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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一片思量


亦珍次日又早早起了,熬了酸梅汤,吃罢早饭,辞别母亲,与汤伯一道出门。

        想不到一出门,就碰见隔壁杨老爷家的宝哥儿。

        宝哥儿是特特等在弄堂里的,只盼着能正好碰见亦珍。这下看见余家的门吱呀一声左右开了,老仆人推着独轮车从里头出来,亦珍俏生生地跟在后边,忙凑上来,叫了一声:“珍姐儿。”

        亦珍出于礼貌,轻轻颌,“宝哥儿。”

        宝哥儿如同得了鼓励一般,亦步亦趋地追着亦珍,从袖笼里摸出一个比巴掌略大些的荷叶包来,没头没脑地往她手里一塞,“送给你!”

        随后不等亦珍反应,就头也不回地,像一颗松青色的圆球跑远了。小厮无奈地捧了书囊,嘴里嘟囔着“少爷,等等我啊”,赶了上去。

        亦珍诧异地看着杨登科塞到她手里的荷叶包。荷叶青翠碧绿,包得齐齐整整,用稻秸秆扎了个十字花,摸着里头还是温热温热的。

        汤伯识货,忍不住望了杨登科跑得远远的背影,“这是庆云桥前头,叶家铺子出的软糕,每日只做六笼,去得稍微晚些都吃不到。”

        亦珍终是不舍得浪费,左右望望,见无人注意她,这才轻轻解开稻秸,揭开油润碧绿的荷叶,露出里头一角细腻的软糕来。软糕上头以野草果的浆汁,点了一片红色胭脂印记,鲜艳欲滴,衬得半透明的软糕无匹诱人。

        亦珍小小咬了一口,软糕温热依稀,却并不粘牙,绵密细滑清甜,极有嚼劲,里头的豆沙馅儿细致香甜,好吃得让人几乎连舌头都要咽下去。

        汤伯眼角余光觑见自家小姐脸上一副享受表情,不由得微笑起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款美味便足以叫她露出笑容来。

        等来到闲云亭前,汤伯将茶摊支起来,趁太阳还未升高,生意还不旺的辰光,亦珍小小声同汤伯商量。

        “……五月十五,母亲允了我去西林寺上香。我琢磨着,那一日西林寺前头必定十分热闹,若将茶摊摆过去,想必生意一定好。”她昨夜睡下去,很是想了一会儿。如今母亲延医问药,家中嚼用开销,处处都要银子。她细细算了一算,刨去成本人工,茶摊一日的收入,最多也不过是一贯半贯之数。可是母亲如今每日吃的药都不只这个数。天长日久,家里再有积蓄,也要坐吃山空。

        “小姐的意思是……”汤伯看着自家小姐。当初匆忙南下投亲的时候,小姐还只得三岁,由他家那口子裹在背囊里,背在身后,一双大眼澄澈不解世间疾苦。他家那口子说,只消看见小姐露出笑容来,一天的疲惫也都烟消云散。旧日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小姐都已是亭亭玉立的年纪,懂得操持家计了。

        “到那一天,恐怕要麻烦汤伯辛苦些,卖完了上午的酸梅汤,我中午另熬一锅酸梅汤,下晌再往西林寺跑一趟。”

        “小姐都不觉得辛苦,老奴又如何会觉得辛苦。”汤伯觉得亦珍的主意十分可行。夫人性情温厚,为人谨小慎微,一向觉得银钱只消够一家人开销即可,不必太过张扬,引人注意。

        然则如今家中颇有入不敷出之势,要是再这样下去,早早晚晚,家里就要靠典当东西过日子了。

        小姐虽然养在闺阁,却并不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

        汤伯心间感慨万千。

        近午时候,在东海翁张老大人家习字的弟子散了课,三三两两从景家堰底,徐徐行来。

        方稚桐来到闲云亭跟前,一收折扇,对同行的霍公子、查公子道:“今日由小弟请两位兄台在亭子里小坐,吃一碗酸梅汤,歇歇脚,消消汗。”

        “那为兄就不同贤弟客气了。”查公子笑哈哈地收了伞,一撩道袍,拾阶而上,进了凉亭。

        霍公子也收了绿油纸伞,一揖手,“为兄也不客气了。”

        三人先后进亭,选罢位子坐定,方稚桐差书僮奉墨去买酸梅汤同茶果来。

        奉墨衔命而去,方稚桐便靠在凉亭的阑干上,面朝着亭外的城河。

        查公子一边厢拼命挥扇,一边厢敞了喉咙道:“谢贤弟今日怎地下了学便早早走了,不等我们一等?”

        霍公子声音斯文,“查兄也晓得谢贤弟家中的情形,昨日同我们一道吃酸梅汤,略微耽搁了些时候,回去得晚了。据说他家老夫人因他迟了一刻回去,急得几乎厥过去。跟着他的小厮挨了一顿板子,眼下还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呢。今朝他家老夫人便换了小厮伺候他,说是先生放了学,就得即刻家去,不可在路上耽搁。”

        “真是可怜。”查公子咋舌,“那十五的月望诗会,他怕是去不成了罢?”

        霍公子朝方稚桐扬一扬下巴,“这要看方贤弟的本事了。”

        “方贤弟?”查公子转向方稚桐,“方贤弟?!”

        方稚桐侧脸望着亭外波光粼粼的河水,其实倒有一半注意力,放在茶摊内的亦珍身上。

        亦珍今日穿了一件竹青色地子的上襦,以月白色的丝线绣着一簇簇的丁香花,行动之间,如同一片翠绿竹海中,开满了芳馥的小花,令人颇觉清爽。见他们进了亭子,只拿一双清澈大眼扫过他们,遂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方稚桐却仿似看得入了迷。伊梳着丱,通身并无多余饰物,站在太阳下头,面孔雪白,即使眉目不曾纤秀如画,也教他挪不开眼去。他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日她瞪圆眼睛,鼓着腮帮子的模样,如此鲜活,充满生机。

        “方贤弟!”查公子以扇子轻敲方稚桐肩头。

        他这才回过头来,“查兄。”

        “谢贤弟如今被他家老夫人拘束得紧,你那法子,到时可行得通?”查公子好热闹,总想着他们既然说得来,十五日西林寺的月望诗会,顶好四人能一并前去。

        方稚桐展扇,翩翩一笑,“查兄且放宽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仍卖关子。

        性急的查公子不免“嗐”一声。

        这时汤伯与亦珍端了托盘,送酸梅汤与茶果进来,查公子遂收了声,一双眼滴溜溜在亦珍身上打转。

        亦珍只当未曾看见,在凉亭正中的圆桌上放下果盘,轻道:“客官请慢用。”随后垂睫退出亭子。

        汤伯跟在亦珍身后,挡住查公子肆无忌惮的注视,心里虽气恼,却不能露在脸上。

        亦珍亦有所觉,只是想起母亲曾同自己说过,她们乃是孤儿寡母,无依无傍,谋生向来艰难,兼之车船店脚牙的行当,接触三教九流,容易招惹是非,所以哪怕手艺再好,也不欲做那引人觊觎的生意,教人看了眼红生事。

        支一个茶摊,止卖茶水与酸梅汤,以及寻常茶果,才不至坏了旁的店家的生意,招人妒恨。

        母亲曹氏说的话,亦珍记得清清楚楚,也牢牢记得自己是如何答应母亲的。

        且,这点子都忍不得,还如何出门领世面?

        是以亦珍朝汤伯伯微微一笑,矮身下去,坐在小杌子上,将吃客用过的碗盏,一一用老丝瓜筋沾取草木灰抹了,再以水冲洗干净。

        凉亭中方稚桐吃罢酸梅汤,正打算与两位同窗出了亭子家去。这时只见一个胖墩墩球一般的秀才,气喘吁吁地自谷阳桥上跑下来,一路跑到茶摊跟前,这才猛地停下脚步。

        秀才身后跟了个捧着书囊,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厮,见他停在茶摊前头,不觉微微叹一口气。“少爷……”

        胖秀才充耳不闻,只管对着茶摊里正埋头洗茶碗的亦珍道:“珍姐儿……”

        亦珍闻声抬起头来,见是隔壁杨老爷家的宝哥儿,又手打凉棚,看了眼日头,心间略觉诧异。

        杨老爷托了人,才把宝哥儿送进云间书院读书的。云间书院乃是县里屈一指的,由知县吴大人亲自筹募建立,制定课程,又亲自登门,延请松江府名宿至书院主讲,颇受好评,其声势一时竟与县学相当。

        这个辰光,正是书院学生下了课,吃午饭并午休的时候,宝哥儿照理应在书院里才对,怎么会到她家茶摊跟前来?

        亦珍站起身来,拿抹布擦干净手,问:“宝哥儿怎地来了?”

        杨登科见亦珍亭亭玉立就在眼前,心中百转千回,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急之下,从袖笼里摸出荷包来,往茶摊的案上一拍:“今儿的酸梅汤,我、我、我都、都包了!”

        “少爷!”小厮见了,直在他身后跺脚。这要是回去让夫人知道了,还不得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亦珍见宝哥儿的荷包做工精致,上头以银线绣的如意纹针脚细密,下头的穗子上缀着颗极水润清透的玉珠。只这一个荷包便造价不菲。再看那荷包鼓鼓囊囊的,里头的银子想必不少,就这样被宝哥儿贸贸然地掼了出来。

        “杨少爷,这可使不得。”汤伯忙取了荷包,双手奉还。“小老儿这两瓮酸梅汤,拢共也值不了这么多银子。”

        宝哥儿也不接,只管望着亦珍:“珍姐儿……你近来为何都不理睬我了?”

        亦珍如何能对他直言:因为人言可畏。因为我怕倒霉催的被你看上嫁到你家去,受恶婆婆虐待,活生生成为阿必大(注:旧时松江滩簧传统剧目,阿必大父母双亡,家贫,由婶娘作主给李家作童养媳,婆婆恶毒,阿必大在婆家受尽虐待。)

        她只好垂睫站在汤伯身后,不接宝哥儿的话茬。

        宝哥儿的眼神渐渐由幽怨而恼怒,最后一咬牙,转身拔足狂奔而去。

        杨家的小厮一把将汤伯手里的荷包夺过去,往怀中一塞,便追自家少爷去了。

        这一幕被还未走出闲云亭的方稚桐悉数看在眼里。

        查公子在他身旁一笑,“想不到这卖茶水的小娘子,倒是招人喜欢。”

        霍公子一展折扇,“走罢。”

        等过了谷阳桥,三人在岔道口相互道别,各自往家去。

        方稚桐走出老远,才状似不经心地问书僮奉墨,“适才茶摊前头的秀才,是哪家公子?”

        奉墨先头见他家公子一反常态,一路沉默,正自心中打鼓,不晓得公子何故不痛快了,这下子见公子问话,连忙将憋了一肚皮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一说与公子听。

        “那胖球似的秀才乃是庆云桥前头琅?樗晾习逖罾弦?业墓?樱?菪〉乃缃裨谠萍涫樵憾潦椤1?狄蚴羌抑卸雷樱?且允?纸咀莅缘馈!包br>  奉墨一股脑将自己所知的,统统讲给自家少爷。

        “……少爷今日习字,小的闲着无聊,同张家的下人闲话,听说那茶摊里的小娘子乃是堰里曹寡妇家的小姐,还未订亲……”

        “谁叫你打听这些个了?!”方稚桐回身以折扇轻敲奉墨的头顶。

        奉墨一手夹着书囊,一手捂了额角,哎呦呦呼痛。

        方稚桐一笑,“下回你这猴儿若再自作主张,少爷我便狠狠敲打你,看你还敢不敢!”

        “小的不敢了!小的不敢了!”奉墨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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