他对海洋的思索,“我到觉得,正是因为难以掌控,它才更有魅力。它深邃到可以包含无数艘沉船和无数种生物,我们却只能触及到最浅层的浪花,光是想想就令人激动。”

        作为陆地的孩子,一说到海她就抑制不住开心,引用道:“‘与海为邻,住在无尽蓝的隔壁,却无壁可隔。一无所有,却拥有一切。’这不是很浪漫吗?”

        “只有在不与海为邻的情况下,才会觉得它浪漫。”

        露西亚笑吟吟地说:“关于这个……既然接受它的馈赠,也得包容它的戾气,所以我想,我不会腻的。”

        “走着瞧吧。”伊格内修斯嘴上说着,还是没有放下她的手。

        “可是你现在不也喜欢往山上跑嘛?”

        “我没有。”

        “好吧。但花点时间在海边走走,开阔思维,应该也不错吧?”露西亚的语气里暗藏期待。

        伊格内修斯低头,看见她没有被太阳晒过的双脚如同皇后花园里的玫瑰,或是白鸽扑扇的翅膀,波光粼粼的透明绸缎时不时拂过,浪花混合细沙在她脚面停留。

        他迅速移开目光。奇怪的是,明明被泰勒拉去同那些女人学习时,他丝毫不介意观看她们胴-体。

        “那下次就不来海边了。”见他不说话,露西亚不得不退步。

        伊格内修斯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你想到海边找灵感必须和我一起。”

        露西亚刚想在心中庆祝,下一秒伊格内修斯却说:“海洋是我永远的敌人。”

        “为什么?”露西亚不禁询问。

        伊格内修斯摆摆手,“在它还能为你带来灵感前,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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