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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_3


哎,等你好久了,都快开始了啊,就在讲文堂举行,快进去快进去!”

        宁弈此刻唇角的笑意又冷了几分,趁淳于猛迎上林韶搭话,森然笑道:“你知道的可真是太多了。”

        凤知微眨眨眼,含笑不语。

        她不敢多说话,毕竟宁弈熟悉她的声音,虽然她从宽袍客那里学过运气变声之法,但说多了总怕出错。

        两人目光一对,一个杀气隐隐一个笑意微微,杀气隐隐的决算着该怎么处理掉这个突然冒出来还会到处拉挡箭牌的祸害,笑意微微的在盘算着如何在这个杀气隐隐的笑面虎手下逃得生天。

        对面,不知内情的林韶欢快的奔过来,不知怎的,林霁却不在他身边,林韶看着凤知微的眼神雀跃而闪亮,凤知微迎着他露出微笑,越令他欢欣鼓舞,完全不知凤知微那笑,是看见挡箭牌欢喜的笑。

        凤知微迎上前,轻轻一牵林韶袖子,将他不着痕迹一带一转,已经转了个方向,正好隔在她和宁弈之间,随即笑道:“正要找你呢,一起走。”

        林韶怔了怔,凤知微一向温柔客气却极有距离,待人春风之煦而又海天之远,这样的亲近,还是认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他微微垂头,看看自己被轻牵住的衣袖,再看看身侧少年含笑的眼角,耳根之侧,突然微微的红了。

        宁弈偏头看了看凤知微,突然也对林韶笑道:“十一弟,见了我也不见礼?”

        林韶一怔,有些困惑的看着宁弈,似乎惊讶宁弈为什么违背约定要说开这个,凤知微却在心中暗骂——你哥不是个东西!这是故意要揭穿你身份,好让我无法再和你并行,无法拿你当挡箭牌!

        肚子里骂归骂,面上却坦然如故,眨眨眼,天真无知的道:“啊,韶弟,你是楚王殿下的远亲吗?”

        林韶听见那声韶弟满面红光,越思维敏捷,立即笑道:“是啊,我是殿下母亲一族的远房亲戚,算起来殿下是我远房姨表哥,失礼了,哥哥金安。”说着装模作样躬了躬。

        宁弈微笑看着林韶,缓缓道:“是啊,十一堂弟,等下不要忘记拜见你远房皇帝表姨夫。”

        林韶一僵,再抬起头来脸已经成了苦瓜状。

        凤知微和宁弈第二次交锋,挡箭牌韶小子被扭成了麻花……

        讲文堂名号为堂,其实是个偌大的广场,白石铺地,黑石为台,上方是明瓦大屋,四面轩窗可供人休息也可以开窗观景,一般是帝王和王公贵族观礼的场所,此时所有的窗都掩起白纱,从外面望不见里面,从里面却可将外面一览无遗,以示皇家神秘尊贵。

        场下四周设棚,供各级官宦使用,至于学生们,不管在外身份高低,一律在场外木栏外站立等候。

        讲文堂一年开一次,凤知微以前不知道这安排设置,此时一见,登时心花怒放,又见场子四周人山人海,学生几乎都到了,更是欢喜。

        有几个学生急匆匆从他们身后挤过,一边奔跑一边道:“快快,听说楚王今儿也来,咱们得用心些!”

        有人道:“真的吗?殿下听说自从三年前和辛院闹翻,就不来书院了啊。”

        “贵人间的事,你管这么多做什么!”当先说话的学生翻翻白眼,“楚王这些年虽然不怎么管事,但才学仍在,向来结交清贵文人翰墨重臣,你不是想进翰林院吗?今儿要是入了他的眼,可比什么进身之途都有用!”

        一群政史院的学生兴致勃勃挤过去,更多的人却在讨论着如何令陛下看中,如何讨太子欢喜,如何得好

        凰权_3

        作者:天下归元  大小:2768k  类型:玄幻  时间:2o11-11-8  14:o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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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二皇子齐王青睐,如何攀上清高持重的七皇子……由于此次学试几乎可以说是历次规格最高,学生们都十分兴奋。

        不来青溟书院?昨夜还在书院地道里晃悠来着……

        和辛院关系恶劣?凌晨院大人还在小楼里等他来着……

        凤知微肚子里腹诽,面上却兴奋的道:“啊……殿下真是声名卓著,能和殿下同行,真是学生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淳于猛被这一句提醒,立即笑道:“殿下,对了,这里可得和您分道扬镳了,再和您一起走下去,我怕被人嫉妒得揍一顿。”

        他似乎和宁弈很熟,说话语气随便,凤知微已经含笑一揖,心情十分好的让到一边。

        “你怕什么?”宁弈似笑非笑斜睨淳于猛,“你是军事院学生,要攀附也是攀附老二,再说你都已经授职,和本王走近些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拉淳于猛,顺手一揽凤知微肩头,笑道:“本王懒得到上面闷气,就在这底下官宦棚子里坐了,你们也来。”

        凤知微僵住了。

        那人的手,在最合适的时机,状似无意突然揽上她肩,一揽之下她半边肩膀立刻麻了。

        她真蠢!

        明明知道面对的可能是天盛皇朝第一狐狸,她刚才为什么还要得意忘形,让开道路,离开林韶身边,让他有机可趁!

        肩膀处一股冷阴气息侵入,贯穿血脉,关节血肉立即流动缓滞,却还能动,她缓缓抬头,咬牙笑道:“多谢王爷抬爱。”

        淳于猛和林韶有些奇怪的看着她,讶异她动作怎么突然慢了下来,但也以为,出身平凡的魏知,骤然入了楚王的眼,“受宠若惊”欢喜呆了,所以反应迟钝些也正常。

        因为宁弈刚才说话声音不低,此时两人对话已经被众人注意,学生们唰一下齐齐回头,看见宁弈忙不迭拜倒在地,淳于猛和林韶急忙后退,唯有凤知微被宁弈阴了又揽住,想退也退不了。

        她僵在那里,一身冷汗飕飕,宁弈淡淡道:“都起来吧。”自始自终没放开她,众人起身时,看凤知微目光都不对了,羡慕、嫉妒、恼恨、不屑……那些含义不明却大多充满敌意的眼神,刹那间便将倒霉的凤知微淹没。

        看着转眼就成为众矢之的的凤知微,宁弈唇角一弯,笑意雅而魅,如午夜悄然绽放雪白妖红曼陀罗花,看得众人都直了眼,看得凤知微只想辣手摧花。

        可惜殿下丝毫不为她目光所动,微笑揽着她肩一路从众目睽睽中穿行,在官棚里随便坐了,“亲热”的坐在她身边,他选的位置在棚子中间,四周没有人敢再坐,林韶想跟过来,却被淳于猛拉走,两人临走时挤眉弄眼,意思是他们避嫌了,凤知微抓紧这个机会好好巴结。

        凤知微暗暗叫苦,只好沐浴在万众针刺般的目光里,一开始还觉得痛苦,随即坦然了——俗人是不懂将死之人的彻悟和脱的。

        “陛下驾到--”

        远远的,细长的声音高声传唱而来。

        四面突然静了下来,当万众屏息等候那一霎,沉凝肃杀氛围自生。

        众人齐齐站起欲待拜倒,凤知微也想起身,身侧那人突然侧身过来,伏上她的肩,繁花落雪般的华艳清凉气息逼近,衣袖底手一动,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凤知微心中一恍惚,随即听见那人低声絮语于耳侧,姿态旖旎,语声更柔和轻飘像一个虚幻的梦,笑问:

        “你的手心,怎么全是汗呢……”

        卷一  忆帝京  第二十六章  多谢招待

        那人的气息悄悄吹在耳侧,拂动她鬓边丝,微微的痒,那气息是春日蔷薇冬日流泉,藏着细密的刺,浮着沁凉的冰,乍一感觉美不胜收,靠近了,却是万劫不复。

        正如此刻,圣驾驾临,万众参拜,他却俯靠她肩姿态旖旎,看起来着实暧昧而放肆,四周伏在地上的官员都偷偷转过了眼来,看着这“一对男子”,眼神比宁弈的姿态还暧昧。

        楚王风流,男女通吃之名,帝京无人不知。

        却没有人知道调笑姿态底的阴毒杀机——他锁住了她的经脉,不让她下跪。

        帝驾至而不跪,大不敬——他摆明了要借刀杀人,想让她被皇宫侍卫以大不敬罪名,立即拖出去杀了。

        明黄銮驾已隐隐出现在大开的正门侧,此时人人皆跪,凤知微便坐得鹤立鸡群,人们惊讶的目光,都开始射过来。

        凤知微低眼,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春风容颜,冰珠般的琉璃光华眼眸,眼眸深处一抹笑意森然。

        她突然微笑,不急不躁端坐平静,“……因为草民想着将要和王爷一同赴死,激动出汗。”

        “哦?”

        “王爷不会真的以为昨夜草民只是贸然闯入吧?”凤知微悠然道,“密楼深掩,机关重重,当真会有人能误打误撞,走近那里?”

        她语气泰然,眼睛却紧紧盯着正门,最前面明黄龙旗已经招展入眼帘,圣驾马上就要驾临。

        宁弈脸色不变,眼眸却暗沉几分,这正是他没有在刚才立即下手的顾忌,一方面是这种场合由他出手灭口不太方便,另一方面便是担心凤知微另有指使。

        而凤知微此刻毫不避讳提出,更加深了他的怀疑,而一旦凤知微另有主使,必得顺藤摸瓜找出背后主谋,那这小子的命——

        他微一沉吟,御林军齐整的脚步声已在逼近,铁青色的盔甲在清晨日光寒芒闪烁逼人而来,最前面的侍卫,已经可以看见场内一切,正用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光扫视场内,搜寻所有不利于陛下安全的苗头和人物,他的目光,即将扫到官棚——

        “那批地下奇军,昨夜去做什么了,现在又在哪里呢?”凤知微掉开眼光,不看正门,却开始怡然自得四处张望,“咦,我有好几位政史院和军事院的同学,今天怎么好像没来?”

        宁弈目光一闪,突然一声冷笑。

        冷笑未毕,他手一推,凤知微只觉得浑身一轻腿一软,身不由己向前一栽,额头碰上地面。

        此时侍卫目光正好转过官棚。

        而山呼声起,众人俯身尘埃。

        凤知微伏在地下,手心里的汗瞬间湿了地砖。

        身边月白绣银竹清雅袍襟铺开,宁弈跪在她身边,在震耳的山呼声中低声而清晰的道:“你还有同伴多少人?现在都去做什么了?昨晚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凤知微转头,对他微笑,“殿下,您不会突然变笨了吧,您觉得我会现在告诉你?”

        眼神一闪,宁弈微笑:“迟点告诉我也可以……就怕你耐不到那时辰。”

        明黄銮驾已经过去,他伸手,状似亲密的搀凤知微起来,凤知微也不避让,大大方方任他扶起——反正命都在人家手上,占点便宜有什么要紧。

        两手相触,凤知微坦然,宁弈却突然一怔——刚才他只感觉到她手心冰凉满是冷汗,如今冷汗已去,这一触间便觉出了掌心细腻的触感,软凉如玉,那手掌大小和握着的感觉,不知怎的似曾相识。

        他想抬起她手掌再看看,凤知微却已经将手收了回去,偏头向他一笑。

        她一笑间目光温软,又看得他心中一动,一动间警惕便生,想起面前这个人心思机变狡诈多智,眼神立即又冷了下来。

        两人如前坐了,凤知微突然看见燕怀石站在斜对面,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看着她,顿时大喜,悄悄翻遍身侧,扯出浅蓝色的亵衣袖口,对着燕怀石晃了晃。

        燕怀石看着她,神情似有疑惑,凤知微急,将衣裳更扯出来点——蓝衣——南衣——

        身侧突有人问:“你在做什么?”

        凤知微立即收好袖子,正襟危坐:“热,凉快下。”

        宁弈似笑非笑看着她——真难得居然有人睁眼说瞎话还毫无愧意,这阳春三月,晨间微凉,怎么会热?

        眼光一落,不知怎的便落在她颈间,书院秉承天盛国风和院大人风流,学生衣装都领口宽大半露锁骨,凤知微本来是掩得严实的,偏偏刚才扯亵衣暗示的时候,将衣领已经大大扯开,她自己忙着耍心机也没有在意,如今便不知不觉养了宁弈的眼。

        晧颈如玉,说玉也嫌太僵硬,倒似新剥的鸡头米或新棉的绒,透着三分软一分嫩一分载了日光明丽和月光晶莹的润,其下锁骨纤细,细到令人觉得眼光落上去都嫌沉重摧折,而锁骨下的肌肤,让人觉得薄而透,像名窑最珍贵的瓷,顺着那肌肤向下,有微微的……

        宁弈目光突然一凝,一凝间凤知微却已知觉,立即伸手掠鬓挡住他视线,手从鬓边落下时,已经不动声色将衣领整好。

        她垂目看着自己衣领,心中暗叫一声好险,又想自己的束胸布散开没?宁弈刚才没看到什么吧?

        百忙中抬眼向对面一瞥,燕怀石已经不见,凤知微似忧似喜,也不知燕怀石到底看懂她意思没。

        此时銮驾及诸王公已经进入正堂,在白纱后纷纷就座,唱名声里听出人来得齐全,除了五皇子没来之外,皇帝太子及诸皇子都来了。

        辛子砚依旧大袖飘飘,不热的天气挥着个折扇上前致辞,潇洒自如,和当日在妓院墙上跌下的狼狈不可同日而语,也丝毫看不出心怀什么鬼胎,凤知微看着他,目光却透过白纱,白纱后,就是天盛皇朝最尊贵最重要的一群人,而在今天之后,又会生什么?

        正如身边这个人,他的目标到底是谁?断不可能是所有人,他不掌兵权,而京中九城兵马司一万八千人虽然号称由他统管,调兵权却在太子手中,护卫皇宫的两万长缨卫则由七皇子负责,京城二十里之外,就是护卫帝京的戍卫营,就凭昨夜那些人,试图对所有人动手,等于自寻死路。

        那么,皇帝?太子?皇子中的劲敌?

        动皇帝绝非明智之举,太子?宁弈向来被认为是太子党,失了太子岂不是失了靠山?其余皇子?只要皇帝和太子还在,其余皇子动了又有什么用?

        而辛子砚又为什么要甘冒大不韪参合到这逆天大案中来?他和宁弈先是相交莫逆,再故作疏远,而这些年宁弈韬光养晦,在朝低调,在宫中也不受皇帝欢喜,屡屡受斥,如今这情势,是不堪压迫顺势如此,还是早有预谋准备多年?

        凤知微思绪浮沉百般疑团,台上却一片祥和欢乐按部就班,政史院和军事院学生各分两班,按顺序轮番在台前献演,这些学生已经经过师长推荐和前三天的选拔,然而凤知微等人,却因为大闹饭堂,错过了。

        事到如今,她已经明白自己不是被顾南衣连累,而是被林韶——辛子砚根本就是想用那个禁闭,绊住林氏兄弟,等到七天过后,一切尘埃落定。

        也正因为如此,凤知微现在无法再参与学试,君前触犯书院条规,弄不好也是死罪。

        学试先是政史类,分当堂策论、讲经、诗文三道程序,由书院师长和翰林院编修主考,凤知微听着那些舌灿莲花引经据典,心乱如麻。

        忽然听见一阵低低喧哗,随即有人惊呼:“金榜!”

        语气惊羡,却又含着无奈。

        凤知微抬眼看去,轩窗内白纱前,站了个太监,手中捧着柔软的金丝长卷。

        连宁弈也面露惊讶之色,喃喃道:“老爷子又把这东西请出来了……”而四面,更是惊呼之声不绝。

        金榜,又称擢英卷,上载世间离奇问题三道,据称能够答出者,必为无双国士,得其人可安天下,这是大成开国皇帝传下的奇卷,历代相传,多年来早已名动天下。

        大成开国皇帝惊才绝艳,据说因为师门为当初穹苍神殿的关系,还有一身难测神通,所以向来为历代帝王尊崇,他传下的东西,自非等闲,历代以来,擢英卷都珍藏于皇宫,大成灭后,这属于大成的遗宝为天盛所有,天盛皇帝对神秘的大成开国大帝似乎也十分敬仰,几乎每次科考殿试,学试,以及各类重要论文场合,都会将擢英卷取出以试天下英才,但是从来,无一成功,甚至连题目,也无人能看懂。

        到得后来,擢英卷便成为不可逾越的代名词,天下士子景仰渴望,却高不可攀。

        也因为失望太多次,皇帝渐生厌倦,之后便颁了圣旨,没有把握答擢英卷者,不得轻言相试,否则以欺君罪论斩。旨意一下,从此擢英卷再无人敢于舍命问津。

        此时捧出来,也只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做个样子而已。

        金丝织就的擢英卷在风中飘摇,如一架可攀青云的黄金阶梯诱人眼目,众人眼光炽热,仰高脖子,却不敢走近。

        凤知微突然心中一动。

        事到如今,欲图韬光养晦已不可得,在小命立即完蛋和出头露面可能招祸之间,她宁可选择后者。

        生或死,且一博,如不在悬崖下粉身碎骨,便是坦途上康庄大道。

        宁弈,这可是你逼的——

        台上金榜在风中飘摇,举着金榜的太监手都举酸了,随即听见帘后皇帝淡淡道:“看来今年还是那结果,收起来吧。”

        太监正要收起,忽听底下一人高声道:“我来!”

        官棚里,突然决然站起单薄的青衣少年,迎风而立衣袖猎猎,正是凤知微。

        她在万众灼灼目光里坦然而立,并不急着上前,而是先回身,对着欲待阻止却又无法阻止,因而眉宇沉凝的宁弈,一笑。

        这一笑如前温柔,温柔之底,却突然生出刚毅凌厉的气质,那是掩藏于性格深处,唯濒临绝境时才自然展露的霸气,虽千万人吾往矣,你且给我乖乖看着——

        王爷,多谢招待,再会,再会。

        卷一  忆帝京  第二十七章  国士无双

        宁弈看着那少年立起,喊话,转身一笑,直至决然离开。

        不知怎的,心中最初涌起的并不是猎物逃脱的愤怒,而是莫名的不安,像是看见笼中的鸟振翅飞出,于半空间身姿一转,突然就蜕变成凰。

        又或者,是一只一直收敛羽翅的鹰,只等着某个时机掣云而去,再俯冲而下,给他一击?

        摇摇头,将这荒唐的想法挥去,他慢慢后靠在椅上,眯着眼,看着那人挺直面向金榜而去,背影清瘦如月半弯。

        自寻死路,也好……

        明明应该高兴的。

        然而眉宇间总有霾云层层,散不开。

        ==============

        凤知微行到台前,隐约听见底下有人惊呼,依稀是林韶的声气,他似乎想冲出来,却在台下被人拉住。

        众人此时看她的目光,也不再是先前的艳羡嫉妒或不屑,而是一种惋惜和惊异——惊异有人竟然自寻死路。

        擢英卷,历六百余年,至今无人能懂能解,早已在人们心中形成根深蒂固的观念——那是天书,非凡人所能答。

        凤知微目光澄明,视各方怪异视线于无物,坦然上前去。

        白纱后有人微微“咦”了一声,原本懒散闲聊的皇亲贵族们纷纷直起身探头张望,对这多年来

        第一个大胆问津擢英卷的小子十分好奇。

        “知道规矩吗?”捧着金丝长卷的太监拉着长调,斜睨凤知微。

        “不能答,毋宁死。”凤知微一笑。

        这话语气冲淡,含义却震得上上下下齐齐一惊,官棚里宁弈坐直身子,皱起长眉。

        以和风细雨态度行雷霆凌厉之事,这种风格,很像一个人啊……

        太监偏头看了看纱幕内,得到指示,将金丝长卷上覆的明黄鲛纱掀开。

        长卷三折,每折一题,虽然以往无数人试图答过,但是按照朝廷律令,无论谁看过题目都不得对外泄露,所以这题目依旧对天下人保密,无数人好奇的目光,刷的投了过去。

        凤知微一眼落下,脸上的神色……很精彩。

        第一题。

        “松下为什么没有索尼强?”

        ……

        费了好大劲儿,凤知微才忍住嘴角抽搐——这就是名垂六百余年的天下

        第一卷?这就是号称答题者必为无双国士的擢英卷??

        是啊,能答出来的,真的是无双——这本就不是这世间的问题吧?

        此时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她神情,看她挑眉咬唇,一副艰难隐忍被题目问倒的模样,都觉得意料之中,却又隐隐失望——还以为今日能出现奇迹呢!

        宁弈以手支腮,遥遥望着凤知微,这一刻的结果虽然也在他预料之中,然而心情却并未变好,那种压抑而失落的沉霾感,仿佛莫名更重几回。

        月白银竹的衣袖垂落,被风轻轻拂在颊边,凉而软,恰如此刻心情……这个兼具小狡诈和大智慧的人,真的就这么被他逼得轻狂一掷,折戟沉沙于此地么?

        正沉吟间,忽见台上那人展眉一笑。

        那一笑突如其来,明明面容只算清秀甚至有些僵木,但目中神采刹那间如日出东海,光耀天际,灼然至不可逼视,平常容颜,顿时绝代风华。

        他被那目光中笑意眩惑,怔了怔神,一怔间见那人竟然毫不犹豫上前,就早已备好的笔墨,刷刷几下,笔走龙蛇,随即含笑,一让。

        太监不敢置信的过去,不敢看那答案,双手取了奉入白纱,纱内,应召而来的一大批翰林院最有学问的学士庶吉士们呼啦一下围拢过去,捧着凤知微的答案直着眼看了半天。

        答案很简单,很古怪,比题目还古怪,是一堆歪歪扭扭的“符号”——panasonIc。

        众人瞪大眼望了半天,无解,又去看那天下第一才子,辛子砚扭曲着风情万种容颜,悻悻道:“我不是道士,看不懂鬼画符!”

        只好派人飞马去宫内取珍藏的答案——答案因为向来用不着,忘记带来了。

        过了半晌,纱帘内传来低低惊呼。

        镶金边纸笺上,同样一堆歪歪扭扭鬼画符,画得比凤知微还难看,众人一个个的对了,丝毫无误。怔了半晌,才将答案传向屏风后。

        屏风后,正饮着香茗的太子搁下茶,听见下人禀报,欠身向外看了看,笑道:“父皇,想不到今日居然真有人应了题。”

        瘦长身材,着一身明黄便袍的皇帝“唔”了一声,道:“青溟这几年一直由你主管,越人才辈出,倒不枉朕亲临这一遭。”

        太子露出兴奋神色,想起前些日子和老六对谈,老六说起近日大越频频叩边,金沙海寇掳掠边民一些事儿令陛下忧烦,不如劝陛下出门散散心,青溟这些年颇有些人才,陛下见了也可堪告慰,不妨将这次学试规模办得隆重些,传扬出去,也好显示我大国国威,人才济济,安抚惊惶百姓,顺带震慑下那些不懂安分的宵小,如今看来,可真是投了陛下所好,不过他可不愿这个功劳分给老六,话到口边缩了回去,笑道:“父皇励精图治,我天盛邀天之盛,天下才士,尽在帝京,如今更是擢英卷国士出世,也好让那些没眼色的宵小看着,早些安分才是!”

        皇帝神色越满意,却又抬眼看了看太子,道:“不过答出一题,说国士为时过早。”

        “不是也得是!”太子得意忘形,茶盏一搁笑道,“您愿意,他就是!”

        皇帝瞄他一眼,唇角笑意微微沉敛,随即对太监挥挥手。

        太监掀帘出来,抖着尖嗓子,道:“下一题!”

        场内轰然一声,所有人都站起,露出雷劈了般的表情——第一题解出来了?

        宁弈正在喝茶,手一抖,一滴茶水落在衣袖上,他没有拭去茶水,只抬头看着凤知微,一霎间眼神精光一闪。

        第二题。

        “甲和乙可以互相转化,乙可以在沸水中生成丙,丙在空气中氧化成丁,丁有臭鸡蛋气味,请问甲乙丙丁各是什么?”

        凤知微此时已经淡定了很多——当她远远看见金丝长卷抬头那有点熟悉的字迹时,便若有所悟,当她确认了

        第一题时,便知道,所谓擢英卷,所谓无双国士尽在此卷中,要么是误传,要么就是此卷主人,和天下人开了一个长达六百多年的特大玩笑。

        无论如何,这玩笑戏耍了天下人,却成全了她。

        第二题答案递进去,众人不再漫不经心等候,都踮脚仰紧张的看着纱帘,过了一阵子纱帘一掀,太监惊异兴奋得近乎变调的尖嗓子刺着了全场人的神经——“第三题!”

        人们开始下意识向前挤,都想亲眼目睹存疑六百年的国士诞生,宁弈再也坐不住,一拂袖行了过去。

        他和台上凤知微擦肩而过,一转间斜飞的眼角目光凌厉,凤知微低眉敛目神情温存,却在他将要离开那一霎低低道:“殿下,将和你同殿为臣,真是幸事。”

        宁弈的肩膀,明显僵硬了一刻,随即飘身而过,凤知微看着他背影,忽觉心情大好。

        被他欺负压迫了这么久,回回都在下风,如今可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第三题。

        “一颗来自穹苍长青神殿的,号称关系国运的天命神石,在血月之夜辰时三刻,扔到鄂海罗刹岛海域,会生何事?”

        钦天监和翰林院的大佬们早已窥见题目,一个个揪胡子抓头,运用腹内浩瀚如烟海之学问,从星相、天象、易经、堪舆风水……等等各种深奥角度来求解这个问题,一个钦天监大佬笼着手,颤巍巍道:“深不可测,深不可测……”

        众人露出见怪不怪表情,这三个问题,在早几代,就曾有学究天人的当代大儒穷其一生时光,仔细研究过,最后得出的结论为,题目看似古怪幼稚,内含无限深意,三道题,涵括了阵法转换、星盘推算、天命终归等至玄至奥之人间至理,别说答案无迹可寻,便是这题目三道,便已耗去他一生时间,当时白苍苍大儒拍腿大叹——果然不愧是大成绝艳大帝手笔,当真非无双国士不能为!

        此时凤知微也看见了

        第三题,心中倒是一怔,这题她竟然没在册子上见过。

        不过两题答完,她早已摸清这命题主人的鬼心思,尽管从最简单的方向,想出最简单的令人绝倒的答案就成。

        凤知微的答案,递了进去。

        过了一会,白纱内噗通噗通,连响人体倒地之声。

        纱帘一掀,太监满头大汗的出来,鼓着肚子一站,张了张嘴,几次都没出声音。

        成败在此一语,众人齐齐凝神屏息,仰望着那张可怕的嘴,等待着国士诞生,或者英才陨落。

        偌大数千人讲文堂,一霎间静如死地。

        唯凤知微负手堂前,笑意淡淡,三尺金丝长卷于她雪白指间飘飞,其声细碎,如有人于云天之外,出低低轻笑。

        宁弈于堂前反身,注视那单薄少年,目光复杂。

        在静寂压抑至最后一刻,所有人即将忍耐不住之时,那太监终于缓过气来,大步走向凤知微,长长一躬到地。

        “请——”

        “国士——”

        卷一  忆帝京  第二十八章  我的!

        一言出而四方静,一言出而心潮涌。

        刹那间惊涛拍岸,拍昏这数千人近乎空白的大脑。

        国士!

        学生们只是单纯的为这两个梦寐以求的清贵高洁字眼而激动,朝中大佬们却各自意味深长的交换了眼光。

        这小子运气真好啊……若不是边境不宁,近年来陛下怠政,诸般国务多有弊端,导致民心不安,陛下急需安定民心,何至于这么快便将“国士”之名,加在那毛头小子身上?

        还有人想得更深远些——太子平庸,诸皇子势大,朝臣各有派系,废长立贤之说从来就不曾休止,前些日子太子宝印被停,更是令诸皇子蠢蠢欲动,诸子争位非皇朝之福,皇帝却总也没有动静,如今青溟书院是太子门下,老爷子玩这一出,无形中便是对皇子党们的一个警告——太子荣宠未衰,可止!

        如果国家需要一个国士,那么这小子就算随便画几下,那也是国士!

        甚至有人开始琢磨——这是不是串通好了?

        暗潮汹涌,面上却和乐熙熙,都对凤知微含笑相迎。

        凤知微不卑不亢坦然以对,天生雍容风度,看得原本心存疑惑的诸大佬们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怀疑——看这模样,还真挺国士的。

        几个皇子都将目光投了过来,不过这目光就未必怀什么好意了——青溟书院出的人才,自动算太子的人。

        宁弈坐在一边,已经恢复了平静,慢条斯理饮茶,长长眼睫垂下,掩盖淡淡笑意。

        好,你好,绝境里居然真能给你走出条路来,不过……就怕脱了悬崖险,却遇死胡同!

        因为是临时觐见皇帝,又因为被套上了“国士”之称,所以觐见的礼节相对简单,皇帝太子也显得礼贤下士十分随和,尤其太子,牵着凤知微的手嘘寒问暖,简直让人以为他和凤知微暌违多年不胜思念,凤知微被他湿腻绵软的掌心弄得十分不适,便微笑着,不动声色的试图一点点脱出来。

        她还没乾坤大挪移完,有人已经不耐烦了。

        “让开!”

        一声冷叱刚才还在场外,尾音没结束便已到了堂下,恍惚间众人只看见一道天水之青的影子,像天际脱曳而出的一抹星光转瞬便至,所经之处十丈之外大树树叶无声浮起,再在那抹影子之侧团团一收,像天地间铺开了巨大的淡绿折扇,将天外来客,扇过苍穹。

        “有刺客!护驾!”

        四面守卫的御林军和皇帝近卫长缨卫齐齐呼叱,跃起阻拦,然而连那团风的边际都没擦着便四散被挥开,滚葫芦似的滚成一团,无数甩着红缨的精钢长刀四面迸射,日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却有一道深黑褐红的人影,无声无息自辛子砚身后突然冒出,抬手就去截那道天青之影,那人手一伸出,漫天碧影顿时一收,然而天青之影似乎对他有忌讳一般,竟然从诡异的角度一扭,避了过去。

        这一避,刹那千里,已经到了凤知微身前。

        “唰”一声,一道金光打来,风声凌厉直袭来者面门,是宁弈瞬间将手中茶碗掷出阻挡。

        来者手一拨,茶碗呼的飞回,难得这一来一去,盏中茶水,竟滴水不漏。

        这几番拦截几番动手都只在眨眼之间,更多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到了凤知微身前,长长衣袖一伸,雪白手指乍现又隐,已经将凤知微从太子魔爪下夺了过来。

        太子惊惶的啊啊大叫,身子往后一仰,却被一人轻轻扶住,那人立于太子身前,侧身挡住同样面露受惊之色的皇帝,这才轻叱道:“大胆!拿下!”

        正是宁弈。

        而牵走凤知微的,自然是酒醉方醒的顾家少爷。

        御林军和长缨卫都赶了过来,刀出鞘箭在弦,齐齐对准了顾南衣。

        顾南衣看也不看,拍开太子的手,抓走凤知微,漠然道:“我的。”

        “……”

        凤知微心中只想号啕大哭——顾少爷你是在保护我还是为难我啊,你早不出现迟不出现为什么偏偏在尘埃落定时才冒出来啊……

        还有,什么叫“我的”?

        凤知微认为,顾少爷这句话一定又是省略式,中间应该加上几个字,诸如“我保护的”“我跟随的”,或者就像那册子主人经常说的“我罩的”之类的,才对。

        这样子说,会误会的!

        宁弈自从顾南衣出现,那脸色便十分精彩——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初那混账女人,就是和这人一起失踪的!

        那次那混账女人和这人一起伤了他,这次这混账女人和这人一起坏他事。

        难怪一直觉得这小子感觉熟悉,原来是她,是她——

        盛怒之下,宁弈神情比平日更静,呼吸比平日更缓,微微斜挑的长眉下黑玉般的眸子,看顾南衣的眼神像在雪地里埋了千年的针。

        这针从看见顾南衣出现就破肤而出,直至那句直接而又强大的“我的”,而磨砺至最尖锐。

        凤知微突然打了个寒噤,觉得这四周怎么一眨眼就冷了这么多呢?

        再一抬眼看见宁弈脸色——美貌风流的楚王殿下,他人前散漫自如,她面前深沉冷凝,但是从来就没看见过这样的神情,仿佛随时都能挤出无数冰珠子,劈头盖脸就对她砸下来。

        算了……她和他八字不对,他爱怎么生气就怎么生气,当务之急,还是救顾南衣吧。

        看着瘫在椅子中两眼直的太子,再看看神情平静护在皇帝身前的宁弈,凤知微在心中叹了口气,退后一步,躬身道:“陛下,殿下,草民朋友这几下江湖把式,可还看得么?”

        这话一出众人一愣,太子终于缓过劲来,狐疑道:“……你的……朋友?”

        “山野之人不通礼教,冲撞陛下罪该万死。”凤知微低眉敛目,恨不得把顾南衣不能做到的恭谦全部由自己一人表达出来,肃然道,“只是学成文武艺,便但望卖与帝王家,草民这朋友素来仰慕朝廷教化,虽因心性纯朴不知进退,却绝无犯驾之心……伏祈陛下圣心明鉴垂怜。”说着便磕头。

        太子立即释然,心想武功高强之士多半性情古怪,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何况这人这等武功,比起以往自己那些重金聘请的武林门客强了太多,若能招揽至门下,何尝不是一大助力?立刻笑道:“这位先生若真是刺驾,怎会武器都不带?还坦然立于此地?无妨,无妨的。”

        他这话接得急躁,皇帝又淡淡看了他一眼,对凤知微道:“你且让他退下。”

        凤知微松一口气,应了,又听皇帝吩咐宁弈:“你也退下。”

        这语气和刚才对凤知微说话一般口气,甚至还更冷漠些,明明宁弈临危以身相护,皇帝却也似没看见一般漠然,宁弈却神色如淡定如常,躬身应了。

        而太子,已经笑吟吟起身,亲自取过太监手中茶盏,给皇帝换茶。

        便是太子起身离开座位,宁弈即将退下之际。

        惊变突起!

        卷一  忆帝京  第二十九章  刺

        太监奉上茶来。

        紫檀托盘上覆明黄锦围,茶用珐琅细瓷盖碗盛着,金沙海棠贡果用银白小碟装着,锦围按照宫制式样,叠得四面微微翘起。

        因为是圣驾在外,又因为刚才顾南衣这一出,随身侍卫特别小心,在门口处,就已经检查过锦围下没有东西才放行。

        太子亲自去接茶,笑吟吟奉给皇帝:“您最爱的长丰瓜片……”

        话音未落。

        他突然觉得眼前烁然一亮。

        那一亮银白森寒,像是一道飞电瞬间劈入人眼底,极致的亮造成极致的暗,一瞬间他突然什么也看不清。

        寒光乍起于托盘之上。

        金沙海棠果滴溜溜四散飞开,半空中艳红如血滴,兜着一道银白的剑光,刚才的银白小碟,已经不见!

        特制的折叠软剑,叠成碟子形状,装满金沙海棠贡果,那般众目睽睽下坦然托入,瞒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剑光既出,太子正在给皇帝奉茶,挡住了侍卫的视线,一霎间谁也救不及,眼看剑尖就要先穿过太子肩骨,再刺入皇帝胸膛!

        极近距离,极快出手,大罗金仙也救不及。

        那刺客手中软剑却突然一抖,软剑如丝带般一转,刹那间绕过了太子,直取皇帝。

        这一抖,度便略慢,慢到有人来得及救援。

        月白丝罗袍一闪,旋起重叠翻覆的银线青竹图案叠影,以近乎奋不顾身的诡异度,刹那间挡在皇帝身前。

        “哧。”

        薄而利的剑穿透血肉的声音轻微,泼洒出的鲜血却华艳如锦眩人眼目,此时那些朱红的海棠果才伴随着激射的血花飞出数丈之外,泼在玉白金丝屏风上,染了一色泼辣辣的艳红。

        红光映着满地狼籍,更衬出一人脸色苍白,是宁弈——刺驾那刻,他挡在在皇帝身前。

        风声止歇,青影一闪,刺客一击不中也不恋战,返身就逃,随即月白人影闪过,宁弈不依不饶追出,刺客逃到门边,突然大扭身,抬手就是一道金光,竟然依旧是射向皇帝!

        这一着谁也没料着,带伤追出来的宁弈反应不及,眼看皇帝又要倒霉,一条褐红身影突然无声穿窗而入,手中浑黑重剑一拍,就去拦截那金光。

        是辛子砚身后那神秘黑袍人,终于赶到救驾,只是距离似乎还差了些许,金光耀眼,将至皇帝眉宇之间,皇帝绝望的闭上眼睛。

        顾南衣突然动了。

        前面生那么多事情,他始终漠然站在凤知微身前,被刺的是人家,他却似乎觉得危险只会生于凤知微身侧,一步不离,然而当这黑袍褐衣人出现时,他突然抬手。

        这一抬,平地上便起了厚重如墙的风,击在金光上,无声无息将金光推移,撞上黑袍褐衣人的重剑,哧溜出一溜火花,比原先更快的,倒射向刺客。

        刺客已经奔远,那倒射的金光却仿佛有眼睛一般直射而回,百忙中刺客奋力一扭,金光穿臂骨而过,带着一溜血珠,夺的钉在前堂的门楣上。

        此时侍卫们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扑上,刺客轻功却绝佳,一闪间已逃出,随即月白身影掠过,宁弈带伤追了出去。

        他掠过凤知微身边,一点血珠散落凤知微衣襟如桃花扇,凤知微低头看着艳红如许,眼底表情复杂。

        一部分侍卫随着宁弈追出,大部分冲上来,团团围拢皇帝和太子,皇帝惊魂初定,脸色铁青勉强还坐着,太子却色白如纸,抖索着四处张望,觉得这铁桶般的围护依然不安全,一转眼看见顾南衣,顿时如见救星,急忙招手,“先生!过来!过来!”

        你把顾少爷当狗唤啊!

        凤知微心中暗骂一声,在顾少爷反应过来之前,赶紧自己先奔了过去,顾南衣向来紧紧跟随她,自然随之移步,好歹看起来,是太子唤过去的。

        太子看见顾南衣过来,面色一喜,凤知微对他笑笑,然后,走过他身边。

        她站到了皇帝身侧三步,随即跟过来的顾南衣,很自然的便挡在了皇帝身前。

        天盛帝抬眼瞟了凤知微一眼,不置可否,眉宇却舒展了些,太子面色一僵,随即悻悻笑道:“本宫正要相唤顾先生给父皇护法,顾先生真是善体人意。”

        凤知微对他温柔一笑——大哥,不是我不卖你面子,和一个快要倒霉的人,没必要的。

        安全无虞,众人都慢慢安静下来,听着远处传来的围捕和喊杀声,看着地下淋漓未干的鲜血,刚从险境中安定下来的心,终于意识到接下来的问题,突然手心便出了汗。

        谋逆刺驾大案一起,必将卷起滔天血雨,等到尘埃落定,将会导致多少人头落地?将会葬送多少鲜活生命?

        喊杀声先在远处,随即慢慢又被逼近,很显然刺客没能逃出去,白纱外大风飞动,刀剑相交之声不绝,白纱内众人屏息,知道每分每秒都在有人死去,因不曾亲眼得见杀戮,而越惊心动魄。

        唯天盛帝在人群中央,慢慢饮茶,眼睛一直注视着那些散落的金沙海棠果。

        杀声逼近,隐约有人长声惨嚎,又听见宁弈声音,疾声道:“留活口!”

        众人神色,立时一紧。

        留活口,就是定要追索幕后主使,楚王明知此事蹊跷,明知一旦穷追猛打必将牵连整个朝局,竟然不肯轻轻放过!

        众皇子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神里看见猜测警惕和防备神色。

        天盛帝却只看着太子,突然微笑道:“升儿,若这刺客擒下,交由你审讯如何?”

        太子怔了怔,没想到皇帝如此信任,立即喜道:“谨遵父皇旨意!孩儿定要追索出真凶!”

        侍卫人群之外,挤不进去的几位东宫冼马,听见这一句后,对看一眼,默默跌足长叹。

        其余人等面色变幻——太子蠢钝,竟至于此!先前刺客舍太子而刺陛下,很明显陛下心中已经起疑,这一句根本就是在试探,太子如果够聪明,应该推掉这烫手山芋,最好推给自己的哪位政敌皇子,以示心中无鬼,如今这一接,叫陛下怎么想?

        天盛帝倒是面色如常,似乎还很赞许的“嗯”了一声,只有凤知微注意到,老头子端茶碗的手指,在微微抖。

        凤知微同情的偷偷瞟他一眼——当皇帝真可怜,再大的怒气也得压着,继承人再不争气,也得忍着。

        其实还有更可怜的等着他呢,不过想来,老头子觉不了咯。

        忽听“砰”一声闷响,一人被重重掼在堂前,血溅青石地,随即有人踏着鲜血缓步而来,月白锦袍上青竹染血,神容风华却一丝不乱。

        他在屏风外躬身道:“儿臣幸不辱命,已将刺客擒获,请父皇落。”

        天盛帝面色稍霁,道:“撤开屏风。”语气比先前温和了些。

        凤知微斜眼瞄着宁弈身影,心想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连环计中,除了借刀计、苦肉计、还有什么计策要玩?

        栽赃?似乎无此必要,老头子已经怀疑太子了。

        地下满身鲜血的人抬起头来,正是先前刺客,宁弈为了避嫌,将此人交给长缨卫侍卫总管,自己退了开去。

        “让张太医给你看下伤。”天盛帝吩咐了一句,面对皇帝老子难得的关切和温情,宁弈并未露出受宠若惊神色,态度如前微微一躬,便坦然离开,天盛帝瞟了他背影一眼,神色又温和几分。

        凤知微仰慕的看着宁弈转入屏风后——王爷您真是天生戏子啊!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忽听屏风后宁弈淡淡话:“陛下受惊,张太医还是在陛下身边侍候吧……听说国士魏先生也精擅医理,不如本王这小伤,便请你来施展妙手?”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章  约定

        凤知微眨眨眼……不是吧,您就这么不肯放过我?

        偏偏天盛帝觉得很有道理,他年纪大了,受这一场惊吓确实有些不舒服,需要太医在旁侍应,再说这年头,有点才学的谁不会医?于是点头肯。

        凤知微哀伤的望了望天,只好过去,顾南衣亦步亦趋跟着,凤知微一看不是个事儿,赶紧道:“我去更衣……更衣!”

        顾南衣皱眉,看着那黑色屏风,似乎觉得这借口不可信,凤知微头痛,继续哄:“如厕!真的!”

        好歹顾少爷放弃跟随,在屏风前三步站着,盯着凤知微进去“如厕”。

        凤知微一转进屏风,就看见楚王殿下的脸色黑如锅底——很显然,刚才那句“如厕”,他听见了。

        好吧……姑娘我无心埋汰了你一次……凤知微笑得讪讪。

        坐在锦凳上的人,不看她,将手直直一伸。

        凤知微对着那染血的衣袖呆。

        “更衣。”王爷端坐如常,凉凉吩咐明明做过小厮却从来没学会伺候人的凤姑娘。

        凤知微浅笑:“王爷,您身边左三步,是宫中宫人,您身边右三步,是侍应太监。”

        言下之意,这等小事,您就不要试图麻烦区区不才国士在下我了。

        宁弈瞟她一眼,黑若点漆的眸子里有点尖锐森凉的东西,扎得凤知微眯了眯眼,随即他不动声色,对宫女颔示意,宫女应召上前,刚刚触及他衣袖,他突然手腕一拂。

        宫女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向后一倒,将另一个宫女手中的伤药碰翻在地,低低惊呼声里两人赶紧跪倒请罪,宁弈已经十分不快的低喝:“粗手笨脚!都滚出去!”

        宫女太监刹那间退个精光,宁弈这才转脸看凤知微,刚才的怒气已荡然无存,换一脸微凉的笑意。

        凤知微无可奈何——再坚持下去,倒霉的会是那些无辜宫人。

        早就知道宁弈这种人,看似散漫风流实则隐忍坚毅,是绝对不会轻易让步的。

        她蹲下身,去捡滚落脚下的伤药,刚刚俯身,一点靴尖突然踩上她手指。

        抬头,那人微微俯低身子,锦缎皂靴靴尖虚虚踏在她指尖,并未用力,因为下倾的姿势靠得极近,那张名动帝京容色如花的脸便生生逼在她面前。

        这般面对面,近到呼吸可闻,淡淡的血腥气里,他的气息华艳清凉,她的气息温存迷蒙,无声迤逦交缠在一起,外间的吵嚷,传进这窄窄的屏风内间,也似忽然遥远不可闻。

        他不说话,凤知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所有伪装的温存和内藏的伶俐,在这个人面前都没有必要施展,只觉得靠得这么近实在暧昧,便向后靠了靠。

        她退了退,他便倾了倾,一倾之间,凤知微脸上一凉。

        她抬手轻轻一触,指尖鲜红殷殷,恍惚间想起那日小院之内,也曾落眉心胭脂痣一点,随即听到他淡淡道:“那日我的血也曾落在你脸上——可欢喜?可得意?”

        语气轻轻,那轻切里却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凤知微愕然抬头,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然而眼前那人眸子深黑,一团乌云般沉沉压下,她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讪讪道:“……您说的哪里话……”

        她觉得自己态度诚恳,他却觉得敷衍,突然便有无名火从心底奔涌而起,他长眉一挑,忽然一把将她抓起。

        凤知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挣扎,一挣扎体内便生出盘旋气流,手上力气突然大了许多,重重一推也不知推在什么地方,随即听见他闷哼一声。

        凤知微一惊赶忙松开,一愣间宁弈的手,已经搭上她咽喉。

        他指间有血,搁在她颈间,那点鲜红衬得颈间肌肤越如玉如琢,而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并无惊惶与哀求,却渐渐蒙上雾气,不是带着泪意的雾气,而是天生水汽迷蒙,氤氲如梦。

        像一朵开在黎明之前的花,凝上冰清的露珠,在寂寞和黑暗中,孤芳。

        他的手指,忽然颤了颤。

        仿佛初见,水中的女子黑眉细细乌沉若羽,一双眸子,在杀人后依旧迷蒙流转,嫣然明媚。

        那般不为人世间任何风雨所摧折的风华。

        ……手指在颈间。

        心在乱麻间。

        她知道太多秘密,她极可能坏他的事,她如此深沉奸狡,她是他无论如何都必须除掉的毒瘤灭掉的祸根,然而当她这样沉默而坚定的看着他,他的五指,突然便失去了收拢并捏紧的力气。

        如果她哀求,他会杀了她。

        如果她哭泣,他会杀了她。

        然而她什么都不做,平静面对他的杀意,他突然便想起邂逅这女子以来,所看见的她的一切。

        那和他一样的,困守孤城多年,意图挣扎不甘沉沦的灵魂。

        他的手指,慢慢松开。

        像突起的飓风,在经过一片葳蕤的花海时突然缓行,放弃了对那些美丽和娇嫩的摧折。

        在五指彻底离开她颈间的那一刻,他无声在心底叹息,劝慰自己——现在杀她不合适,外间人太多,无法交代……嗯,就是这原因。

        凤知微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没有指印,没有窒息感,刚才他甚至连杀机都没露,然而她就是清晰的知道,这次才是这许多次以来,他真正要杀她,而她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在刚才那一刻,她脑中也一片空白,所有的机变都失去力量,也失去用武之地,她只是那样看着他,想知道那一刻,他在想着什么?

        她不知道最终是什么原因使他放弃灭口,这使她难得的沉默怅然良久。

        然后她慢慢靠过去,再次捡起地上伤药,无声走到他身侧,脱下他外衣,给他上药。

        宁弈一直没说话,沉默配合她,两人一改先前的暗流汹涌剑拔弩张,难得的默契和安静。

        衣衫半褪,男子的肌肤光滑如玉,既有习武之人的力度弹性,又有养尊处优的细致光洁,锁骨精致,肩颈线条流畅紧致,极其漂亮的身体。

        凤知微却怵目惊心于肩上那道血淋淋的贯穿伤,险些就穿过了琵琶骨,伤口皮肉翻卷十分狰狞,这般重的伤势,难得他声色不动还悍然追出,凤知微丝丝的吸着气,觉得自己的肩似乎也痛了起来。

        宁弈抬眼看她神情,眉宇间晦暗的神色,微微放亮了些。

        凤知微轻轻的将伤药倒在那伤口上,宁弈微微一颤,凤知微立即道:“痛么?”突然俯下身,对着伤口微微吹气。

        这一下倒把宁弈逗笑,实在想不到这奸猾精明女子,竟然也会做出这种稚儿举动,心情又好了些,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

        凤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让开,垂下眼道:“我记得小时候跌破膝盖,娘也这么给我吹来着……”她语声,慢慢低下去。

        宁弈渐渐敛了笑容,他自然知道凤知微是怎么出府的。

        半晌他轻轻道:“有人给你吹过,也是好的……”

        凤知微怔了怔,不敢置信的抬眼看他——他是在安慰她?

        宁弈出口便觉得失言,似乎有点懊恼的轻咳一声,不说话了。凤知微抿着唇,继续给他上药,她丝垂下,拂在他肩,宁弈觉得微微的痒,想让,却又突然不想动。

        她的呼吸近在耳侧,气息清甜,像这初夏半开的紫薇花。

        外间很嘈杂,似乎有人在争执着什么,明明应该关注的,宁弈却觉得懒洋洋的,完全的听不进去。

        凤知微也没有注意听那些吵嚷,她看着那个露出骨茬的血洞,想起此事前因后果种种,突然便觉得心酸,忍不住低低道:“何苦来!”

        宁弈一僵,随即慢慢转头,看着她。

        凤知微不说话——何苦来?苦心布局,不惜自损,伤成这样,多问一句的人都没有,这天下大位,这皇族荣耀,当真值得这样?

        宁弈静静看着她,从她眸中读出她的意思,并没有怒,半晌却淡淡道:“你不懂的。”

        凤知微默然,心想也许我未必不懂?你幼年丧母,你身有伤病,你天资出众却被长年打压,你和辛子砚相交莫逆却不得不故作陌路,你明明原先掌握青溟书院却被迫让给太子,你不受皇帝宠爱不得不依附太子却又经常代那个蠢材受过……你身上太多隐藏的伤和秘密,从无人真正怜惜,所以不在乎给自己更狠的。

        她缓缓取过桌上的布条,慢慢的给宁弈裹伤,突然悠悠道:“今日你放过我,终有一日,我也会放你一次。”

        宁弈惊异的看向她,凤知微淡定而决然的回望过去。

        半晌宁弈笑笑,不以为然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他的一生,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他所要得到的,是必须成功的,凭她一个小女子,就算智慧绝顶,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摆布他的性命?

        凤知微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却也不争辩,笑笑,仔细打好最后一个结,道:“好了。”

        声音刚落,却听外间突然一声怒叱。

        “胡说!”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一章  斗

        那是太子的声气,充满愤怒和不安,而四面,突然寂静了下来。

        凤知微和宁弈两人对望一眼,齐齐转,隔着屏风看见外间太子怒而立起,上前一脚试图飞踢那伏在地下的刺客,却被侍卫拉住。

        太子呼呼喘气面色铁青,指着堂下怒骂道:“何方妖人!竟敢句句攀诬!”

        堂下那重伤刺客仰起血污满面的脸,目光怨毒,冷冷道:“殿下何须心急?我可没说什么!”

        太子胸膛起伏,怒不可遏,却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刚才他志得意满,当着留下的几位重臣和众皇子面亲自审讯那刺客,那刺客却奸猾无比,并不回答谁是主使,却句句暗示,主使之人地位高尚手段通天,熟知青溟内外道路,手下效力之人无数,他忠心其主,绝不临危卖主。

        太子一开始还没听出什么,渐渐觉四周众人脸色怪异,咀嚼起那几句“地位高尚手段通天熟知青溟内外道路效力之人无数”,那不就指的自己?

        这一想顿时怒冲冠,若不是人拉着,险些上前一个兜心脚踢死算完。

        他生气,其余人却快意,二皇子闲闲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太子不必如此急躁,且看这人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七皇子皱眉道:“真是无耻之尤!竟说出这等话来!还是下天牢让三司好好拷问才是!”

        后赶来的五皇子冷冷道:“大理寺也是太子主管,我看倒不必费那事儿。”

        太子怒目回瞪,五皇子掉开眼光,七皇子温和微笑,二皇子目光斜睨。

        几位以前一直态度中立公允的重臣,今天也一反常态,未曾为太子说一句话。

        天盛帝一直冷眼旁观四周暗潮汹涌,刺客攀上太子他倒未必全信,身居九五至尊位,早已懂得别说耳听也许是虚,就算眼见,也未必是实,这刺客行刺时绕过太子手段明显,此刻又试图攀诬太子,怎么看,都像有人设局陷害,而且手段急切,反倒未必可信。

        但是话又说回来,谁又知道这不是太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脱罪手段呢?

        见惯权谋浮沉鬼蜮伎俩的人,遇事想得会更多,天盛帝的目光,在表情各异的众皇子脸上掠过,平静中隐藏暗暗猜测。

        会是谁呢?

        目光又落在地下刺客脸上,现那人看太子眼神虽然怨毒,却一直不避目光,始终直视太子,牢牢盯着他,似乎在提醒什么事情一般。

        这么一想,心中便又一动。

        正在僵持间,忽听堂下一阵步声急响,有人连声嚷嚷:“魏知呢魏知呢。”一路推开阻拦的侍卫,闯了进来。

        此时所有学生已经被辛子砚带人安排驱散,来者虽是学生打扮,身份却绝非寻常,侍卫们不敢死命阻拦,只得一路急急上报。

        白纱一掀,林韶宝光璀璨的大眼睛耀得厅堂都亮了亮,看见座上天盛帝,嚷一声“父皇!”,便扑了过去。

        众人齐齐躬身:“公主!”

        天盛帝接着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一直紧绷的脸色才稍稍舒展,韶宁急急上下打量他,嚷着:“父皇您没事吧没事吧?可吓坏女儿了!”

        天盛帝一皱眉,斥道:“堂堂公主,怎么这个急躁样子!”语气虽然怨怪,眼神却难掩宠溺。

        “当学生当久了,改不过来。”韶宁嘻嘻笑,一扭头,看见地下刺客和气得咻咻的太子,秀眉一扬,煞气顿生,道:“就是他?”

        “对!小妹。”太子素来也疼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子,以往很多次他不得父皇待见,都是这个妹子一番撒娇扭转,当下向她诉苦,“就是这人,行刺父皇,还欲图攀诬本宫!”

        “当真是悍不畏死。”韶宁冷笑,慢慢走到刺客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抓起一旁酸枝盆架上一块假山石,当头对刺客砸下!

        “扑。”

        宛如西瓜破开声音,鲜血顿时匹练般奔出,那人咽喉里咯咯几声,身子诡异扭了扭,然后,痉挛着倒了下去。

        倒在浓厚血泊中,并,永远无法再起身。

        满堂寂静,都被小公主的骤下杀手惊得失去言语,唯有韶宁坦然如故,拍拍手,冷笑道:“且除了你这祸害。”

        太子惊得后退三步,软倒在椅上,半晌抬手抹了一手冷汗,心中隐隐约约却安心了几分——无论如何情势对他不利,如今死无对证,陛下想必也不会再追究?就算要追究,也是事后追查,总好过如今在众兄弟面前,被趁机陷害,落井下石。

        这也就是一直蒙宠深重的韶宁才敢做这事,想到这里,不禁对幼妹更加感激。

        天盛帝反应过来,已是面罩寒霜,怒喝:“混账!”

        “父皇——”韶宁扑过去,嘴一扁,已经搂住天盛帝脖子,“女儿听说竟有人大胆行刺父皇,哪里还忍得住!这人谋刺天子,攀诬皇嗣,用心险恶竟至欲图乱我朝纲!不杀他,难泄我心头之恨!”

        天盛帝听见那句“欲图乱我朝纲”,目光一闪,心中生了几分犹豫,脑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韶宁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正要开口探问,忽听底下,收敛尸体的侍卫一声低呼。

        众人望去,便见那侍卫慢慢在刺客脸上剥离出一件东西,随即举在手中,是一张制作极其精良的人皮面具。

        刚才韶宁一石头砸穿了刺客天灵,大量鲜血浸泡在脸部,面具被泡得浮出一点边角,侍卫收尸时现有异,用指甲一剥,才现了第二张脸。

        二皇子飞快的过去,探头一张望,立即道:“咦,这人面熟!”

        七皇子沉吟不语,五皇子抱胸淡淡道:“这不是老六前些日子为王府延请的武林高手吗?我还曾在王府见过。”

        太子怔了怔。

        这个人,他也认识。

        一个月前,他有次和老六闲聊,说起东宫总有人窥伺探问,众兄弟虎视眈眈,令他心中不安,老六便说帮他寻可靠的江湖高手,来护卫东宫安全,后来便请到了这人,说是呼卓雪山异剑门的绝顶高手,他见过一次十分欣喜,当即要请入东宫,却被老六拦住,说觉得这人眼神不正,也许别有心思,稳妥起见,还是先安置在别庄考察一番再说,后来这事他也忘记了,没想到这人果然有问题!

        大概就是老六带那人给他察看时,被那些喜欢时不时窜门子的兄弟们看见,才以为是老六的人。

        太子垂下眼,心中紧张的思量了一会,这事,说,还是不说?

        然而几乎立刻他便下了决定——自己已经被置于嫌疑之地,再要说明实情,便是沾上身甩也甩不脱的麻烦,何必呢?

        至于老六……自己是君,他是臣,臣为君死,本就天经地义,自求多福吧!

        主意定了,他也不再犹豫,立即道:“本宫也见过,这是六弟的王府护卫!”

        这一句一出,众人脸色都一变——宁弈向来是太子党,十分忠诚,众皇子都以为他好歹要为宁弈辩护几句,这也是为君主者令下属归心的必要手段,不想太子无情至此,这是要丢卒保帅了!

        屏风后,凤知微心中一刹间雪似的亮,她转头,看了宁弈一眼。

        这一眼目光流转,含义无限,宁弈接着她的目光,淡淡一笑,笑意森凉而坚定。

        凤知微却在那笑意中,看懂了几分收藏得很好的酸楚和悲凉。

        屏风外,众皇子已经取得默契——扳不倒太子,扳倒宁弈也是好的,去太子羽翼的事,大家都乐意,既然太子自己都先扔了石头,他们也就更不必客气了。

        何况宁弈刚才救驾有功,不抓紧机会推他一把,难保他今日之后不会入了老爷子的眼,平步青云。

        “青溟书院在太子之前,好像也是六弟主管,这诸般道路,他自然也是熟悉的。”面容冷峻的五皇子,当先开口。

        “难怪说地位高尚手段通天熟知青溟内外道路效力之人无数……”二皇子抖着二郎腿,睁眼说瞎话,“如今看来,六弟倒也合适。”

        “还是暂缓下定论。”贤王七皇子语气恳切,“总要允许六哥有个自辩的机会,请父皇圣裁。”

        凤知微在屏风后听着,一抹冷笑浮在嘴角。

        这位更狠,诸罪未定,先用上“自辩”一词,淡淡一句话,就已经给宁弈定罪。

        好个贤王!

        屏风一角半隐着天盛帝容颜,他半阖着眼一直不言语,儿子们的吵闹攻击似乎都没听入耳,从凤知微的角度,却隐隐看见他眉梢微抖,垂下的眼角处,光芒幽深暗沉。

        却有人朗声道:“青溟护卫不周,致陛下受惊,子砚特来请罪。”

        纱帘拂动,辛子砚遥跪阶下。

        二皇子立即笑道:“院大人来得好及时,不过这罪到底算是谁的,本王看你也不必急着便领。”

        辛子砚直起腰,盯着山眉细目的二皇子,声音朗而亮,一改平日慵懒媚态,“那么殿下认为是谁?”

        五皇子冷冷道:“刚才你也听见了,不必装不懂。”

        “微臣就是不懂!”辛子砚一句话直直顶回去,“熟悉青溟,和微臣私交甚笃便是有罪?那么二殿下您以请托远房小舅子入青溟读书一事,硬赠书院良驹五百匹,算罪否?五殿下您年前邀约微臣在近水居宴饮,席间馈赠明海贡品珍珠一斛,算罪否?七殿下您时常在山月书居和微臣‘偶遇’,先后以知音之名赠微臣绝版古籍三十二册,算罪否!!”

        一连三个“算罪否!”,如钢铁铮铮落地,砸得满堂静至窒息,几位皇子脸色或紫涨或铁青或苍白,就没一个正常的。

        凤知微惊异的盯着辛子砚,看不出来啊大叔,原来除了爬妓院墙和被金花追两大特色,文人风骨居然也是有的。

        宁弈突然站起,默不作声走了出去。

        他走到天盛帝脚下,俯跪在地,却始终一言不,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众皇子。

        辩不如不辩,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沉默有时便是最大悲愤,凤知微心中暗赞,论起心思掌握和拿捏分寸,宁弈确实最剔透。

        她沉默看着,心中却突然泛起淡淡苍凉——就算一切尽在他算中又如何,这兄弟阋墙,这群起而攻,实实在在,都是真的。

        天盛帝看着宁弈,眼神变幻,半晌沉声道:“你有什么说的?”

        这话一出,众皇子都有喜色。

        宁弈似是怔了怔,一瞬间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天盛帝,又转头看了看太子,太子避开了他的目光。

        闭了闭眼睛,宁弈的身子颤了颤,一瞬间面白如纸,凤知微眼尖的现,他肩上伤口隐透血色,似乎已经裂开。

        半晌宁弈伏下身去,低低道:“此人是儿臣府中护卫……但儿臣不知……”

        天盛帝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既如此,你且在偏宫留着,待事情查清再出来!”

        这是待罪软禁了,众皇子出于意料之外,却都露出喜色,隐约不知是谁,吐了口长气。

        宁弈伏在地下,良久道:“是。”

        有侍卫上前,半扶半拉,宁弈甩开对方,自己站起,转身退出,走到堂前,迎着一线夕阳淡金,突然淡淡道:

        “皇朝之嫡,将如西山落日之薄。”

        然后他晃了晃。

        晕了过去。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二章  平步青云

        那句话所有人都听在耳中,所有人都当听不见。

        凤知微拢着袖子,看侍卫护卫宁弈乘软轿去了别宫,心中凉凉的想,王爷他老人家虽然看起来伤重,其实也只是皮肉伤,刚才触及他脉搏,脉象好得很,哪里就这么虚弱了?

        这个时候,用这个方式退场抽身,真是绝妙啊。

        座上天盛帝一直不说话,良久后才疲倦的摆摆手,示意皇子们都退下,凤知微赶紧也要告退,天盛帝却突然道:“魏先生请留一下。”

        凤知微怔了怔,天盛帝又看了看顾南衣,顾南衣看看他。

        天盛帝再看看顾南衣。

        顾南衣看看他。

        ……

        凤知微出了一头汗,赶紧道:“陛下……草民这位朋友心思单纯,而且……”她露出难以启齿神色,吃吃道,“世间常理,他多半不太通……能否……”

        话说得含糊,意思却明白——这孩子是个愚钝儿啊,走失了会有危险啊……

        天盛帝犹豫了一下,终于没说什么,又示意韶宁退下,韶宁撅起嘴,却没说什么,乖乖离开。

        凤知微冷眼看着,心想这孩子虽然娇宠,其实甚有分寸,看刚才毫不犹豫一石杀人的狠劲,还是个敢作敢当的主儿,比她那一母同胞的大哥强多了。

        韶宁经过她身边,用肩头悄悄撞了撞她,挤挤眼道:“好好表现着……嘻嘻,没给我吓着吧?”

        凤知微浅笑,后退一步,行礼如仪:“见过公主。”

        韶宁白凤知微一眼,一路笑着走了,步伐轻快,薄底靴底还沾着刺客脑浆……

        天盛帝含笑看着女儿背影,目光一转过来,却化为沉肃,“魏先生,朕想听听你对今日此事看法。”

        凤知微眨眨眼——老爷子这是要考校她吗?这话题,似乎不适合和她这个新出炉的“国士”谈吧?

        “陛下。”她微微一躬,“草民白衣之身,不敢妄论国事。”

        “何来国事?”老皇帝眼睛一眯,“这是朕的家事。”

        “天子无私事。”凤知微微笑,答得简单。

        “嗯?”上座皇帝的眼风,刀般飞过来。

        凤知微接着这个眼光,知道今日再不可能打马虎眼,无声叹口气——老家伙啊老家伙,明明你自己心中自有打算,何必一定要为难人呢。

        “皇储国之重器,不可轻授,亦不可轻取。”半晌她答。

        眼光收敛,看着脚尖,靴尖上血迹殷然,是宁弈的血,凤知微心中微喟……宁弈,不是我不帮你,而是你家老爷子,最起码到现在都没真的打算废太子,我如果不知自量的胡乱谏言,死的会先是我。

        无论如何,自己小命要紧。

        至于你……还有后手吧?

        座上天盛帝沉默看着凤知微,难得这人年纪虽轻,却心思玲珑剔透,既看出他的心思,也不忌讳坦言,胆量气宇,比寻常历经宦海的人还强几分。

        也许正是未经宦海,所以尚留存几分明白心性?

        天盛帝对于解擢英卷者得天下之说,并不十分迷信——国之气运,在于君明臣贤,在于上下一心,在于政令通畅,在于民心所向,仅凭一人之力左右一国气数,他认为除了他自己没有别人可以做到。

        然而眼前这小子,却也不妨一用……

        “擢英卷空悬六百余年。”天盛帝脸上晦暗神色已去,笑眯眯看着凤知微,那神情很满意,“如今你当堂得解,不负擢英盛名,朕很高兴,朕在多年前便已颁布诏令,解擢英卷者,视为朝廷文供奉,赐屋百间,田千顷,领朝华殿学士职,御书房笔墨侍应,侍左右,备顾问……田就赐你京郊梅山脚下那地,屋嘛,让负责吏部的老七给你安排,将来若有实绩,再论功擢升,你意下如何?”

        说着便令几个重臣进来写诏旨,当先东阁大学士姚英听着,眉梢跳了跳。

        凤知微眉梢也跳了跳。

        满意……实在太满意……满意到不满意。

        这哪里是行赏赐职,这是把她放在火坑上烤了。

        看起来领的职务是文职虚衔,学士算起来不过正六品,似乎并不过分,然而朝华是正殿,以往未设学士,御书房笔墨侍应更是离奇古怪的新职务,当朝皇帝诏令,一律由几位宰相之职的内阁大学士负责,如今这笔墨侍应,以及后面那句‘侍左右,备顾问’,几乎就是一部分宰相之职,天子近臣,参赞中枢,这是何等地位荣耀?御书房白衣宰相这个说法,看样子是逃不掉了。

        而赐田赐屋那几句,虽然她还不清楚状况,但看那几个重臣表情,八成也有问题。

        老头子把她高高捧起,是想某日她重重摔死吗?

        “陛下……”姚英舔了舔嘴唇,斟词酌句的道,“先生年轻,未知朝务,不如先放翰林学士,也好留有日后进身余地……”

        “正六品职而已,大学士认为国士当不得?”天盛帝眼神斜睨过来,凤知微突然觉得那个表情和宁弈很像。

        “臣不敢!”姚英立即请罪。

        凤知微也不迟疑:“臣领旨!”

        不必矫情,不必假惺惺的推,一来推也推不掉,皇帝砸下来的无论是馅饼还是陷阱,都得受着,你不受,他便要疑你有外心,二来凤知微不认为有什么真不能应付,人必须先在其位,才有和这世间一切强权欺压,平等对话的权利。

        她受够了步步退让,时时被欺。

        哪怕前进一步是嶙峋悬崖,也胜过一直堕于尘埃为人所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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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正堂退出来,在堂外等候的众臣们早已得了消息,都一窝蜂的上前来恭贺新贵。

        淡淡阳光下少年新贵气质雍容,笑意亲近而不狎昵,像一株独自幽芳的玉树,收获无数艳羡的目光。

        众人被日光所迷,眯起眼仰望立在阶上的少年,心中盘算着该以何种方式和这位平步青云的天子近臣拉关系。

        凤知微一一寒暄,迎接着那些或亲切或热络的言语,突然眼神一闪。

        一人凑了过来,笑道:“魏先生真是年少有为,羡甚,羡甚!”

        语气亲热,也故意透着几分高位者的矜持。

        五军都督秋尚奇,她的舅舅。

        真是暌违久矣,思之寤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秋世叔!”凤知微立即轻轻分开围在身边的众人,快步迎上去,深深一揖到地,“一别久矣!您犹自康健,真令小侄欢喜!”

        这一句倒听愣了秋尚奇,他来和这位天子新宠攀交情,怎么突然就成了人家叔叔了?

        “世叔,多年前思波亭一会,您英风侠采,令小侄仰慕无地,牵记至今,此次求学青溟,家父还嘱咐侄儿,无论如何要再去拜访世叔,只是学业繁忙便耽搁了,世叔万勿介意……”凤知微满口胡柴,语气眼神极其诚恳。

        秋尚奇却已经信了,思波亭是府中后花园观赏厅,有客都会请至那边,这位想必是哪位世交之后,多年前跟随其父进府拜访过,他秋府一年不知道要接待多少来客,一时想不起也是正常,这么想着便心花怒放,想不起来也要装作十分熟稔,立即喜笑颜开做恍然惊喜状:“哎呀原来是贤侄,多年不见,令尊可好?为叔也是十分牵记,惜乎山高水长相会无期,真是令人扼腕,世侄什么时候有空,千万过府一叙……”

        “世叔邀约岂敢不从?秋府思波亭景色佳美,多年前一直出现在世侄梦中啊……”凤知微笑得神往——哎呀,真是想你家夫人丫鬟老婆子们啊……

        两人摇晃着膀子呵呵对笑,相视的眼神里充满久别重逢的热切……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三章  连环局

        一旁的官员羡煞秋尚奇——本就是武职高官,如今又有了天子近臣的文职侄儿,真是美好啊……

        两人“把臂言欢”,约定常来常往,才“依依不舍”分手,凤知微好容易从官员群里脱身,先溜回自己院子里休息,皇帝陛下比较开恩,给她几天时间准备接受宅子田地,也好给时间让吏部准备。

        一进门便被淳于猛捶了一拳:“好小子,看不出来嘛!”

        燕怀石笑容鬼兮兮:“真是一别半日,君已飞登龙门。”

        凤知微不理他们,急道:“收拾东西,离开青溟书院,燕兄你在京城皇城附近有宅子么?咱们先去那里住,消息也好灵便些。。”

        众人愕然,凤知微又看一眼淳于猛,道:“淳于家想必没什么事儿,你还是听你父亲的,暂缓去长缨卫报到便是。”

        “你在说些什么?”淳于猛还不在状态,燕怀石已经愕然道:“不是刺客已经死了吗?皇帝要大动干戈?”

        凤知微默然不语,心想只怕想要大动干戈的另有其人,还有今日,众皇子攻击宁弈时,皇帝脸上的表情也很是精彩啊,有些事,未必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呢。

        “别问,相信我就离开。”凤知微答得简单,一转身,看见顾少爷已经抱好了他的宝贝枕头。

        ……

        是夜,御驾离开青溟书院之后,帝京乱生。

        因为时当庚寅年,史称“庚寅之变”。

        此乱初时不显,当局者浑然不知,直至多年之后,有心人慢慢回溯推演,才换得恍然大悟“哦”一声。

        先是天盛帝召太子进宫,父子密谈,太子出宫后,神情惶惶不安。

        当夜,楚王在被软禁的行宫遇刺,宫女试图在饮食中下毒,被御林卫现。

        天盛帝一日之内再次急召太子,不知为何生龃龉,据说殿外宫人,听见清晰的盘盏碎裂之声。

        次日皇帝命由五皇子暂领长缨卫总管职务。

        长缨卫一直负责东宫守卫,当日五皇子以皇宫守卫力量不足,长缨卫不得擅离职守为名,将长缨卫调离东宫,改由自己麾下御林军守卫。

        太子一怒亲自寻五皇子问罪,五皇子态度恭敬满嘴规矩,却不肯调回长缨卫,并称长缨与御林同为皇家守军,太子为何执意取长缨而弃御林,莫非心中有私?太子怒极,以茶盏掷伤五皇子。

        此时太子已觉众叛亲离,青溟书院自称待罪自省,驱逐太子姻亲门下学生,楚王总管的九城衙门阴奉阳违,朝中众臣心寒太子凉薄,虽面上恭迎如故,办起事来却诸多阻碍推脱。

        只剩下一个十皇子,以往因年幼不被太子看重,如今失去宁弈助力的太子,忍不住便向幼弟诉苦,十皇子劝太子不必忍让,拿出储君威仪,也让那些无视君上者见见颜色,太子遂强力接管九城衙门,在九城衙门巡查司,查得五皇子私下结交边军将领,私圈良田,设陷暗害当年开国老臣等隐秘证据若干。

        顺藤摸瓜,此事隐约七皇子也有份,太子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又怕禀报皇帝之后此事会压下,当下故意玩了点心眼,一方面使人趁宫门下钥时辰故意延迟入宫缓报消息,另一方面当夜就搜集人证,以太子宝印将一批涉事官员停职待勘。

        太子害怕五皇子七皇子事急咬人,不听东宫幕僚劝阻,以手谕调动京外戍卫营试图围住两座王府,五皇子意图觐见天盛帝,被戍卫营屡次拦下,一怒之下意图调动御林军闯宫,若不是七皇子及时赶来阻止,一场流血事件在所难免。

        七皇子服软,太子满意,至此觉得尘埃落定,十分欢喜,私下设宴于东宫,席间道:“父皇总说我性子绵软,如今也让老头子见见我雷厉风行!”

        一语未毕,有人冷笑接道:“未必!”

        随即屏风后转出一人,面容冷沉目光森凉,正是天盛帝。

        种种传说到了此时戛然而止,后面生了什么,已经再没有人能够完整述说,短短十数日几起几落风云变幻,太子刚刚抓着老五老七把柄气焰高炽,转眼间局势突变,随即太子宝印再次被停,五皇子和七皇子那一派朝臣顺势反攻,弹劾太子党任用私人干涉刑狱结党营私株连无辜,互相攀咬攻击,朝政乱成一团。

        这些事儿,有些是大家都知道的,有些是凤知微通过燕家门客的四处刺探,整理收集补充得到的,别人还在懵懂和猜测之中,凤知微却已清楚,太子已经一步步陷入泥潭了。

        原来从一开始,宁弈的目标,就是太子。

        还有那些势力不小如狼似虎的兄弟们。

        夏季和风丽日,碧纱窗清风送爽,凤知微半卷纱帘坐在屋内,用纯金小夹钳敲胡桃,敲一个,笑一声。

        “好心计!好个连环局!”

        顾南衣坐在她对面,敲一个,吃一个。

        “这是太子。”凤知微一肚子郁闷,拿了胡桃开始摆龙门阵,抓了一个大的,随即在一侧放了个小的,“这是宁弈,朝廷公认的忠心耿耿的太子党。”

        顾南衣立刻拿起那只宁弈,飞快的吃掉。

        凤知微愕然,随即抓起一只带壳胡桃扮演宁弈,没用,顾少爷还是飞快吃掉,一边吃一边十分精准的吐出所有的壳。

        ……凤知微最后抓了只毛笔扮演楚王殿下,终于逃过被吞之灾。

        “因为他是公认的太子党,所以在脱离太子党身份之前,他绝不能对太子下手,否则出任何事,他都有连坐之罪。”

        凤知微唰唰唰摆出一堆胡桃,咻咻咻弹向太子和宁弈那一堆,“就算他动了太子之后没事,众虎视眈眈皇子狼扑而上,谁都比他得天盛帝欢心,谁都比他有地位,到头来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上位的,绝不会是他。”

        “那么应该怎么做呢?”凤知微笑意微微,把太子胡桃弹向皇子们那一堆,胡桃们互相碰撞四处弹射,“先脱开自身干系,再借力打力,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唯独自己独善其身。”

        她用宁弈毛笔敲着太子胡桃,“那个刺客,是第一计,根本就不是为了刺驾,而是为了使他自己‘蒙冤被禁’。”

        “刺客是他故意介绍给太子,故意给众兄弟无意中看见,他摸透了太子自私脾性,知道他临事一定会把责任推给自己。”凤知微仰头沉吟,“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刺客的来龙去脉,他已经用特别的方式透露给皇帝,就算他不透露,以天盛帝手段,对儿子们的事,当真一点都没有数?所以当太子将责任推给宁弈,众皇子落井下石时,天盛帝脸色才会那么难看。”

        “他‘背了黑锅’,却顾全大局隐忍不,众皇子明知有假,却不顾亲情睁眼说瞎话,天盛帝看在眼底,难怪脸色那么精彩。”

        凤知微抓住太子胡桃,慢慢的用毛笔那一端掏果肉吃,一边顺便分给顾南衣一半,“老皇帝果然不是简单角色,装作不知,将宁弈软禁来试探众人心思,可笑那批皇家兄弟们,还以为终于整倒一个,却没想过,考验才刚刚开始。”

        “后面的事,还是宁弈的局,只是他此时已经不能算是太子党,而且‘别宫软禁,重伤卧床’,怎么算,也算不到他头上,于是绵糖炒胡桃——”凤知微眯着眼睛笑,“下点毒啦,调调军啦,翻弄诸般证据啦……等到太子和众兄弟两败俱伤咬得一嘴毛,他老人家伤也好了,冤枉也澄清了,正好出来粉墨登场。”

        “当当当当。”凤知微鼓掌,将太子胡桃和皇子胡桃推给等了很久,完全没有听她在说什么的顾南衣,顾少爷不耐烦的赶紧吃掉。

        “啪啪。”有人在窗外鼓掌,笑嘻嘻探进头来,“好一番政局推演,楚王若得知全盘计划尽在你心,不知道会不会想拆了你?”

        “在下骨头虽软,但也不是那么好拆的。”凤知微一笑,单手一掷,毛笔精准投入笔筒中。

        “告诉你个最新消息。”燕怀石坐在窗棂上,望着皇城方向,“皇帝今日已经拒绝太子觐见,并宣三大学士进宫。

        凤知微一笑,心想太子休矣。

        当日夜,太子再三求见天盛帝不成,又知三大学士在御书房一夜未出,绝望之下,调集东宫侍卫和京郊戍卫营,以清君侧为名闯宫。

        天盛帝却在他挥兵入宫之前,便已离开皇宫,住到京郊虎威军大营。

        随即连诏旨,撤换戍卫营长官,调动虎威军反包围乱党。

        凤知微也在伴驾侍臣之列——天盛帝其实是看中她身边的顾少爷。

        虎威大营离软禁宁弈的玉泉行宫极近,楚王得知消息后,星夜驱驰,只带十余护卫前往大营,求见天盛帝。

        当夜父子促膝长谈,具体说了什么,世上永无人得知,许是父慈子孝剖心以对,许是兵不厌诈你来我往。

        是夜牛皮帐篷内沉香细细,淡白缭绕的雾气,遮住了所有晦暗深沉的眼神。

        天明时露珠染亮帐篷边碧草,宁弈恭谨的退出,晨光下眼圈微红,望着京城方向的目光,却凉如霜雪。

        乱风终起,谁御风而上?且算从头。

        他突有感应的回过头去。

        便见凝露草尖之上,漫天朝霞之下,那少年打扮的女子,衣衫猎猎,负手帐前,遥遥注视着他。

        似笑,非笑。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四章  香草美人

        宁弈遥遥看着她。

        高岗之上,丽日长风,那人乌与衣衫齐舞,站在高处不令人觉得气势凌人,立于低处也不令人觉得畏缩低下,永远神容平静,在平静背后,浪潮奔涌。

        这样一个岿然不动的女子。

        两人目光交汇,此时都有了一番不同往日的意味。

        从最初的完全被动,生死操于他手,到今日的遥遥相对,一笑间各自算盘。

        他知道他的一切她知,正如她知道他知道她的知。

        宁弈忽有奇异的预感——从今以后,她将逐渐走向他,以越不可捉摸的姿态。

        他突然想过去,说上几句话,至于要说什么,他还没想好,不过他觉得,这一段走近的路途,足够他想明白要说什么。

        他刚要举步,她却突然转过头去。

        远远的,碧草之上,她的身侧,升起一抹淡淡的天水之青,那玉雕一般的人,依旧不看任何人,却站得离她很近,仰起头迎向那抹初生的日光。

        薄而透的阳光打在他面纱后半露的下颌,那里的弧线便有了玉般的质感,阳光顿如泉水般流畅的滑开去,溅落在碧草之上,空气中似有绚丽的光晕在飞舞。

        她调开目光,转头对那男子笑,不知说了什么,那男子还是不理会一切的样子,专注的微微仰,在阳光下闭目闻着草木的芳香,她便俯身在四周寻了寻,找到棵甜味的草,仔细去掉草叶,一折两段,一半自己慢慢的吮,一半递给他,用带着笑意的眼,教着对面的少年。

        那玉雕般的少年,望着那草良久,终于也有样学样的将草杆放进嘴里。

        高岗暖风日光如熏,她平和冲淡的,对那人微笑。

        这是另一个她,他没有见过的。

        她给他的是狡诈、是狠辣、是心计浮沉、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突然便觉得有些气燥。

        日光似乎薄了点,风声不再悠缓舒畅,那些七彩的美妙光晕碎在草尖上,天气热得令人难以忍受。

        宁弈抬起手来,远远的,对着凤知微一指。

        凤知微回,看见远处楚王殿下不知何时再次神色暗沉,薄唇紧抿,表情很不和善,心中便很有些怨念——您刚才好像还挺平和,怎么一眨眼就和六月的天一般,变了脸呢。

        他指指她,指指皇城,随即拂袖离开。

        “好自为之。”

        她躬躬身,微笑,目送他决然离去。

        “如您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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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上午的时候,燕怀石带了人来给凤知微送零食,当然主要是给顾南衣准备的,凤知微顺便安排他和几位宰辅“邂逅”了一下,算是先留个印象。

        燕怀石带来了京中消息,果不其然,太子和皇帝的对抗,只有四个字最合适形容:以卵击石。

        “太子也是昏了。”燕怀石大摇其头,“皇帝这些年看似不怎么管事,可是从来不曾放松对朝政和军事的把握,他以为掌握近一半的京畿护卫力量就可以掌握胜局?啧啧……”

        凤知微负手,遥遥注目天际,似是被那皇城血火灼了眼目一般,眯起了眼睛,良久缓缓道:“太子和楚王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后者,从来不曾小瞧了天盛帝。”

        审时度势,顺力而为,宁弈之沉稳,实非常人可及,就连凤知微最初也没有猜到,宁弈会用十年的时间,来布局对付那样一个庸碌得人人都觉得可以随时扳倒的太子。

        因为,扳倒太子易,扳倒太子而不为皇帝怀疑难。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刺杀前那一夜那些士兵,真正要做的,是确保刺客能够顺利进入内堂,以及,控制住那些在书院就读的重臣子弟。

        青溟,是此次计划的一个重头戏,通过这个书院,风流帝京的楚王,其实早已扼住了多家臣子的命脉。

        这个计划从什么时辰开始?建国之初?或者更早?

        当所有人看见青溟的重要性,宁弈立即退出,“忠心耿耿”将之“交给”了太子。

        风流楚王,带领京城一批皇亲国戚公子哥儿,以浪荡无心朝政之姿,玩遍帝京花,赏尽风尘柳。

        正如凤知微在妓院和大街上遇见他那两次,很明显,那些公子哥儿唯他马是瞻。

        有意无意,慢慢渗透,多年下来,这些勋贵子弟,想必已经和楚王府私下结成了密不可分的利益关系,无论是私生活,还是公家的书院,诸般是非把柄,都牢牢控制在辛子砚和他手中。

        宁弈要做的,并不仅仅是扳倒太子,而是在扳倒太子的过程中,取信于皇帝,在扳倒太子之后,取得更多支持。

        他从未轻视过那位一手创立天盛皇朝的开国之帝,哪怕这些年他老迈,倦政,无所建树。

        而皇宫中那位太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左膀右臂如此居心险恶,他已经被重重包围的虎威军和一面倒的劣势,逼得失去常性,濒临疯狂。

        在他试图闯宫失败后,他便被不断逼迫着向东宫范围内缩,天盛帝要把一切争斗留在东宫解决,鲜血可染东宫,不可染正殿朝华。

        皇帝看来很平静,拉着凤知微在大帐下棋,凤知微输两局必赢一局,皇帝很满意。

        军报不时送过来,天盛帝不动声色的看,烛火下眼神平静,每道皱纹都皱得沧桑而紧。

        凤知微的心,也如这冷玉棋子一般,微凉。

        这沉潜如渊帝王家。

        棋下到半夜,一骑快马踏破夜色而来,隐约一路唱名报进,天盛帝端坐不动,啪的下了一子,动作似乎力度过大,烛火颤颤欲熄。

        凤知微无声暗叹,起身告乏,“微臣不胜棋力,陛下饶我!”

        天盛帝笑起来,拂乱棋子,凤知微立即告退,走到门口却听见皇帝叹息:“一起听听吧。”

        心中一紧,却不敢推辞,她低眉敛目:“是。”

        一抬眼看见皇帝眼神疲倦,恍惚间想起那日屏风后众皇子攻击宁弈,他也曾露出这样的眼神。

        火漆密封的军报递上来,天盛帝看罢,眉梢突然抖了抖,随即怒拍桌案。

        “混账!”

        太子不知道了什么失心疯,悍然以火炮轰平东宫外墙,东宫明宜宫,本就是皇宫一部分,后来象征性以墙隔过一片单独区域,这一轰,他不退反进,直入皇宫,那批逼入死境自知无幸的侍卫和戍卫营残余,凶性爆,在宫中大肆烧杀,并挟持十皇子和韶宁公主为质,口口声声要天盛帝给个公道。

        桌上灯烛被震落,军报腾腾烧起,烟雾中天盛帝神色暴怒——他了解太子,知道这儿子胆量一般,按说掀不起大风浪,又指望和太子交好的韶宁能够劝劝她大哥,所以才没有带走儿女,不想太子丧心病狂,连亲妹都不放过!

        几位老臣闻讯赶来,神色震惊,对于太子这种费人疑猜的大胆,却无一人为他寻找理由,都说人心难测,太子身侧最多小人,又说太子临事疯狂,陛下如此恩重,竟能如此辜负!

        凤知微冷眼看着,想起东阁大学士的儿子,正是曾被顾南衣折断手指的那位姚公子,以往好几次,都在宁弈身边看见过。

        天盛帝作一阵,慢慢冷静下来,突然沉声道:“魏先生。”

        来了……凤知微暗暗叫苦,还是躲不过去啊,快离开青溟,随皇帝避在大营,万军在侧该用不着她吧?不想出了这事。

        顾少爷那天就不该露那一手啊,如今可算被人惦记上了。

        一刻钟后,一千虎威军帐外相侯,凤知微无可奈何爬上马,哄顾南衣:“咱们喝酒去。”

        顾少爷原本是不喜欢半夜爬起来的,听见这句立即要求:“那天那种。”

        凤知微继续哄:“淳于猛有,带你去找他。”

        顾少爷似乎很高兴,顺手采了根草叶,一折两段,递给她以作奖赏。

        凤知微一咬——苦的。

        将苦草叼在齿间,凤知微在马上颠啊颠,心中却在回想临别时天盛帝的话,这深沉帝王彼时眼神担忧,对她谆谆叮嘱:“务必救得公主。”

        未曾想天盛帝对韶宁,还当真有几分慈父之心,这也许是宁氏皇家,仅剩的亲情了吧?

        快马回城,帝京已经戒严,皇城内所有衙门都有虎威军驻扎,这支军队,天盛帝还是大成王朝外戚的时候便已经掌握,军中统帅胥元良和副帅淳于鸿,都是从龙有功的开国老臣之后。

        西华门烟尘滚滚,喊杀震天,宁弈领旨同胥元良在猛攻太子残军,而太子被围在南宫天波楼,韶宁和十皇子正和他在一起。

        凤知微拢袖坐于马上,遥遥望着血色火光中的皇城一角,暗红的光影投射在她脸颊眼眸,有种水色润泽的光艳。

        她并没有将那一千虎威军投入战场,更没有带着顾南衣闯军救人,而是静静的,等。

        过了一会,宁弈果然策马过来,无声在她身边停下。

        一对男女,默然驻马,遥看那一角流血厮杀。

        “有些人不能活。”半晌,宁弈淡淡开口。

        “有些人也不适宜死。”凤知微对他一笑,“比如,人质。”

        “你救出宁霁。”宁弈长眉皱起,“也足可向陛下交代。”他顿了顿,平静的道,“我会保得你。”

        凤知微相信这句话,却默然不语,这是她第一次和宁弈进行利益交换谈判,心中却有几分淡淡的凉。

        寥寥几语,决人性命,宁弈若无其事是应该的,但是自己,为什么也这般坦然平静?

        老皇凉薄,楚王深沉,她既已入了这争斗圈,先要保住的,只能是自己。

        原来她也是天性凉薄人。

        “别让我失望。”火光跃动里那人笑意华艳,“否则,你会绝望。”

        那笑容意味深长,墨玉眸里浮漾着一些连凤知微都看不懂的东西。

        凤知微拨转马头。

        “别让我绝望,”她回眸一笑。

        “否则,我会疯狂。”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五章  暗渡陈仓

        立马天波楼外围,凤知微观察着局势,太子固然手持人质负隅顽抗,但以宁弈手中掌握的军力,攻下天波楼实在是很容易的事,然而他以投鼠忌器为名,并不猛攻,只慢火熬煎,存心要熬尽太子信心,熬出最后疯狂,逼得他孤注一掷,最好与韶宁同亡。

        如果没猜错的话,太子身侧亲信,定有宁弈耳目,宁弈的后手绵绵不绝,刚才的谈判,只不过怕她带着顾南衣去捣乱而已。

        若不是天波楼轩窗四敞,里面动静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只怕太子和韶宁,早已尸横就地。

        救人其实很简单,只是不能去救而已。

        隐约听得楼头太子厉笑,音如利刃,“父皇呢!父皇怎么不来见我!他就这么忍心不见他儿子?不见我——”

        “砰”一声,楼上扔下一个人来,重重落地,瞬间脑浆迸裂,惊得众人策马张望,看了半天才现不是韶宁公主,是个宫女。

        太子笑声越如鬼如魅,“父皇不来是么?那么每过一刻钟,我就扔一个人,这是韶宁的宫人,下一个……下下一个……也许就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不来,我送韶宁的魂去见他!”

        四面静了一歇,无辜死者的血缓慢的流,随即韶宁的声音如银瓶炸破般突然响起,充满愤怒,“大哥你疯了!”

        “我疯了!我是疯了!”太子大笑,“大家都疯了!这肮脏皇族地!这龌龊帝王家!全都疯了!”

        凤知微扭头,和燕怀石低低说了几句,燕怀石离开,随即凤知微突然上前一步,静静道:“殿下。”

        楼上笑声止歇,太子探头出来,看见凤知微目光一闪,随即充满希望的道:“魏先生你在?……是父皇要来了吗?我要面见父皇,陈明冤屈!”

        韶宁的声音比他更欢喜,挣扎着大叫,“魏知!魏知!你来救我啦!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一颗花里胡哨的脑袋咻的探出来,转眼间又被太子手下拽了回去。

        “陛下正在途中,只是稍有不适,略等一会便到。”凤知微眼角都没瞄韶宁一眼,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太子何必疯狂如此?这么不留余地,等会见了陛下,如何说话?”

        “宰辅们呢?”太子却不接话,四处张望,“怎么就派你来和我说话?你资格还不够。”

        凤知微不动气,浅浅一笑,“我是太子门下啊,陛下让我来,太子还不明白其中心意么?”

        太子怔了怔,眼中绽出一道惊喜的光,随即狐疑的道:“我门下……那陛下为什么还让重军包围我?”

        凤知微仰起头,微笑:“那是因为太子你蠢!”

        一语石破天惊,别说众人惊悚,连太子都震得险些探出身来,半晌醒悟过来大怒:“竖子敢尔!竟然辱骂本宫!”

        “如何不敢?”凤知微冷笑,“天下无成仇的父子,不过些许冤屈,驾前剖心澄明便是,何至于要兵戎相见,动用军器?陛下在虎威大营苦苦等待殿下造膝坦诚,从此父子精诚,再无芥蒂,未料太子自己自蹈死路,竟挟持弟妹,造乱宫中!陛下一让再让,太子却不谅慈父之心,坦途不走死路自钻,怎么不蠢!”

        一番话骂得刻毒,太子眼中却闪起希望,试探着问:“……这是父皇的意思?”

        凤知微凛然道:“微臣岂敢捏造圣意!”

        “本宫岂是丧心病狂之人。”太子怔了半晌,颓然道,“父皇愿意听我辩白,那……”

        他转过头去,看着韶宁和宁霁,犹豫着是不是先放了弟妹,表示和解诚意。

        “殿下迷途知返,悬崖勒马真是最好不过。”忽有人策马过来,笑容欣慰,仰朗朗道,“既如此,臣弟立即派人飞马报知虎威大营。”

        凤知微无声叹息。

        宁弈啊宁弈。

        您这辈子就是专门拆我台的……

        楼上太子一怔——飞马报知虎威大营,陛下还在营中?那么刚才魏知就是在骗人?

        “无耻!混账!”太子勃然大怒,一脚踢下一个内侍,“砰”一声灰尘与鲜血四溅中,他厉声道,“你不仁,我不义!杀!”

        马上宁弈冷冷笑开。

        终于等到你这一句。

        袖中手指无声一动。

        乌青的箭雨如一片沉厚的雨云,嗡一声撕裂空气,自人们头顶掠过,直奔天波楼头。

        “啪啪啪啪!”

        大开的轩窗刹那间全部关上,箭矢扑空,夺夺钉在窗棂之上。

        隐约太子狂笑,随即再无声息。

        “呼呼”几声,楼上掷下几个东西,在夜空中划开艳红深黄的轨迹后落地,一落地便“蓬!”的一声燃着。

        是几个熊熊燃烧的火盆。

        木质结构的楼角立即烧起,一条火龙攀着立柱而上,瞬间卷了半个楼身。

        太子要**!

        火光艳红,人人面色惨白,继多年前三皇子兵变自杀之后,这是宁氏皇族第二个以惨烈手段走上绝路的皇子。

        还不是一个,是三个,更有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在内。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那火飞腾肆虐,想到此事后果,刹那间手脚冰凉,忘记所有动作。

        火光里唯有宁弈,眼角斜飞,目光漠然。

        虎威军指挥使胥元良心中急躁,不知道王爷打什么主意,却也不敢代为令,只好将目光求救的转向一旁的顾南衣,凤知微却突然“哎呀”一声,急忙忙的掸衣服,道:“火!”

        众人目光一转,才现由于离楼太近,一些火星溅上凤知微和顾南衣袍角,凤知微手忙脚乱的掸着,百忙中一转眼看见顾少爷竟然对身上的火完全漠不关心,只是仰头看着那火,似乎觉得那火在那烧得比自己身上的有意思。

        凤丫鬟只好又去拍他身上的火星,忙得不可开交。

        宁弈一直淡淡看着,看见凤知微殷勤的替顾南衣灭火,眼神更深了几分,他高踞马上,微微仰看着大火包围中的天波楼,眼波里红光倒映,亦如一簇妖火扭曲奔腾。

        属下们惶然焦急的等着他指示,他却只在出神,直到火势完全包围天波楼已经援救不得,才缓缓道:“蠢材!不知道救火救人?”

        虎威军得了王令,赶紧去“救火救人”了,一边凤知微苦笑着扯着烧得只剩半截的袍子,道:“微臣去换件衣服。”

        宁弈看她一眼,道:“魏先生辛苦,火势这么大,顾先生只怕也救不得人,还是先去换衣服吧。”

        凤知微笑得诚恳,“王爷辛苦,麻烦王爷继续辛苦。”

        她行礼如仪退下,越过人群之后,走到一个僻静宫室,燕怀石从一角花木外转了过来。

        “果然没错!”这小子很有些兴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天波楼另有出口!”

        凤知微意料之中的笑笑——别人都以为太子走投无路,据楼困守,只求和皇帝再见一面剖明心迹,她却从一路过来时,便觉得太子且战且退的路径似乎很有章法,不像是被逼得慌乱无意闯入。

        所以在和太子谈判之前,她便安排燕怀石带着自己门客,好好查一下四周路径,燕家门客中有些很有歪才,果然找出了太子后路。

        “天波楼没有地道,楼后就是人工湖。”燕怀石道,“楚王精细,也已经派人查过,但是我门下有个哨子派的祖师爷人物,说这天波楼传自大成皇宫,本身就是奇楼,楼中有楼,还有一道极薄的夹层,不是给人藏身的,而是藏了一道升降阶梯,从那阶梯上天波楼背面,这种阶梯,那哨子派祖师爷说只有上古墓穴会有,里外机关都极精密,第一次用过是升,第二次再用就是降……你看。”

        凤知微一抬眼,看见人工湖边一道绵延假山,紧贴天波楼背面。

        “那山……”

        “那山中空,别有玄机。”燕怀石眼中充满惊叹,“从山穿过,穿入湖底,就是地道,地道出来是最东边的静斋,靠近东华门!”

        这地道,竟然是从半空走的!

        难怪以宁弈精细,查探了四周退路也没有觉,天波楼侧根本就没有地道,宁弈定然也查过湖底,然而湖底一开始也没有,谁会想到去湖对面查探?

        凤知微眯了眯眼——天波楼独处一隅,背靠湖水,怎么看都是绝地,然而她却从那万能册子中,看见过某人夸夸其谈如何玩障眼法,看见过某人得意大吹各式墓穴中奇绝机关……

        “天意让我现那密道。”凤知微仰,韶宁惊喜的脸在她脑海中一晃。

        半晌她道:“去看看。”

        燕怀石神色一凛,心知这个决定至关重要,也许便意味着和宁弈背道而驰,却没说什么,招呼门客过来带路,那哨子派高手一路对天波楼设计低声赞叹不绝,又疑惑大成或天盛哪一代出了这么位宗师级的哨子高手。

        “哨子派是什么门派?”突然想起一事,凤知微问。

        燕怀石答:“盗墓。”

        凤知微立刻悟了,原来那册子主人是盗墓老手……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六章  黄雀在后

        因为此事重大,燕怀石只留了哨子派那老头带路,他们自然也不用走密道,只要在出口等了便是。

        宫门外等是不可能的,唯有在静斋。

        凤知微并不打算从太子手中要回那对兄妹——他们和太子没有利害关系,太子出逃也不会带这两个累赘,聪明一点,都能自保。

        生于皇家又受尽宠爱,如果没有自保本能,下次依旧会死,她何必多事?

        何必拼着要和宁弈完全走上敌对面?

        宁弈是一定要杀了韶宁的,这么个受尽宠爱的太子胞妹留在陛下身边,其危险性不下于太子仍旧活着。

        凤知微不愿为虎作伥,却也不想故意作对,跟着,只是想掌握事态而已。

        天盛皇宫是在大成皇宫旧址上改建的,静斋是早年大成的一位太妃静修的处所,因为偏僻,很少人来。

        内院也有座小楼,帐幔垂地,凤知微到的时候,太子的人还没过来,顾南衣站在黑漆堂柱旁,不知为何在出神。

        他突然抬手去抚摸柱子,这人一向除了必要的动作外绝不多动一下,这举措突兀顿时令凤知微转过头来。

        然而顾南衣手指已经从堂柱上落下,落下的时候,一大块黑漆表皮随之剥落。

        顾少爷太闲了,剥柱子玩呢?

        凤知微注视着地面的那块漆皮,落地便成了灰,什么痕迹也寻不着。

        底下突然传来脚步声,几人闪身躲在门后。随即一队遍身染血的侍卫冲了上来,四面张望了一下,拖出佛龛下的一个大箱子,接着步声橐橐,太子等人上楼来。

        女装宫裙的韶宁正在人群中间,却不如十皇子宁霁被看守得那么严密,她歪着半个髻,满脸寒霜,冷冷道:“大哥你什么意思?你真以为你能和父皇对抗?那么你现在是准备要杀人灭口?”

        “小妹说得哪里话。”太子回过头来,奇怪的竟然神色平和,“本宫怎么可能杀你?”

        韶宁翻了翻白眼,却听下一句太子怪笑,“本宫还需要你代本宫,在父皇面前晨昏定省呢。”

        “什么意思?”那笑声如枭,听得人人起栗,韶宁狐疑的转过眼来。

        太子笑而不语,目光在人群中一人身上滑过,随即示意侍卫都先下去,只留下他和韶宁,宁霁,和一个黑袍人。

        他先前的目光,正是落在这个黑袍人身上,此时只留他一人,顿时吸引了凤知微的注意力,一瞟之下,心中微微咦了一声。

        这人的身形,怎么觉得有几分眼熟?

        那人修长的身形靠在门边,面上戴个做工粗劣的面具,摆明了告诉你,他就是不想给你看见脸。

        太子附在韶宁耳侧,低低说了几句。

        “你疯了!”还没听完,韶宁便一声大叫,却被太子捂了嘴,随即阴恻恻道:“虎毒不食子,他怎样对我的?他做得了初一,我便做得了十五!”

        韶宁啪的一巴掌打开太子的手,怒道:“不行!”

        “哥哥能否翻盘,此番尽在于你。”太子语气突转哀求,“哥哥遭人陷害,一错再错已入绝境,你不帮,哥哥当真死无葬身之地!”

        “我早劝你跟我回去!陈情阶前,诚心向父皇请罪!”韶宁怒道,“你便知道虎再毒,不食子!竟然冒出这等大逆念头,还想拖着我和你一起万劫不复!做梦!”

        “便是做梦又如何?”太子突然冷笑,“我是陷入死局,却有承天之运,天无绝人之路自有高士来助,马上我等来接应的人,从东华门出皇城,自城东汴河口水路南下直入江淮,江淮总兵刘成录早年是我们外祖门下,母后虽早薨,曹氏家族却还没倒!当真以为我没有一拼之力?”

        他语气突转诱哄,“韶宁,所谓天下无一定死局,单看有无破天之力!哥哥是真命天子,危难时自有英杰来投,天下大业,必在我手,如今只要你我兄妹同心,你在内,我在外,到时候……哥哥便带兵入京呼应于你,以哥哥皇族嫡脉地位,大位舍我其谁?到时,封你柱国长公主,食邑十万户,永享无上尊荣!”

        韶宁不为所动:“谁当皇帝,我都是长公主!”

        “那也是永无自由皇家金玩偶!”太子冷笑,“拘着你言行,困着你年华,在合适年龄配个你都没见过面的驸马!也许老,也许残,也许喜欢玩娈童!你隔着帘子看丈夫,他跪在阶下见妻子,一个月只能宣一次,宣多了你便被责不知廉耻——这样的长公主,你愿意?”

        韶宁脸色变了变,太子放缓语气柔声道:“不要以为父皇宠你,你便能例外,你仔细想想,父皇再宠你,什么时候越过祖宗礼法去?父皇大去换了新皇,能有你今日之宠?谁会为你着想一分?老二?老五?老六老七?你看,可能?”

        韶宁沉默,太子瞟她一眼,笑道:“你喜欢那个魏知吧?但你也知道,他一个出身微末的小臣,父皇万万不会把他指给你……韶宁,你不想嫁真心喜爱的良人?和他琴瑟合鸣,携手一生,过世间所有女子最向往的生活?”

        室内沉默了下来,隐约有人呼吸急促,月光清冷的透过来,照见韶宁耳廓薄红,然而她刚才的凌厉和愤怒却渐渐消失,空气中迤逦着羞涩甜蜜而又向往的气息。

        ……凤知微在帐幔后,啼笑皆非。

        什么时候,自己居然成了皇家博弈的诱饵?

        好吧她知道韶宁是有点那个……那个那个……不过她也只认为那是孩子好奇心性而已,众星捧月惯了的娇女,难得遇见一个人不含糊自己,自然要感兴趣些,不想……居然情根深种的模样?

        连太子都看出来了,还拿她来诱惑韶宁!

        凤知微汗颜。

        韶宁突然转了个身,从背对着凤知微转为靠着窗棂沉思,月光斜斜打过来,凤知微的啼笑皆非立即变成目瞪口呆。

        那张脸……

        身侧顾南衣突然偏了偏头,对着某个方向皱起了眉,凤知微一惊,注意力刚刚转移,忽听韶宁一声惊呼:“大哥你干什么——”

        凤知微霍然回,便见寒光耀眼,太子狞笑着,手执不知什么时候抽出的长剑,直劈宁霁!

        十皇子宁霁一直沉默站在一边,这一剑突如其来,他却似乎早有防备,身子一转躲过。

        一转间韶宁已经扑了过来试图去挡,太子执剑去追,厉声道:“他必须死!”

        一瞬间凤知微恍然大悟,太子说这些不避宁霁,原来早已下了灭口之心。

        “他是你弟弟!”韶宁急叫。

        “什么东西?”太子冷笑,“不过老六一条狗!”

        “我不许你杀!”韶宁脸色铁青,她和宁霁一直隐瞒身份在青溟就读,这个最小的哥哥对她照顾有加,两人情谊不错,自然不会允许太子下杀手,“你丧心病狂,竟至弑父弑弟,我绝不应你!”

        “不应我?”太子转脸,眼色血红,“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韶宁挡在宁霁身前,头散乱却不改颜色,“你如此凉薄残忍,将来我就算帮了你,你也不会厚待我!”

        她死死挡在宁霁身前,面对同胞长兄寒芒闪烁的长剑,从凤知微的角度,却突然看见在宁霁脚下,有一道亮光一闪。

        此时月色朦胧,室内一切都笼罩在模糊之中,一道月光从年久失修的窗棂缝里透进来,正照着面对窗子的宁霁脚下方位,地面一片淡灰颜色,那点明光就越耀眼。

        窄而长,薄而亮,三指宽的,光影。

        凤知微突然出了一身冷汗。

        刀!

        那被月光反射出的,是宁霁掩藏在袖子里的刀!

        太子没说错,他是宁弈的人,他就是宁弈藏在太子身边的后手之一!

        此时韶宁正毫无防备的将后背交给他!

        凤知微手按地板,掌心湿凉,这宁氏皇族人人机关算尽,个个用穷心思,到头来不知道谁是螳螂谁是雀!

        她看着宁霁衣袖微微颤抖,似乎也在犹豫不决,地面明光闪烁,说明刀颤不休。

        凤知微正待出手。

        太子突然狞笑:“不帮我!都不帮我!好!”

        他长剑一抖,直戳韶宁前胸,一击含怒而来,看那雷霆来势,竟要把韶宁穿在剑上!

        刹那间凤知微扑了出去。

        刹那间宁霁突然抬手,手中明光一闪,铿然一响中已经架上太子长剑,但是因为匕太短,抵不住下劈之力,他灵活的一牵韶宁便转出了剑光,扑向门外走廊,一边扑一边伸手入怀。

        他这个动作一出来,一直站在窗边的那戴面具的黑衣人立即抬手,一股劲风出来,立即逼得宁霁动作一缓。

        而韶宁被甩得收不住惯性,撞上走廊,这楼年久失修,栏杆立即裂开,韶宁尖叫一声下落,此时凤知微已经扑了出来,那黑衣人看见她,抬起的袖子突然一收。

        凤知微没空理他,扑过去就去拽韶宁,韶宁拼命伸手死死拽住她,用力之大险些将凤知微拉脱臼,凤知微忍痛,正要将她向上拉,忽觉眼前大亮,鼓噪声起,随即一道火箭如红龙跨越长空,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扑她身后。

        隐约身后有人短促的“啊”一声,随即有粘湿的液体喷上她后颈,什么东西重重倾倒撞过来,顿时将刚拉起韶宁一点的凤知微撞下栏杆!

        一切只在刹那间。

        凤知微只来得及抱紧了韶宁。

        而四面风声呼呼,光影迷乱,颠倒的光影里,铁甲如流,王旗招展,那人策马而来,锦袍月白金冠闪耀,注视着护持韶宁落下的凤知微。

        一笑森然。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七章  我和你,从此敌

        落花宫前坠楼人。

        千枝火把照亮黎明前的黑,像无数漂浮的星光在宫阙万层间升起,苍黑的旧楼前千万铁甲默然伫立,看着两条纤细身影相拥翻滚落下,如两片柳叶在天地间随风浮游。看着不知从哪个角度飞出的怒龙火箭,刹那流星,卷向皇朝里一人之下最尊贵那条真龙,箭入、火起,血喷,栽落尘埃。

        皇朝太子半个身子俯在栏杆,头颅深深低垂,像是对着楼下万军,忏悔这一生狂妄娇纵,庸碌无为。

        那些皇朝大位、无上尊荣、不灭野心、那些逼入绝境后的欲图奋起,一朝,化灰。

        如此高贵,死得如此轻贱。

        此番陨落,此番坠落。

        天际突然起了一阵风,洒了几点雨,火把的光芒一阵摇动,晃得人视野闪烁,闪烁的视野里,展开天水之青的光芒。

        那人如一线轻风斜掠过楼身,刹那间追上坠落的两人,众人仰看着,知道无法一次救两人,却不知道他会救谁。

        宁弈高踞马上,面色沉凉,一切都在底定之中——顾南衣肯定救凤知微,那么,韶宁也便没了。

        很好,很好。

        半空中顾南衣掠到。

        他并没有伸手去抓谁,却身在虚空,浅浅拂袖。

        天色将亮,葱茏花木间起了冰清氤氲的水气,那人笔直掠在半空,虽在飞动而气质静若凝渊,浅浅雾色中漫然拂袖之姿,像仙云飘渺间迎风渡越的神祗。

        众人仰望,心动神摇。

        那一拂袖,便分开了凤知微和韶宁,随即顾南衣一指点在凤知微胸臆间。

        凤知微正在昏眩的坠落中,忽觉身子一轻,四肢百骸都忽然一松,不由自主吸一口气,体内气息一浮,下降之势一缓。

        而此时被推开的韶宁,不知怎的,身子斜斜飞了出去,顾南衣横掌一拍,韶宁划出很长的下落弧线,正来得及被侍卫中的高手跃起接住。

        而此时顾南衣已经牵着凤知微的手,不疾不徐落下,半空中那两人衣袂飘飞,姿态娴雅,纵然看起来是一对男子,也风姿卓绝,令人神往。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除了少数人,大多数人只看见韶宁公主被推开斜坠,而顾南衣救下凤知微,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很多动作,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一指和另有人相助,这些动作根本不可能做完。

        宁弈自然是那少数人之一。

        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楼头,那里,一道黑影一闪即逝。

        就在刚才,韶宁被推开下落时,那人在楼上出手,以隔空真力,助顾南衣将韶宁的下落之势推斜。

        他是谁?

        太子的人?又怎么会和顾南衣合作?

        他微微仰,思考着其间一切蹊跷,故意让自己不去看那两人相搀的手。

        不去看凤知微。

        他如此平静,不会让任何人看见他惊涛骇浪之后的满目疮痍。

        见她坠落,一惊;见她护着韶宁坠落,一震;一惊一震后,怒潮卷起,却又不可自抑的苍凉。

        天波楼前谈判言犹在耳,不过半天之后便见她再次当面食言背叛。

        她永远都这样,戴着面具言语温柔,一转身所有承诺都在九霄云外,永远用最惑人的巧笑嫣然姿态,操刀对他。

        而他,要心软到何时方了?

        何时方了?方了?留这么个反复无常心思如渊的祸害?

        以前还可以劝说自己,一个不得宠王爷,何必多事?如今一切都将不同,他的路已经踏在脚下,皇朝铁血之争就在眼前,万千人的身家性命将由他背负,再不能容一丝退缩和心软。

        任心思如许步步退让,终敌不得天意森凉翻涌。

        魏知,凤知微。

        我和你,从此。

        敌。

        ==========

        凤知微遥遥看着宁弈。

        那人仰高踞马上,身前浮云涌动,身后万千铁甲,天地都在他眸中,唯独不愿有她。

        她静静看着,换得默然一声长叹。

        有些事非她有意为之,然而不知怎的,就像命运自有翻云覆雨手,逼得她一步步总在和他对立。

        她不打算解释。

        不是解释就有用的,当她抱着韶宁坠落静斋,而他正好策马而来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天意已成。

        惊魂未定的御林军总管抹着汗上前,连声感谢凤知微和顾南衣,着意热络——陛下已经从虎威大营启程回宫,一旦得知韶宁公主被魏先生救下,一定会有厚重封赏,赶紧要趁现在拉好关系。

        韶宁奔过来,歪着个髻掉了只鞋,众目睽睽之下又哭又笑,一把搂住了凤知微脖子,“魏知!魏知!魏知!”

        她并不感谢凤知微救命之恩,也不管其实救她的人不是凤知微,只是那样声声叫着,声声含泪,似要将一怀激越激动,都通过这个名字表达出来。

        无数士兵尴尬的低下头去,非礼勿视。

        赶来的重臣面面相觑——公主当众来这一出,当真什么皇家颜面都不顾了?一旦传出去,以后怎么收场?

        凤知微浅笑着推开韶宁,退后三步,躬身。

        “殿下,”她温和而歉疚的道,“微臣刚才不慎被撞,连累公主被微臣带落坠楼,这都是微臣之罪,请殿下责罚。”

        她又笑:“劫后余生,微臣和公主一样激动,失礼了。”

        她的意思很明显——我没救你,我被太子撞得身子不稳,害得你坠楼,现在只能算功过相抵。

        而你举止失当,只是劫后余生兴奋而已——她不说韶宁失礼说自己,但她相信——你懂的。

        韶宁怔在当地。

        大臣们吁了口气。

        凤知微却已经走开。

        她意兴索然,一笑淡淡,带着顾南衣走到一个角落,等着陛下回宫,将虎威军令牌交还。

        那一角僻静无人来,顾南衣喜欢那样的安静,在花丛中一一尝着有没有甜味的草叶,刚才的当面杀戮溅血楼头,对他似乎全无影响。

        凤知微注目他半晌,突然转到他面前,目光深深透过他永不取下的面纱,问: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八章  你是谁?

        风声细细,花香淡淡,黎明一线微光,将奔来眼前。

        那人面纱后的脸,依旧遥远如在天涯。

        京中小院初遇,莫名其妙她成了他的俘虏,莫名其妙他被她牵走又成了她的保镖,数月相处,他似乎从未想过要去找回自己原先的生活,似乎从一开始,他就该在她身边。

        而她一直知道,他真的是一个玉雕,从里到外,实心的。

        也唯因如此,才有了从不设防的信任,然而今夜的事太过蹊跷,由不得她再放过。

        可以被隐瞒,不可被利用。

        原以为那个固守自己一尺三寸地的少年,是不会回应她的问题的。

        他却转头,第一次看定了她。

        “我是……”

        “魏大人!”

        一声急呼打断欲待出口的言语,天盛帝身边内侍脚不沾地的奔过来,拖了凤知微便走。

        “陛下宣你!”

        凤知微无奈,一边被拖走一边殷殷嘱咐:“等下记得要把话说完,不然会死人的。”

        那人一本正经的点头。

        天盛帝正立在静斋楼下,仰看着楼上,太子尸体已经被侍卫收殓,皇帝却依旧深深仰望着那破碎的栏杆,像是想从那些未干的血迹里,看出长子临死前的最后姿态来。

        苍青天穹下栏杆开了一个歪斜的缺口,破碎的横木在风中摇摇欲坠,像是缺齿的老人,在苍凉的讽笑。

        远远望去,皇帝的背影,老迈而疲弱。

        一生二十六子,成活者十六。十六人中,少年夭折者四,封王之后染病而亡者二,三皇子篡位再去三人,残一人,如今,长子、皇朝继承人,再亡。

        枝繁叶茂宁氏皇族,在年复一年的倾轧中,终成删繁就简三秋树。

        宁弈跪在他身前,正情真意切的低低请罪。

        凤知微听见他最后几句:“……误中流矢救援不及……儿臣之失自愿领罪……惟愿父皇珍重龙体,以天下苍生为念……”

        好一番孝子情长。

        凤知微默不作声过去跪下,宁弈一转眼看见她,立即向天盛帝道:“韶宁坠楼,儿臣离得尚远未及救援,多亏魏先生舍身相救,一介文人如此勇烈,儿臣十分感激。”

        天盛帝满意的眸光转过来,凤知微心中暗暗叹息,只好逊谢:“殿下谬赞,微臣实在不敢居功……”

        “韶宁!”宁弈已经在唤韶宁过来,天盛帝慈爱的看着女儿,眼底有劫后余生的庆幸,韶宁还有点魂不守舍,对着父亲的殷殷询问,答得有一句没一句,眼角却不住往凤知微身上瞟。

        瞟得多了,天盛帝也觉了,看看韶宁,又看看凤知微,眼底飘过一丝阴云。

        太子尸以黄绫覆了抬过来,请天盛帝示下,天盛帝没有上前,闭目半晌,挥手长叹:“先停灵明宜宫,不必宣内外臣进宫哭灵了。”

        那就是——不按太子礼下葬了。

        宁弈仿佛没听见这句话,始终面色沉痛,膝行到太子尸之前,一声哽咽:“大哥……”伏地久泣无语。

        天盛帝神色沉痛而安慰。

        韶宁突然走了过去。

        她恍惚的神色在看见同胞兄长尸体之后,突然清朗了许多,缓缓过去,跪在了太子尸另一侧,宁弈的对面。

        沾满血迹和烟灰的杏黄衣裙覆上同样染血的明黄黑龙袍襟,韶宁掀开黄绫,注视死不瞑目的兄长尸体,半晌,合上了太子临死前因为试图大呼而大张的嘴。

        随即她道:“大哥。”

        语气平静,清冷如拨动冰珠,和宁弈的惨痛悲切截然不同。

        “就在刚才,我坠楼的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韶宁抚摸着太子冰冷的脸,“原来你才是最可怜的人。”

        “你想杀我,我不怪你。”她细致的整理太子散乱的衣袖,“你临死前最后愿望,我不能答应你,但是今天,我在这里对你誓,你另一个心愿,我一定替你完成。”

        随即她抬头,向对面宁弈,古怪的一笑。

        “六哥,你说好不好?”

        宁弈望着她。

        半晌温和的道:“妹妹,你伤心疯了。还是去休息吧。”

        “是啊,六哥,以后就是你辛苦了。”韶宁缓缓站起,不再看太子一眼,“你可得千万保重身体。”

        “韶宁,你长大了。”宁弈欣慰的看着她,“闺中小女已长成,懂得为父皇兄长分忧,哥哥真为你高兴。”

        韶宁脸色变了变——她已经到适婚年纪,按说早该指了驸马,仗着父皇和太子宠爱,一日日拖着,可如今,谁还会如大哥般帮她找借口?谁还会如大哥一般,为她顶着朝臣压力,送她去青溟自由读书?

        血海翻覆,权欲诡谲,一朝间,至亲永别。

        少女摇摇欲坠立着,衣袖下手掌成拳,攥得死紧。

        ==================

        一场皇家血雨腥风博弈,写在史书上不过是轻描淡写四个字“庚寅之变”,正如那些人命,注定只是冷冰冰的死亡数字。

        死亡数字极为庞大,楚王殿下带领三法司,穷追猛打斩草除根,太子党以及疑似太子党们,成为庚寅之变的牺牲品,天盛十五年的春末夏初,天街落了人头无数,多年后刑场青石板缝里,依然有洗不去的暗黑血迹。

        太子被废为庶人,葬于京郊西氓山,子女流放西北幽州,世代不得回京。

        牵涉到构陷开国老臣旧案的五皇子被勒令交出御林军指挥权,出京去江淮道查看贯通南北两地的龙川运河工程——该工程刚刚开始,预计三年内完工,三年之内,五殿下除了逢年过节或皇帝特召,很难有空回京溜达了。

        七皇子倒是顺利从旧案中脱身,却也从此收敛了许多,闭门谢客读书。

        皇朝继承人死,最受宠的两位皇子连遭黜斥,与之相对的是一直不受重视的楚王殿下水涨船高,天盛十五年六月,帝赐楚王三护卫,掌长缨卫,于亲王仪仗外加一二三等护卫共十六员,领户部,并掌京畿水利营田事务。

        殊荣和实权,接踵而来。

        庚寅事变后的宁弈,让皇帝也很放心,在新一轮洗牌中,朝中诸般要职逐渐空出,宁弈并没有急着安插自己的势力——这些年他从未收纳门客结交外臣,光杆王爷一个。

        他完全是个忠心为国的亲王形象,只是做好自己的事,诸般职位,依旧按照旧例,由各级官署推举,以及通过青溟书院选拔。

        只有凤知微清楚,宁弈不需要培养门下,青溟,本来就是他的。

        凤知微也升官了,还没就职就升职,因为救援公主有功,除朝华殿学士职不动外,兼升右春坊右中允、青溟书院司业,前者是太子侍读,负责太子奏请讲读,现在没有太子,只是虚衔,后者则很有用——青溟书院副院长。

        凤知微接旨,心中很悲伤——姑娘我实在不想和楚王殿下有任何交集啊……

        她的新府邸也在西华巷,和秋府遥遥相对,这是她特意选的,这次事变落马了一批太子党,其中原右中允被充军流放,她便要了他家府邸,和舅舅做了邻居。

        秋府最近日子也不好过,秋尚奇一直和五皇子走得很近,现在则陷身官司之中。

        大越近年来不断叩边,天盛帝很头痛,秋尚奇自从和“国士”魏先生交好之后,突然聪明了许多,特地献计说大越地处天盛西北,地薄人悍资源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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