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剖明心迹

当明华容再度回到疏影轩，毫不意外地发现一众下人们神情都变得既敬且畏，再无之前疏忽轻慢。

        大宅门内，小道消息传得。不过一顿饭功夫，老夫人为大小姐出头，原本来找她麻烦顾夫人误伤了二小姐、但老爷居然对她没有半句责备话儿消息便传遍府内。下人们惊异之余，不免觉得明华容十分有手腕。尤其是栖凤院下人，感触深：步月是白氏亲自赐下丫鬟，她们本道这个放养大小姐今后必得乖乖受她拿捏，孰料一转眼功夫，步月便落到这般下场。

        ——连二夫人身边人都讨不了好，遑论她们！还是收起那些想看好戏心思，谨慎将大小姐服侍好，莫出了差池才是正经！

        察觉到众人无声转变，明华容微微一笑。这就是人性，心怀畏惧永远比和颜悦色能让他们小心翼翼，服侍得加心力。她不需要身边每一个人都似青玉这么忠心耿耿，但也容不得近身之人居心叵测。

        这便是她急于发作步月原因之一，除却拔掉白氏安插下钉子之外，同时也要敲打敲打这群老油条，让他们知道自己本份。

        回到屋中，青玉斟上茶水，悄声道：“小姐，今日看来，许妈妈确依旧对你忠心，否则也不会趁机四小姐房里动手脚。”

        许镯一开始就是被分派去给明霜月制作宁神熏香，自然有许多机会进出她广寒居。瞅准机会衣里做做手脚，再简单不过。白氏满心以为两个女儿院子跟铁桶也似，又将许镯视为有情有义，可堪重用心腹，万万想不到其实真正里面玩花样人是她。

        但想到后来事，青玉免不了又有几分担忧：“可是小姐，您对夫人和二小姐说那些话，是否太……太……”

        她斟酌着想找个合适词，明华容却毫不意地说道：“太刺耳了么？我也没想到罗家夫人会找上门来闹得这么凶。反正她女儿挨了打，她已是恨毒了我，我说不说那些话，其实无干紧要。”

        顾夫人大名鼎鼎，前世她自是有所耳闻。不过，那天教训罗小姐时她还真没记起顾夫人就是对方娘亲。直到白氏房中听人来报，才恍然记起。察觉到白氏图谋后，索性便略施小计反摆了明独秀一道。

        经此一事，她也懒得再装谦卑顺从，索性将对白氏敌意放到了台面上。她知道自己若继续保持恭顺温良假象，不过早引起白氏防备，行事会加便当。但仇恨她心中埋得太深，她已经厌倦了，不想再压抑。

        她不怕这么做会让自己陷入被动，因为她太了解白氏性子：打小顺风顺水让白氏养成傲慢脾气，稍有不顺就心浮气躁。加上现她又与明守靖吵翻，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断然想不出什么缜密招数。自己既能洞悉她心思，不愁没法见招拆招，反客为主。

        ——不过，却不知那个杨妈妈和白氏是什么关系？这人看似谦卑温和，若细究下去，却颇有几分让人看不透。如果她也是白氏人……那么……

        明华容用盖子撇着茶盏里茶叶，思绪转到杨妈妈身上，沉吟不语。

        待到晚间，明华容用罢晚膳，拿出描花本子琢磨了一会儿，便烛台下涂涂画画。青玉好奇地凑过来，见上面是个从未见过奇漂亮花色，不禁惊叹起来：“好别致花样，小姐，您又要织布了？”

        “嗯，下月便是宫宴，瑾王既然特地提了长公主喜好，我少不得要备份礼物。”

        “太好了，小姐，能与长公主交好话，今后对您大有裨益呢！至少这府里，再没什么人敢轻慢您了。”青玉高兴地说道。

        明华容笑而不语。三年多前神州动乱时，长公主宣怀韶便立誓从此带发修行，终身不嫁，为昭庆祈福。世人皆称赞她高贵美丽，心地善良，可除却权力中心人，很少有人知道她心地虽好，性情却冷漠得近乎孤僻，甚难结交。

        她也不指望能真与这高洁出尘公主交好，只不过希望能送上一份让对方印象深刻礼物，落几分面子情。

        描花本上落下后一笔，明华容正端详着哪里是否还需要增改时，却听廊下有人通报道：“大小姐，老夫人差人给您送东西过来。”

        青玉闻言，连忙迎上去。只见来人头压得极低，几不曾缩到衣领里，一手拿着个小匣子，另一只手不停地嘴边呵着气，像是怕冷似。她本就被衣缘挡住一半面孔，余下另一半也被这动作完全挡住。

        见这人举止荒疏，完全不成个样子，青玉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听明华容笑道：“许妈妈怎么这样谨慎？”

        ——这人竟是许妈妈？！

        青玉吃了一惊，再仔细打量，只见来人已站直了身子，双手也规规矩矩放到两侧，毕恭毕敬给明华容磕了个头，那依稀可以看出几分当年清秀轮廓、带着柔和笑容面孔，可不就是许镯。

        吃惊之余，青玉知道她深夜乔装过来，必有要事，见状连忙掩上房门。

        “奴婢给小姐请安。”看见明华容，许镯脸上笑容谦卑了些：“这些日子都不曾寻到机会来拜谢小姐。多谢小姐，让奴婢了结了多年心愿。”

        明华容微微颔首，道：“你今日特地过来，就是为了说这声谢？”

        “当然不是，奴婢还有别事情要禀报。”说到这里，许镯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今日老爷发怒离开后，夫人回到房中落泪不止，二小姐劝了她半晌才稍好些。然后，二小姐说，今天事儿都是小姐您惹出来，老爷也是因为轻信了您话才对夫人置气。她极力怂恿夫人，说不如速速将那事办成，只要您离了府，便再生不出什么风浪。少了您老爷面前挑唆，夫人再对老爷温言软语几句，老爷便再不会生气。”

        这些话确实像明独秀会说。明华容闻言轻笑道：“恐怕还有一点她没说：除掉了我，也算报了她今日受辱之仇了。当真可笑，打她明明是顾夫人，她却偏偏只记恨着我。”

        许镯不好接这话，径自禀报道：“小姐，她们并没说要办什么事。您看……”

        明华容曾以养病为名被送去别庄一待十五年，她既刚回来没多久，白氏母女当然不可能再用同一个借口赶她出府。而唯一能让一名闺阁女子名正言顺离开家里，除了出家清修，便只有出嫁了。

        明守靖自然容不得家里出个尼姑或者女冠，那么白氏母女打主意只会是后者。

        ——都两辈子了，她们还是只会用这一招。

        想到前世种种，明华容嘲讽一笑，目光落到正紧张地注视着自己许镯身上，突然问出一句不相干话来：“许妈妈，你出嫁前便侍奉夫人，之后又作为陪嫁来到明家。她本是你旧主，你既已回到她身边，为何还要告诉我这些？”

        许镯当然知道明华容会有这些疑问，但不意她问得如此直白。既然被问到，她索性也直爽地说了：“小姐，您是明白人，您面前，奴婢不怕说句掏心窝子话。夫人虽是奴婢旧主，从前待奴婢并不见好，到明府这些年是不闻不问，任由奴婢受人蹧践。奴婢纵然想做个有情有义忠仆，也要看主子值不值当。似夫人这般性情，岂不是一腔热血贴她冷淡无情上了么？况且，奴婢今日一切全是小姐给，若无小姐帮忙谋划，亦无奴婢现一切。打个粗糙比方：小孩子都知道冲给他好吃好喝人笑。小姐既已给了奴婢这么多好处，奴婢又为何还要舍近求远？”

        她话中始终紧紧扣着好处二字，但明华容却并不着恼，反而觉得她十分实诚。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天底下绝大多数人，一生无非环绕名利二字团团打转。如果许镯坚持说是要回报她指点迷津恩情，她多半会反而认为她不不实。

        见明华容露出了然笑意，许镯明白她这是相信自己了，提着心终于落了地，也跟着微笑起来。

        既确认了许镯忠心，明华容也不再试探，直接吩咐道：“你多留意那边动静，若她见了什么特别人，或者有什么异常命令，立即知会我。”

        “小姐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许镯早琢磨出了白氏打是什么主意。事关小姐终身大事，她自然不会含糊。

        明华容点头说道：“你记着就好，若无其他事，就先回去吧。”

        许镯知道耽误得久了，说不定会让有心人发现她和明华容来往之事，会意道：“奴婢倒还真有桩事：小姐，奴婢自幼喜欢捣鼓熏香，天长日久也懂些医理。这匣子里都是平日无事时做一些小玩意儿，还望小姐收下，以备不时之需。”

        小玩意儿？明华容若有所思道：“当日你用相思粉和长睡烛，也有么？”

        “难为小姐还记着，自然都有，都外瓶上注明了，小姐若要用时，看看上面签子就好。”许镯见她颇有兴趣，便知道这份礼没白送：“奴婢离开久了说不定那边有什么事，这就回去了。小姐吩咐话，绝不会忘记。”

        “你去吧。”明华容点了点头。当初马厩撞见许镯下毒那一幕，后来又听说她会调制熏香时，明华容便怀疑那些毒药也是许镯自己炮制，只是一直没空细问。今日许镯特地献物，东西倒其次，主要还是把底牌亮给明华容看，以示忠心。

        待许镯走后，青玉回过味来，难免忧心忡忡：“小姐，夫人这是想拿捏您前程啊！不如，您找老夫人出面，让她为您做主先定下来？”

        “没用。老夫人那性子向来是无利不起早，若由她主动开口提这事儿，按旧例少不得要掏几件好东西为我添妆，她哪里舍得？”明华容摇了摇头，说道。

        青玉何尝不知道这点，但女儿家婚事向来都是长辈做主，明华容肯定不能对明守靖开这个口，那唯一能求便只剩下老夫人了。虽然明知老夫人禀性，也依旧得试一试，难保真有个万一呢？

        她还想再劝明华容几句，明华容却已淡笑着合上描花本，长长衣袖灯下甩出一道旖旎弧影：“既是婚事，免不了相看。她便要拿捏我，又焉知她找来人家看中就一定是我？”

        “小姐，那你要——”

        微微一笑，明华容再次突兀地转了话头：“时候不早，睡吧。明日你替我准备份礼物，肖先生过几日便走了，回头我还要去送一送他。”

        数日之后，明府家学书院。

        经过那天事情，肖维宏这个明府西席自然再做不下去。第二天他便向明守靖提出辞馆，明守靖假意挽留一下，也就同意了。横竖他独子如今随白府公子边关磨砺，大房遗腹子徐州白麓书院念书，家学中并无男丁，几个小姐不急着念书，慢慢再找合适先生便是。

        对于明府，肖维宏谈不上多少感情。原本对明守靖知遇之情，也被那场无端污蔑冲磨干净。但有一个人，他仍然想见上一面。

        肖维宏打点好行装，准备带妹妹一起离开前几日，便托人传话到内院，说临走前想再见一见几个学生。

        这也是人之常情，并不违背礼法。但明独秀气恼那天因多嘴提了这先生一句，拿他来做幌子，反而被命闭门思过，瑾王面前丢了大脸，便推说有事不见。明霜月遵大夫嘱咐，尚有几日方可出院子见外人，也不能见。明若锦还禁足，自然不必提。结果，只有明华容与明檀真前去相送。

        平日里书院虽然冷清，但肖维宏总这里看书习字，总归还有几分人气。现下见房中字帖书本，常用笔砚等都已被收起，明檀真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人去楼空淡淡惆怅；早见惯世事无常，悲欢离合明华容自是没那么多悲春伤秋心肠。见到肖维宏，先行了个礼：“先生安好。”

        “两位小姐安好。”既已辞馆，肖维宏便不再像以前那样讲究先生架子，依礼给她们还了礼。

        但他虽然口称两位小姐，目光却只明檀真身上稍稍一掠，便落明华容身上，顿了一顿，说道：“师生一场，也是缘份。肖某虽欲辞馆别行，却还盼两位小姐日后莫要丢开书本，依旧潜心向学才好。”

        明檀真素来羞怯内向，闻言低声应了是，便再无别话可说，只低头拔弄着衣畔香囊。

        明华容见肖维宏欲言又止，知道他恐怕是有话想对自己说，便提议道：“先生去后，家学院子多半就要就此封起，想想未免令人感慨。学生想请先生与我二人再到院中略走一走，以慰别情，不知可不可以？”

        这时，明檀真再忍不住，以帕掩鼻打了个喷嚏。明华容见状故作懊恼道：“糟糕，一时忘了三妹妹今天身上有些不，经不得风呢。”

        “没、没事。先生即将远行，我这做学生无论如何必须来送上一送。”

        “那——不如妹妹坐房中，我和先生院中走走便回，可好？”

        书院并不算大，四四方方一个天井，一眼就看得通透，也没甚可避讳。跟来婆子妈妈们听了果然不阻止，明檀真坚持了一回，终于还是拗不过明华容好心，答应留屋内。

        “青玉随我出来便可，其他人留下伺候三小姐。”明华容吩咐了一声，便跟肖维宏三步之后，走出房间。

        走到二十几步开外石桌旁，估摸着屋内人再听不到这里声音，肖维宏将手指置于桌面连屈三下，沉声说道：“多谢大小姐那日仗义执言，后来为舍妹讨情。”

        明华容看了一眼他手，知道他是效仿前朝某位大臣微服出访，受惠于人，又以不好暴露身份，便以指代身，暂为行礼典故。遂微微波侧身一让，说道：“先生言重了，论理本是家风不正，以致闹出这场风波来，学生不过是说了几句肺腑之言，算不上什么。”

        明理而不自矜，挽颓而不自傲，这般作派，令肖维宏加欣赏这个学生。他本是任情洒脱之人，当即说道：“大小姐见识胜过世间庸碌男子多矣，请恕肖某孟浪，想与大小姐平辈论交，不知可否？”

        闻言，明华容微微一笑，道：“能得肖先生青目，小女子荣幸之至。不过，请恕我问句逾越话：离开明府之后，肖先生有何打算？”

        “实不相瞒，那日之后，瑾王曾来找过肖某两次，希望我做他幕僚。”

        “看来，肖先生是有意答允了？”

        “不错。”肖维宏大方点头道，“大小姐，那日是你点醒了我，说一辈子不必一条道走到黑。后来我思虑许久，终于决定，为了青心，也为了我自己，不该再这么任意而为。”

        寻常人要么为利所困，要么为名所困，若换了个人，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御口钦点清高名士，断然再放不下身段易弦改张，重回到名利场。需知这不但会令多年清名毁于一旦，招来无数非议，往后会被人嘲讽为抵不过名利相诱自甘堕落——虽然说这话人，他们自己对这样“堕落”往往加甘之如饴。

        肖维宏虽说是为了自己，实际主要却还是为了妹妹。他与青心离开明府后，若不另找一个倚仗，明守靖未必肯就此罢手。肖维宏肯为了妹妹牺牲多年名士清誉，足见是个重情义，有担当人。

        想到这里，明华容目光微动，突然问道：“肖先生，你有没有想过，瑾王为何想要招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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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liyan666亲亲送鲜花

        另外，我可爱女主小华容被ai茗收养了，撒花庆祝下，又多了个人疼爱女主，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