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白鹤

下一个就是他们的芭蕾舞剧。

        她和宣传队的伙伴们等在舞台侧翼，等着主持人叫他们上场。

        叶梅缓慢而深长地呼吸着，习惯性地捏着两只手手指的指节，直到它们都泛红，被她崭新的白裙子衬得更加明显。

        她的钢琴节目在后面，因此还没有上过台，也不知道今日底下究竟来了哪位大人物。

        照理说，多大的场面她没有见过，可想到能决定给一切的人就坐在下面，成败在此一举，竟不免有些紧张。

        宋玥看了出来，走上前，拍拍她的背：“别紧张，你可是我们前锋的秘密武器。”

        她不知道叶梅的计划，只是以为她因为头一次上台。

        见叶梅不说话，索性将她拉了起来，带到排练时的镜子前，笑盈盈道：“你瞧瞧你，穿上这白色的布拉吉多好看？”

        叶梅知道她是好心开解自己，转移注意力，为让她宽心，也望着镜子笑了笑。

        她没什么衣服，更没什么钱，这身白裙子原先还是宋玥的。

        得知叶梅就打算穿军便装上台后，宋玥当即就把这条她最喜欢的裙子拿了出来。

        她比叶梅高一些，还特地裁短了改小了给她。

        这也是这个叶梅第一件合身的衣服，其他的她都是捡叶桃穿剩的。

        每个音乐家都有自己习惯的装束，而穿越前的叶梅就喜欢穿裙子，尤其是指挥的时候。

        这能让人们在注目指挥登场时，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今晚掌握一切的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

        尽管人们已经逐渐接受了女钢琴家、女小提琴手这些女性乐手的存在，但对于乐团指挥这真正的王座，能染指的女性少之又少。

        女指挥们也往往被挑剔得更加严重。

        可叶梅偏偏就是不信邪，别人越是说不行，她就越是要做给别人看，所以基本重要场合的演出，一定是女性化十足的打扮。

        姚建军也走过来，笑道：“乖乖，光这么走上去，就让人眼前一亮了，要是再把你的本事发挥一个小拇指，那主持人就要倒大霉了。”

        一人问道：“怎么就倒大霉了？”

        “你想啊，谁敢在咱们后头表演啊，一个个都羞得跑掉了。找不到节目，岂不是要倒大霉？”

        他说得夸张，大伙儿都笑起来，气氛也随之缓和，叫叶梅想起自己前世和乐团们准备演出的情景。

        他们当时在演出前，也一起开玩笑，有时候还会喝上一两杯红酒助兴。

        和宣传队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也不知不觉地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一起欢声笑语的团体，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孤独也消解了不少。

        “下一个节目《红色娘子军》。”

        台上舞蹈演员最后一个动作定格，全场掌声雷动，甚至有些激动的观众，蹭地站起来一排，个个兴奋得不得了。

        这年代娱乐活动虽少，但毕竟是县城，《红色娘子军》大家也看了不少次。

        可前锋这一次节目，编排新，舞蹈美，还是现场乐队，合得天衣无缝，更增添了节目的感染力，大伙儿都想不到这么一个耳熟能详的节目，居然还能排成这样，这才如此激动。

        排练时，前锋的舞蹈演员和乐手们就知道这一次会大不一样。

        大家可都是看着这次的演出在叶梅的调整下，一步步有了质的飞跃。

        可真当演出结束，亲身感受到场下观众的热情反应，所有演员胸膛中仍是填满了说不出的骄傲和自豪。

        站在下面的叶梅也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和乐手一起上台鞠躬致谢。

        然后，她和台下的一个人眼神交汇。

        两人同时僵住了。

        幸亏姚建军握了握她的手，提醒了她，才回过神来，跟大伙儿一起下去。

        下来后，姚建军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咋了？丢魂了？”

        叶梅笑笑：“没有。”

        “没有？那我看你这恍恍惚惚的样子，还以为见着鬼了呢！”

        “鬼没见到，见到你表哥了。”

        姚建军年轻的脸上浮现出笑意：“是呀，我表哥是团长，当然坐在下头——不过我本来以为他不来的，没想到……”

        不来才好。叶梅腹诽。

        叶梅推了他一下：“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有个大人物也想来看看，他不就来陪着了？说真的，我刚看到他在下头，我都有点儿紧张。”

        叶梅回忆起刚刚上台时他边上的那人，只依稀记得他是个瘦削脸，穿着列宁装，戴一副眼镜，似乎在哪儿见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吴书记突然走了过来，往姚建军背上抽了一下：“你这个臭小子！还在这儿烦她说话，这个演完下个就是她了！”

        “您又打我！我这是在开解小同志的舞台紧张呢！”

        吴书记瞪了他一眼，又一把拉起她，将她带到边上去准备。

        江思远坐在下面，陪着京市来的唐令韬和其他军区的首长，心中却仍是刚才那个上台谢幕的白衣姑娘的影子。

        虽然换了一身衣服，可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就是他在小巷里当成偷票小贼的姑娘！

        她不再是小巷里那个撒谎骗人的狡黠小贼，而是换了一身白裙子，显得轻盈潇洒，清丽动人。

        她跟着那些穿军装的战友们一起走上台时，活脱脱一只收拢着翅膀的白鹤。

        “下面请欣赏，钢琴独奏《黄河》，海丰第二步兵团前锋宣传队与红星知青点选送，演奏者叶梅。”

        那只鹤，又飞了上来。

        原来你就是叶梅？江思远扬起眉毛。

        表弟姚建军给他来过几封信，总说起那个叶梅，信中姚建军将她吹得好像天上的星星一般，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如雷贯耳。

        不过，他这个表弟说话向来夸张。

        在他口中，整个宣传队，那是没有不可爱的女孩儿，各个都是他的好姐姐好妹妹，家里人也因此总取笑他是宣传队的贾宝玉。

        也正因如此，江思远自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过。

        可当叶梅手指落在琴键上，进入主旋律时，江思远不由支起了背。

        他没看错。

        确实是一只拢着翅膀的鹤。

        而当她张开翅膀，引颈向天时，人们才发现，鹤也是一种猛禽。

        他简直不敢相信，有着这样雄浑磅礴气势的乐曲，竟然是从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手下汹涌喷薄而出的。

        各种各样的汇演里，独奏的、协奏的黄河他也听了不少。

        他自己会弹第一点儿钢琴，虽然并不精通，但完全听得出叶梅的水平远高于之前他听的许多专业文工团，甚至可以说仅次于身边的尚成忠。

        他不禁偏过头，看了一眼尚成忠，他一脸沉醉地欣赏着，却并不如何惊诧，而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想起来时唐令韬与尚成忠的对话，他不禁环视四周。

        尚成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这究竟是一次汇演，还是为了推出这只鹤的背景？

        “这首曲子这小姑娘弹得真好啊，你说是不是啊小江？”身边的唐令韬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这我可孤陋寡闻了。这曲子听着熟，不知道叫什么？”

        “《第一钢琴协奏曲》，柴可夫斯基，我在苏联读书时听过许多次……”说到此处，他陷入沉默，又看了一眼尚成忠。

        很多话不便说，大家也都明白。

        “等下结束后，你去跟她的指导员说一声，请她跟她指导员一起留下来。就说我很喜欢他们的节目，想请他们一起去国营饭店吃个饭。”

        “……好的。”

        比赛结束，他们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果然拔得头筹，叶梅的钢琴独奏也得了二等奖。

        下来后，人人俱是欢喜，只有姚建军愤愤不平。

        “这可不大公平，要我说，梅子的钢琴怎么着也比前进那个舞好吧？跳得嘛，马马虎虎，关键是有几块儿都没合上——叫什么来着？失重！后头又赶……”

        叶梅笑着轻轻推了他一下：“好了好了，知道你现在懂的多，但你看看一等奖哪个不是团体节目？”

        姚建军笑着不服：“那也不能这么说，咱们拿第一，我觉得也是实至名归。”

        叶梅对名次倒没有什么在意，这种性质的比赛，当然不像专业比赛那样只以结果论，各方面的水还是要端的。

        这一点她也早有预料。

        之前姚建军带头发难，没想到竟让她自自然然地获得了大家的信任，推举她来当指挥，更让她在自己的计划上迈进了一步。

        现在就等那边的消息了。

        “大伙儿先去吃饭吧，今儿要好好庆祝一下。”吴书记眼角的笑纹都兜不住笑，看向叶梅时，却眼中含笑，微微点了点头，“梅子，你跟我来一下。”

        终于要来了！

        本以为会来许多人，却只有寥寥三个，已经站在钢琴边了。

        尚成忠和江思远都站在方才她觉得眼熟的那人身边，想来就是此行的大人物。

        唐令韬伸出手：“弹得真好，尚老师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没想到浦江还真有这样年轻优秀的钢琴家。”

        “谢谢。”叶梅不卑不亢地笑道。

        近距离观察，更是觉得他说不出的眼熟，我到底是在哪儿见过他？

        江思远见叶梅对这个称呼欣然接受，心中只道这个小姑娘年轻气盛，旁人给几分颜色，就能开起颜料谱子，微微摇了摇头，却也不愿她不知不觉地得罪人，轻轻咳了咳，想提醒她。

        唐令韬却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上前和蔼道：“你的柴一弹得尤其好，是有苏联的老师教过你么？”

        叶梅心道：有是有，不过教我时，那已经是前苏联了。

        面上却摇摇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我没见有什么苏联的老师，至于我的老师，那可就不知道了。”

        她就等着眼前这人接着问，可他只是笑笑不再说话，反而走到钢琴边。

        只见他轻轻地抚摸了两下：“我还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音乐，那时候有同学弹钢琴，大家围着一起唱歌，那时候钢琴可不像这个这么好，音都不太准，可就是开心。”

        这神情为什么如此熟悉？

        等一等？他姓唐……难道是他！

        叶梅沉吟片刻，心一横，微笑着扬起脸：“首长，您说喜欢音乐，那晚辈斗胆，想弹一首曲子考考您。”

        此言一出，大家的脸色都有些不对，就连尚成忠都有些紧张。

        他知道叶梅的用意，见她提到老师时唐令韬不搭话，已经有些没底，没想到叶梅竟然还说要考考他。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思远更是皱起眉头：就算这小姑娘不知道唐司长的身份，也瞧不见大伙儿的态度么？竟这样无礼，还说什么考考？

        唐令韬却欣然答应，看了一眼尚成忠，指着他笑道：“我原以为尚老师当年已经是够年轻气盛的，没想到这个小小姑娘比你当年可牛气多了——好，你弹吧，我要是听不出来，就请你告诉我。”

        叶梅走到琴前，轻轻地放下了手。

        只是一个前奏，唐令韬的脸色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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