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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 两次拥抱


以项烈司性格,说出这种话肯定不是以退为进,而是真心实意觉得自己没错,如果宣长昊恼羞成怒要惩治自己,也由得他去。

        但留屋中宣长昊却没有挪动脚步。纵然他经年不变冷酷面孔已因这番劈头盖脸斥责变得面色铁青,双拳亦已紧紧握起,一双重瞳内重影回叠是怒气,但却并没有要责问项烈司大不敬之罪意思。因为他知道,项烈司也是为了自己好,虽然对方并不能体会自己良苦用心。

        静静站了片刻,宣长昊才勉强将翻涌怒气压制下去。他伸手抚过青黄斑驳案几,注视着笼内全然不知忧虑,兀自轻鸣腾跳灰鸟,许久许久,低不可闻地叹道:“燕初,若你还,想来也不至如此……”

        说完之后,他又陷入长时间静默。屋内少了人声,其他声音便格外清晰起来,连他自己呼吸声也分外清楚,甚至,似乎还有其他本不该出现这屋里异样声响。宣长昊乃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远胜常人,适才因为感怀伤情,又与项烈司起了争执,所以才没有注意到周围动静。现略一定神便察觉了不妥,不禁轻轻“咦”了一声,随即警觉地抬头往上看去。

        躲梁上明华容本就紧张不已,这会儿是苦不堪言:那只白猫刚刚居然也爬上了房梁,跳上她胸前不住地蹭她脸,长长尾巴还不断扫过她脖颈,搞得她麻痒难当,想要伸手去赶,却又不敢。过了片刻实忍耐不住,但只微微一动,便带得怀里揣着发簪相互牵引撞击,发出几声低低声响。平日细微声音死水般沉寂里显得分外刺耳,明华容立即僵住了身子,只盼宣长昊不要发现才好。

        但却是事与愿违。当听到宣长昊疑惑声音时,她整颗心蓦然一沉:如果自己他们一进门时就被发现,还可以解释一番,现要是被揪出来,只会被当成畜意偷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看不到宣长昊动作,明华容心中焦急愈盛,正无法可想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是花盆跌落摔碎声音。顷刻,屋内房门便被打开,一个极轻脚步声走出门外,想来是宣长昊出去查看了。

        明华容刚刚松了一口气,又觉劲风一荡,一道身影自半敞窗棂激掠而入,不由分说揽过她腰肢,把碍事白猫拔到一边,又将她一把搂怀里:“抱紧我,不要出声!”

        来人一身宫中侍卫打扮,面孔也被刻意压低盔甲遮去大半,但明华容看着他挺直鼻梁与微抿薄唇,无声地点了点头。

        见她应允,纵是百忙之中,那人依旧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格外灿烂笑容。他轻功十分高明,即使带上一个明华容,足尖点过连片成行滑不留手琉璃瓦檐时也不见涩滞踉跄,举手投足堪称行云流水。而他似乎对这宫里也是十分熟悉,奔掠片刻,便无声地跃至一处窄仄小院,熟稔地推开房门,将明华容抱到梁上坐好:“你且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怎么又是梁上?

        明华容刚待开口,他已经转身掩门走了。与空气默默对峙片刻,她只有悻悻收回目光,转为打量四周。

        与宫内其他地方相较,这屋子实太小太窄,差不多是外头一户中下人家主室那么大。地下墙上满是灰尘,看似已经许久没人来过。再打量置身其上、分外宽大房梁,亦是密密麻麻地布满灰尘。明华容纵然不如其他女子一般有严重洁癖,但看了也很不舒服,可等她下意识地缩回搭梁上手,却意外地发现掌中并无半点灰渍。她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又重重梁上灰尘厚地方摸了几把,那灰尘却是纹丝不动,居然是被粘上去!

        ——这个人能皇宫内布置下这么一件便于行事房间,可见能耐不小,所图事物想必亦是颇不易得。他身份,肯定不是区区商人那么简单。

        明华容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准备从梁上下来,但看这里横梁两端都是光秃秃墙,不像刚才那样有借力之处,只得作罢。静静坐了一会儿,她思绪便移到了先前事情上。

        之前她爬上房梁,借着哨音掩去刻意压低呼吸声,以躲避来人。本打算待宣长昊等人离开后立即下地设法溜出去,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后自己竟被意外带到了这里。

        她早听说过宣长昊未登基前已有发妻,据说出身微寒,是个船娘女儿。所以当他入主紫宸之后,颇有些古板大臣进言上奏,说如此出身岂可母仪天下,陛下若顾念结发之情,封个贵妃便是。至于正宫皇后之位,还是另择名门淑媛为上。但任凭他们如何请奏,宣长昊都咬定绝不愿富贵易妻,不肯松口,因此与顽固不化老臣们一度闹得很僵。

        没过多久,他发妻忽然意外身亡,宣长昊顶住重重压力,坚持以皇后之礼将发妻下葬。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看重体统家世老臣子们,之后三年,就算朝中大势已渐渐倒向白家,他们之中不愿与白家同流合污,也依旧不愿意与偏向宣长昊项烈司联手,而是自己抱团结派对抗如日中天白孟连,其中大原因,便是这桩“不合礼数”公案。

        这事当年闹得很大,连远乡下庄子明华容都听说了首尾。女人们都念叨说皇帝是个念旧情好丈夫,比寻常人家男子重情义,日后必定要给女儿挑个这样夫婿云云,所以明华容印象很深。但却不料,就今日听到对话,已故皇后竟不是寒门之女,她父亲居然是大将军项烈司!可惜阴差阳错,项烈司女儿死前没来得及认她,待她过世后,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亦不曾追认。

        而之后宣长昊与项烈司一段争执,却又微妙地解释了她一直以来疑惑:几番接触下来,宣长昊并不是个糊涂没主见,易受人摆布皇帝,反而还颇为精干。但这样一个人,为何前世却被瑾王算计得身败名烈,鸠酒赐死。也许,原因是出自君臣失和吧。项烈司话虽然说得难听,但言语间透出意思,无不是为宣长昊打算。可不知宣长昊自己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将为瑾王谋职之事作罢真正原因告诉项烈司,以至让这个性情激烈大将军暴怒不已,甚至对宣长昊变得失望。

        那日是明华容买通乞丐,自编自演设计了一场好戏,勾得宣长昊对瑾王生出疑心,自然知道原因。但项烈司却并不知道,所以一味责问,甚至想到了岔处。奇怪是,宣长昊却迟迟没有向他解释。

        再想到项烈司之后说话,明华容目光微动:宣长昊不肯明言那个原因,或许正是他们君臣失和导火索。前世不知起因,但今世看来,多半是因为瑾王一事之故,使得项烈司对宣长昊有所误解,继而则心生失望,也许还会不久之后为了昭庆江山社稷,力谏太上皇另立明君。他或许只是想废了不堪大用宣长昊,以免江山旁落权臣之手,并不想取他性命。无奈瑾王太过狠辣,得势后不但鸠杀了宣长昊,他死后颁下罪诏,或夸大或捏造,给他安了许多莫虚有罪名。

        想到这里,明华容唇角微勾:既然知道结症所,那就好办许多。先前辞别肖维宏那日,她曾设想过会否瑾王已先一步与项家暗通曲款,所以才待白家不冷不热。现看来,他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又或许他表面不动声色,私下已与白家早有往来,也未可知。而项烈司因为女儿缘故,加上当年同军中情份,自然是忠心于宣长昊。只不过,因为现起了些许误会,才会急火攻心地说出那番话来。好成见未深,想要化解也并不太难。

        将朝政上暗涌稍稍理出个头绪,明华容又转去琢磨将自己弄昏带到那间屋子究竟是何人。

        那处屋子是已故皇后旧居,物件虽然纤尘不染,四下却不见半个宫人,加上之前偷听到那番话,很显然,宣长昊心中对这个妻子十分爱恋看重,纵然她早已身故,情意也依旧不曾磨灭半分。

        也许是不想其他人打搅了旧居,也许是他妻子原本就不喜欢外人打扰,总之,宣长昊肯定不准其他人轻易接近这里。自己若是再晚醒一刻,必会被宣长昊捉个正着。他虽不是残暴好杀之人,但以他对亡妻爱重,自己也是难逃重责。届时纵然留得一条性命,回到家中,好脸面明守靖也不会放过自己。

        不惜宫中玩弄诡计,也要让自己冲撞皇帝,惹上一身是非,终家里失去地位,这番举动后面流露出刻骨恨意,唯有白氏母女而已。也只有白家,才有这个实力宫内买通宫女动手脚。

        这种报复本明华容意料之中,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明独秀昨日借故晚走时必定已悄悄差人去白家求助,而她此去定然也不会全然只是为了报复自己,除此之外,她肯定也想法设法,想借白家之力改变自己处境。毕竟,如果她当真被送入庵堂,那她王妃梦也就到头了。无论她样貌如何美,性情如何合瑾王胃口,谋虑深远瑾王也断然不会娶一个被家族惩罚过女子为正妻。

        不过,明独秀会如何动作呢,会否借今日宴会做点什么?虽然明守靖已同她撕破了脸面,她明家几乎已没有立足之地,但只要白家肯出手,她依旧可以翻身。只是不知,她会怎么做……

        明华容正自沉吟间,缺少发簪挽束青丝渐渐散脱开来,终垂到了她肩上,扫得脸颊微微作痒。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拂,却一时忘了自己正坐房梁上,没有手臂支撑,重心顿时偏移,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栽去。

        ——糟糕!没折白家手上,居然要被活活摔死吗?这死法未免也太蠢——

        一念未已,她忽然觉得身体一轻,随即周身被熟悉温暖气息紧紧围住,耳畔热气一扑,有人未语先叹:“唉,真是笨蛋,坐房梁上还敢走神!”

        听到这去而复返熟悉声音,明华容意识还未反应过来,手臂已本能地环住了对方肩膀。感觉到掌下宽厚温暖身体,她没由来地心中一定,然后侧头看向对方已经除去盔甲面孔,果然是数日前才见过姬祟云。

        但此刻他俊美无俦脸上既无初见时嘻笑,亦无山庙中不知由来薄怒,唯有无法掩饰关怀:“你没事吧?”

        一眼看进那双盛满了关切,有如阳光般灿烂耀眼琥珀色双眼,明华容一时竟忘了回答。

        见她没有作声,姬祟云还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连忙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确认她没受外伤,这才松了一口气:“没伤到就好,见你爬那么高,我还以为你手脚有多灵活。早知道你这么笨,我就把你塞稻草堆里了。”

        因为是往后仰着坠下去缘故,她被接到后整个人几乎是蜷姬祟云怀中,对方有力臂膀紧紧环过她背部和双腿,将她完全揽怀内。兼她脚上不曾穿鞋,且又鬓发凌乱,黑亮柔软青丝披泻而下,搭落彼此身上,整副情形实是又狼狈,又……旖旎。

        起初担心过后,姬祟云这才注意到这副境况有多么失礼不妙。他虽然看似无赖胡来,但对于真正意人却是非常维护,当即马上就想到,要赶放开明华容。可是当目光落到明华容脸上,凝视着她端丽秀致容颜与从不曾见过微惘神情,他突然没由来地心跳了两拍,甚至连呼吸都开始紊乱,先前想法是摇摇欲坠,被鬼使神差般冒出念头所取代:如果能一直这样抱着她,倒也……倒也不错。

        而明华容听到他话后,总算从莫明失神中恢复过来。注意到尴尬姿势,她定了定神,说道:“多谢姬公子相助,我没有大碍,请放我下来吧。”

        听到她生疏称呼,姬祟云忽觉有些闷闷不乐,但又说不出由来,只能讪讪地将她放到地上,依言松手。

        身体相触部分倏然分开之际,姬祟云心中失落甚,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掩饰着退开两步。刚要说话,却见明华容露出吃痛表情:“你——你甲衣勾到我头发了。”

        宫制侍卫铁甲轻巧精美,除了内里衬布之外,通体以小块甲片串连而成,其间有许多不加留心便不会注意到细小缝隙。明华容披落长发,便有一绺被勾到了这些缝隙里。姬祟云退开时扯到了她头皮,霎时间痛得钻心。

        见她疼得重重咬紧了下唇,姬祟云连忙上前替她解开勾缠头发。但那缝隙极小,七拐八弯小部件又多,两人合力解了半天也分毫不见成效。明华容不愿再这种情况上浪费时间,便说道:“你带了武器吧?替我将它斩断。”

        “斩断?”姬祟云看着她乌黑润亮长发,有些迟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可终归是我自己作主——我说斩断,就是斩断。”明华容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话。

        “……好吧。”深深看了一眼一脸绝决,不容置喙明华容,姬祟云依言取出了腰刀,刚准备下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刚为了解发,两人不知何时已站得极近,彼此呼吸相融,几乎就要贴了一起。见状,他难得生出一分窘迫:“明小姐,你,你退后一点。”

        “好。”明华容这时也发现了不妥,遂依言退到一边。

        见她退开,姬祟云心里顿时又觉得有些遗憾。刻意压下这不明所以想法,他手腕一动,刹那间寒光一闪,勾连彼此那一缕青丝就此断开。注视着缕缕垂落断发,姬祟云心内憾意重。

        但明华容并没有察觉他异样,从荷包中取出小银梳,一边重梳着头发,她一边说道:“姬公子,时间紧迫,请恕我失礼——另外,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那里?”

        刚刚她以为白家只是想将自己丢到皇后旧居,让自己开罪宣长昊。但旋即又意识到,如果连姬祟云都甘冒风险潜到那里,那么该处必定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加重大事情。

        见她神情肃重,姬祟云只得压下心内小小涟漪,解释道:“我一直暗中跟着皇帝,所以才会去到那里。”

        闻言,明华容面色稍有松懈:原来如此,那么是自己想多了。

        ——但,他为何要潜入宫中暗行尾随宣长昊呢?

        联想到那天庙里时他说让自己赴宫宴时要小心某人话,明华容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又无法彻底理清,不禁将询问目光投向姬祟云。

        姬祟云自然看懂了她眼神,立即说道:“你可别怀疑我,虽然看不顺眼你们皇帝人很有几个,但不包括我。我今天跟着他,只是想守株待兔找一个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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