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舅舅

医院走廊的灯光一片惨白，江思远站在台阶上，嘴角虽然还挂着笑，但眼中已无笑意，叫她看着都有些忐忑。

        叶梅早知文复歌的事必然会有许多波折，却实在也想不到，自己的准姐夫居然也会掺和在里头，而且三番四次地警告她。

        若说是怕她的一举一动连累到叶桃，可眼下，这江思远瞧着对叶桃并没有什么情意啊！

        难道他也是重生的？

        不可能啊，如果他是重生的，对叶梅只怕厌恶得避之不及，又怎会屡屡与她搭话？

        叶梅站在走廊里，心中种种疑问，一时都得不到解答，不由皱起眉头，苦恼地捏起指节。

        江思远见她不说话，沉吟道：“这事儿就这么难办？”

        “为什么要让我离他远一点？”

        “不应当么？”江思远失笑。

        “我想在唐司长面前，我应该说的很清楚了，他也没有意见……”

        江思远打断了她的话头：“那是因为他并不知道文复歌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对，他是大师，是美国人都要问上一句的音乐家，但他也是一个疯子。这些，唐司长远在京市，如何能知道？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可我见过他，他很正常。”

        “我说过，看人不能光看表面。他教你的时候温文尔雅，不意味着他很安全。你能够想象的到，他曾经拿着指挥棒戳伤了七个荷枪实弹的警卫，其中有一个还是重伤差点没救回来么？”

        “不可能！”

        “我母亲给那个人动的手术。”江思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似乎着意显得冷酷无情一些，好为他的话增加注脚。

        叶梅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他不会还好端端地活着。”

        江思远的脸上流露出厌恶和鄙夷的神色：“那你就错了，他名头响，背景深，还有的进医院呢。进去后天天抓着照顾他的护士问，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朋友是13号死，把人家吓得不轻。”

        叶梅一怔，喃喃道：“因为是耶稣受难日。”

        话音未落，江思远立即一手扶着她脑袋，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一双大手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话能说么？你也疯了！”他低声道。

        叶梅被他喝得心头一凛，一双眼睛望着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像是被他吓住了，十分可怜的样子。

        他见状放下手，口气软了些：“我不是要凶你，可这就是我担心的事。”

        叶梅点点头，垂下眼睛。

        江思远顿了顿，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又用一种故作轻松的口气道：“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是淞城有人不希望他回去，这里头的水比你想的深多了。”

        他见叶梅不说话，以为是快被说动了，更柔声道：“不论是唐司长还是尚老师，他们都很器重你，只要条件合适，你随时可以去京市。小叶同志，你就听我的吧，别掺和了，离他远点，行么？”

        叶梅没有说话，思绪却回到很多年后，她第一次见到文复歌的那个闷热下午。

        那天她弹完普二，文复歌用德语说她弹得很好，又说他有个朋友指挥普二很精彩。

        她问是哪位大师。

        文复歌没有回答她，反而陷入了回忆的样子。

        她便又问他：听说普二现在流传的版本是修改过的，原版因为挚友早逝要更加愤懑和抑郁，不知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文复歌笑笑，说他在一个收藏家那里见过未修改的版本的一部分，与她所说的情绪相仿，不知道是不是传说的源头，但他觉得那是假的。

        她又好奇地问他如何判断真假的。

        文复歌想了想，回答她：“因为失去一个朋友，不是那样的。”

        他当年说的那个朋友，是那个死于13号的朋友么？叶梅心道。

        叶桃感觉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来临了。

        就像是她上一次重生，回到自己刚刚当上友谊饭店服务员的时候那样。

        浑身提不起一丝劲，眼睛也是花的，只有这一生的事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

        上一次重生，她吞的是安眠药。

        死后灵魂尚未走远时，她看见江思远走进房间，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唤她起来，然后发现她已经死了，怔了怔，立即叫人请医生。

        在等待医生来临的时候，他仍旧是那样风度翩翩地站在床边，沉默、困惑又悲哀地望着她，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这就是他们那貌合神离的七年婚姻的结局。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自从上一次退婚后，她和江思远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听她的一句解释，也不给她任何机会，江思远直截了当地退了婚。

        他一辈子顺风顺水，是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容不得自己的婚姻有这样的“污点”，哪怕是未婚妻久未联系的妹妹，也不能使他的生活有任何的瑕疵。

        后来因为叶梅死了，他们重逢，他追得辛苦，她也花了很大的力气说服自己，说服自己他们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这些都只是波折。

        可她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如果我没有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明星，江思远还会与我破镜重圆吗？

        重来一次，她本来已经想好了，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再也不会给叶梅接近江思远的机会，那他们的爱情就可以走回正轨，没有一点儿瑕疵的、郎才女貌的完美爱情。

        然而，当昨天晚上叶梅和江思远同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她不仅没能阻止叶梅和江思远见面，甚至这一次，叶梅竟在她之前认识了他！

        发掘她的大导演里瓦尔多曾经对她说过：你是不折不扣的爱情至上主义者。

        这话说得一点儿没错，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打击的叶桃再次选择了自尽。

        她知道上一辈子，自己这次自尽因为是在家里，所以很早被人发现，也很早就被抢救回来。因此这一次，她特意选了晚上在单位里没人的地方。

        等到第二天，大家上班，一切都晚了。

        忽然间，她听见护士的声音：“啊呀，你可醒了。”

        醒了？我没死？还是说我又重生了？

        叶桃茫然地看着四周，眼睛慢慢聚焦，终于看清了人：“我没死？”

        “没死，好好地活着呢！”护士笑道，“多亏了你妹妹……”

        什么？是叶梅救的我？

        “那她人呢？”

        “她和你那同事说是回家给你拿换洗衣服去了，你这失血过多，还得在医院躺两天呢。”

        护士是个热心的，见叶桃怔怔的，又劝道：“同志，不是我说，你这么漂漂亮亮一个人，有什么想不开的，竟然要自寻短见？这好容易救回来了，以后可不许再这么干了啊！”

        她还有别的病人，给旁边的人换了药，端着药盘托就走了，留下叶桃一个人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愣。

        怎么会是她救的我？

        上辈子她这段时间可没有出现在浦江，难道是她也重生了特意来救我？

        这不可能！

        叶桃在这里冥思苦想时，叶梅跟吴书记请了一天的假，说迟一些自己找顺风车回去。

        文复歌的事没有敲定，汇演又结束了，叶梅其实并没有理由再留在宣传队，她自己也已经打定主意要回红星。

        江思远的话提醒了她，文复歌的事如果比想象的危险，那她一定不能连累宣传队的人，因此执意要走。

        吴书记拦不住她，却又放心不下，叫她回红星不要着急，很快又要征兵，她来想办法。

        不止吴书记，虽然只是相处了短短一个月，宣传队的大伙儿俨然已经把她当成了亲密无间的战友。

        宋玥与张菊英听说她姐姐有事，立即把自己身上的副食品票和钱都交给她，叫她多买些营养品。

        姚建军更是自告奋勇，又是跑供销社，又是联系车子的。

        于是她和白英一起出去，回来时却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可还没进病房的门，就听见里头舅舅的声音。

        “桃子，这事儿你真的是冲动了，现在人家徐科长听说这事儿闹这么大，都要退婚了！你看这事儿搞的……”

        “舅舅，你别说了。他退是他的事，我从来没有答应过。”

        舅妈急了：“你退婚没事儿，可你表弟那工作不也黄了……”

        “他工作黄了干我什么事？”

        “诶你这小丫头有没有良心？你爹妈死得早，你们家兄妹三个不都是我们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

        叶梅一听这话就来了火，要真是舅舅家把原主三个带大也就算了，明明就是成绩很好的叶杨早早辍学，自己担负起了养家的责任，把两个妹妹带大，怎么就成了他们的功劳？

        当即冲了进去，打断道：“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我们可不是你们养大的。”

        舅舅和舅妈一抬头，看见跟在她后头进来好几个穿军装的，手里又是衣服铺盖，又是麦乳精和水果的，一时间愣住了。

        “梅子，这都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儿别插嘴。”舅舅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权威来。

        “我是小孩儿，你是大人，那昨晚上输血的钱，怎么偏偏是我这小孩儿想的办法？你这做大人的，怎么就束手无策还想着放弃自己亲外甥女呢？”叶梅哼了一声。

        她本想着如果最后这钱是舅舅夫妻俩出，叶桃寄人篱下，未免抬不起头来，因此也不打算提，想着自己回头悄悄把钱还了江思远，或者等玉成这俩好事后干脆“赖账”，总不过是你们自己小家的支出。

        没想到姐姐刚醒过来，这俩夫妻又来逼宫，那可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舅舅要脸面，被她当场揭破昨天晚上不肯掏钱救外甥女的事，登时面红耳赤，舅妈却是个厉害的。

        “你那部队首长有钱，我们就是穷，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这也没什么不好提的。”

        叶梅笑了：“照你这么说，那徐峰就是一个打光棍的流氓命，表哥就跟三厂没缘分，舅妈，你也趁早踏踏实实地别折腾了。”

        舅妈被她顶得说不出话来，又出气似地推了一下舅舅，叫他出来拿个主意。

        “你们舅妈说话不好听，你们姐妹俩别放在心上。但舅舅这么多年，别的不说，至少是吃的喝的，没短过你的吧桃子？舅舅就求你这一件事，看在我的面子上，去和徐科长道个歉……”

        “不可能。”叶桃偏过脸，不看他，盯着病床被子的花纹出神。

        “那你这摆明是要为难你舅舅了？”舅舅皱着眉头，又看了一眼叶梅的朋友们，一咬牙，“是，你舅舅没本事，自己儿子的工作搞不定，倒要求自己的外甥女，我没用，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说着他竟然给自己一个耳光，在叶桃的病床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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