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匪言不能

“这些人”,悠然沉吟,“都包括哪几个？”自己已知，只有黄秀才及其妾，两个儿子,黄莺,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

        黄蕊复仇范围，似乎很广。悠然曾想说“黄秀才跟那个美妾,才是罪魁祸首，其余人,不必牵连。”却又觉得说这些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又没有经历过那种伤痛，那种屈辱。

        “不要评价别人；除非你穿上那人鞋子,走上一里路。”这句西谚很有道理。除了上帝,又有谁有资格评价别人。

        黄蕊情绪慢慢平复，轻笑道“黄秀才，早已潦倒不堪了；他那个美妾，如今陪着他一起讨饭呢，倒还称得上忠贞不渝。”黄秀才早已为宗族所厌弃，到他落魄时，族人竟是全不理会他。

        “不是有两个儿子么，”悠然迟疑，“难道儿子不养他们？”

        “真是不幸，”黄蕊美目流盼，笑吟吟道“本是该有两个儿子养老送终，唉，谁知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黄秀才要把两个亲生女儿卖到青楼，为无非是给两个儿子买上好笔墨纸砚，可见有多么看重儿子。谁知两个儿子同时横死，黄秀才一夜白头。

        “他那两个儿子，一个叫黄仁，一个叫黄义，”说到这儿黄蕊扑一声笑了出来，“这二人从小娇惯得狠，出了家门就会惹是生非。竟去跟地痞流氓打架，不是找死么？”黄蕊笑容可掬。至今她遥想那两个从小欺负自己姐妹混蛋横死街头场景，还是觉得痛。

        连黄馨那样软心肠人，乍一听到黄蕊提及这二人已死，竟也是高兴、开心、雀跃，她黄家十年，受够这对异母弟弟气。被他们当马骑，被他们大冬天泼一身冷水，被他们抢走唯一窝头，扔到地上踩……黄馨也想过要反抗，但她那个奇异亲娘总命她“要让着弟弟”，黄馨傻，就听话；黄蕊不是，亲娘这边刚说过要她让着哥哥弟弟，她接下来就会用砖头把跑来欺负她弟弟砸得满头血。就算会被黄秀才暴打，也从不后悔。

        黄馨和黄蕊姐妹二人，面貌并不是非常相似：黄馨长得像黄秀才，黄蕊长得像她亲娘；脾气性格，不一样，一个懦弱，一个要强。

        “黄秀才真不幸，”黄蕊幸灾乐祸说道“两个儿子死了，两个儿媳妇跑了，各留下一个孙女。大那个，你见着了，就是黄莺；小那个，叫什么黄雀。听说黄秀才生计消乏，后来把两个孙女都卖了。”

        还有一个？悠然头都大了。

        黄蕊冰雪聪明，看到悠然神色，忙宽慰道“那个叫黄雀小丫头，跟你长得不太像。”

        悠然这边刚松了口气，黄蕊又实事求是加上一句“有六七分相像而已。”

        那也够呛啊。悠然苦起一张小脸。

        “你怀着孩子呢，别想这些了，”黄蕊把这些陈年旧事交待完，一身轻松，笑道“你也不必再犯愁，黄莺，交给小姨就完了。包你再无后患。”

        “您打算怎么着，把她带回吉安侯府？”悠然惴惴，自己这小姨，是打算杀人灭口呢，还是打算毁容改貌？黄莺长得像自己，身份下贱，不代表她该死。

        “我带回她回侯府做甚？”黄蕊笑咪咪，“这回我是打着礼佛旗号出门，说要妙姑庵住上两天，要还愿。我这便带着她上妙姑庵。能皈依佛门，也是她造化。”

        妙姑庵位于城外百花山，地处偏僻，人迹罕至，香火并不旺盛。让这位娇滴滴黄莺姑娘上山修行？真亏您想得出来。悠然颇有些哭笑不得。

        “你家侯爷至晚方回？无妨，我等他便是。”黄蕊会做人，并不是立刻要带了黄莺走，而是要等张并回家，同他商量。

        “还有你爹爹，也知会一声。命人去请吧。”黄蕊笑道。要说姐姐真是命好，姐夫这人，疼孩子，对悠然关怀得无微不至。

        他还用请吗？他天天来。下了衙先奔侯府，看看悠然，看看黄馨，再回东四胡同监督孟正宇用功。倒是忙得狠。

        孟正宇今秋恩科侥幸中了举，虽然名次很靠后，到底也是件喜事。孟赉和孟正宣都力主明春还是先不参加春闱了，好好再学两年。怕他这半吊子，落榜倒还其次，万一中了个同进士，就坑死人了。孟正宇犯了犟，不同意。八股文他早学烦了，“要么明春考，要么，便再也不考了！”同进士有什么呀，不怕！

        孙先生也抚着胡须微笑“倒不如明春去试试。”这个学生脾气，孙先生太明白了。他是真不喜欢时文，只打算再费几个月劲，往后怕是学不了了。

        小儿子一蹦三尺高乱发脾气，孟赉抓起棍子作势要打，究竟也舍不得打，只好依了他。回家商量了，天天住东四胡同监督小儿子做功课。

        孟正宣不忍心老爹费心费力，自告奋勇要替老爹来，孟赉笑着摇头，不许。这个小宇，爹话还不听呢，哥哥话不听了。

        孟正宇烦得要死。悠然鼓励他“短日子好熬！不就这几个月么？这之后甭管考上考不上，咱都不费这个劲了！”

        孟正宇一本正经，“说好了，就这几个月！过后若他再烦我，”话音未落，悠然已是拍胸脯慨然许诺“姐姐给你主持公道！”

        孟正宇放心了。孟悠然讲歪理本事，他是极佩服。

        “你爹，天天来？”黄蕊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般精明人竟也傻呼呼问道“那你夫君，可会……”

        他？他才不会。烦是悠然，不是张并。悠然昨晚跟丈夫还跟丈夫抱怨“我又不是小孩了，爹娘管得我这么紧。”张并笑道“我白日又不家，有爹娘管你方好，我才放心些。”

        至晚，待孟赉、张并先后回来，商议了，定下章程。

        次日张并命伏五带人送黄蕊二人离开，奔百花山。临别还特别交待伏五，“若中途有人捣乱，先杀这舞女。”伏五郑重领命。

        平安送至妙姑庵，庵主妙福师太四五十岁年纪，一身慈悲正气，接了出来，迎众人入庵中待茶。伏五见庵堂庄严洁净，心生敬仰，虔诚礼佛后带人离去。

        黄蕊待伏五等人走远后，命人带上黄莺，偕同庵主，奔后山而去。一行人钻进一个山洞中，慢慢走至一个洞天福地。竟是一个销金窟。黄蕊换了副面孔，当着人面原来是端庄妇人，如今变身为风骚□，媚笑着向庵主说道“师父，多日不见了。”

        庵主也嘻嘻一笑，十分轻薄，“小蕊儿，你给师父带了什么鲜货色？”

        原来，黄蕊被卖入青楼后，便是这位庵主□，后来这庵主青楼生意作得黯淡，另辟蹊径，接手了这妙姑庵，倒风光起来。

        黄蕊抿嘴笑笑，命人把黄莺带了上来，庵主眉开眼笑，“好颜色！”

        黄蕊附耳到庵主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庵主先是有些惊诧，继而叹道“也罢，便依你。”不依她也不行，这小蕊儿心狠手辣，不是个好相与。

        黄蕊安置好事体，慢慢下了山。沿途风景极好，红叶处处，黄蕊心头却一片苍凉。

        当年，她初初稳下来，便着手去查黄馨下落。待听闻黄馨被魏国公府大小姐毒打至死后，发起狠来，要寻害自己姐妹两个原凶报仇。

        可是她是一个妾侍，唯一依仗便是钟元。她并不敢跟钟元说实话。说她遭遇悲惨，钟元或许会听听，或许会怜惜她，或许会厌烦也说不定，哪个做妾侍人没有悲惨往事；但若说她想报仇，想向亲生父亲报仇，钟元只会觉着她心狠，心硬，可怕。

        好不容易才钟元面前落了个温柔体贴，黄蕊不敢去破坏这形象，不敢说实话，辛辛苦苦，忍了很多年。

        心情苦闷，便借口礼佛出过几回府。待遇到昔日师父，却也借师父手，做过几件一直想做事。只是，到底还是不痛。

        常山公主府。

        大公子邓寒玉妻子李氏面色凝重走进正房，摒退众人，跟常山长公主汇报，“那名舞女，是宁伯爷送给二弟。说是色艺俱佳，若赏梅会上歌舞助兴，定能令宾客欢。”

        常山公主府每逢冬季，必办赏梅会，遍邀名门姝媛，以为一日之欢。赏梅会上常有歌舞助兴。

        “你想清楚了，那名舞女，确是和平北侯夫人甚为相像？”常山公主沉声问道。

        “确定无疑。”李氏恭敬回道“宴请平北侯那晚，我回廊上遇见过那舞女。初看真是吓了一跳，若不是浓妆艳抹，若不是神情轻浮，几乎以为是平北侯夫人。”

        后来，平北侯像见了鬼似，盯了那舞女半天，开口要了回去。

        “你怎不早说？”常山公主拍案怒喝。想想真是后怕，下月便是赏梅会了。若是赏梅会上这舞女出场，看台上平北侯夫人，该是何等尴尬？自己这从不得罪人常山公主府，便一举惹翻了平北侯府、孟家！

        平北侯固然是皇帝亲信，位高权重，不好招惹；孟家这些文人，也是极难缠，孟赉为了大女儿，能使出全身力气，弹劾长兴侯府；为了小女儿他又会做什么？

        凭白无故结仇家，真是可恨可恼。常山公主咬牙切齿恨恨道“去查！查清楚，你二弟是怎么要了这舞女来家？”若是老二开口要，还罢了；若是宁伯爷给，哼，这宁家，是想欺到本公主头上来了么？

        “是！”李氏恭谨应了。又安慰常山公主道“母亲，幸亏咱们是积德人家，大爷凑巧要求平北侯办件事，硬拉了来家吃酒，又命歌舞助兴。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常山公主露出欣慰笑容，夸道“老大和你，都是能干。”倒是老二，平日看着精明，做事却这般没轻没重。

        李氏得了婆婆夸奖，谦虚了几句，方退了出来。

        这日，常山公主次子邓寒雪“偶遇”张并，状作不经意，提及“兄台前些时日带走舞女，可还合心意？说来惭愧，这舞女是宁伯爷所赠，弟因是推不过，只草草带回府，竟是没仔细看过她生得如何，也不知能不能配得上服侍兄台。”

        张并沉默半晌，缓缓说“足感盛情。”邓寒雪满面笑容谦虚几句，告辞了，长长出了口气，急急回府报信去了。

        “宁伯爷？”孟家父女听到，互相对视一眼，心下都觉匪夷所思。

        不过是提过亲，被拒了，竟费这么大心思？就算让孟悠然全京城贵妇面前出丑，也不代表张并会休妻，也不代表张并会娶宁家女儿。

        宁家此举，足以和常山公主府结仇，足以和平北侯府、孟家结仇。宁家若有意如此，是疯了不成？

        “这些外戚人家，是难缠。”孟赉皱眉道。若要认真对付他们，不难；可他们背后皇子公主，便被得罪了。

        “我还想得很复杂，以为是朝中阴谋，”悠然下气说道，“不想让爹入阁，不想让夫君掌兵权，谁知竟是想嫁女儿过来。”真没意思。

        “弹劾宁家奏折雪片一般，也不抵什么用。”张并回忆着，皇帝很生气，但还是维护宁家，保护宁家，只命宁二公子退回田地，并无处罚。

        “文不行，来武。”后下了结论。

        悠然刚刚拍手叫好，便被孟赉喝住，把夫妻二人训了一通，命令“不许轻举妄动！”

        悠然吐吐舌头，“那爹想办法吧，我们不管了。”张并则客气多了，“爹拿主意吧，我们听爹。”

        孟赉回到东四胡同，一边看孟正宇功课，一边还想对策。

        “为了嫁给你出这馊点子，”悠然很是气愤，“这么缺德人，就该！”举手作砍人状，杀气腾腾。

        “极该！”张并附合妻子。

        “你都娶过妻子了，怎么还想嫁女儿给你？这人什么脑子？”躺到被窝里，悠然还发牢骚。

        “没脑子蠢货才这样。”张并也郁闷。好好成了亲，妻子怀了身孕，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偏遇上宁家这无耻不要脸。“乖，不想这些了，哥哥给你讲故事。”

        没脑子蠢货，真还不只宁家。京城一处宅邸中，一对兄妹正争吵。

        “你守孝这三年，父亲和母亲都担心你吃不了乡下苦，一车一车给你送了多少东西过去！怎么便是不疼你了？”张锦不耐烦叫道。这个小妹，从小麻烦多，自从三年前她公公去世回乡丁忧，好容易清净了这三年，这不，才回来就开始闹，说爹娘不疼她。

        “不疼我！若是真疼我，怎么我来信说事，父亲母亲一件也不给办！”张镜叫得比张锦大声。

        “你说事，怎么办啊。你闺女有了克夫名声，想说门好亲当然难了。父亲母亲也想法子呢，又不是一天两天能弄好。”张锦深觉自己这妹妹从小不讲理，越大越不讲理。唐婉儿十三岁议定了锦乡侯次子，来年未婚夫便生病死了；十五岁议定虞侍郎幼子，当年未婚夫病死。这往后，没人敢跟唐婉儿姑娘议亲。

        “我不管！”张镜任性叫道“我家婉儿忆是十九了，如何能再等？父亲母亲若是没有好人家，婉儿便嫁给她表哥好了！”

        张锦呵呵笑道“这可不巧，她表哥，全都成亲了。”你闺女总不能做妾吧。

        “成亲了又怎样？休妻就行。”张镜这轻飘飘口吻，把张锦给惊到了。

        “她表哥们，我想想，都是娶什么人？谁娘家不济？想到了，”张镜眼前一亮，“张并媳妇身份差，居然是个婢生女！休了，娶我婉儿！”

        张锦用奇怪眼光盯了张镜一会儿，慢吞吞说道“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怎么着。”

        作者有话要说：

        “匪言不能，胡斯畏忌？”出自《桑柔》，“不是我们不能说，为何心存顾忌，为何心存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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