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九十三棠梨叶落

仰面躺倒在榻上，心中想的却是如何自圆其说。可心口的绞痛如影随形，就连往常的行动都已经受到了限制。拖下去，无疑耗尽生命。这才是当初应无骞自信吾不会出尔反尔的原因。想到此，她眼眸一闭……身处黑暗，疼痛尤其强烈。自己并非不明白做一个那样的交易会付出何种代价。

        侧过身，以脸蹭了蹭软枕，睁开眼……一瞬间，疼痛竟然消散了。可她不愿意再动弹，只是静静的看着帐外，眸光看得更远了，看向了窗纱上的乱影。也许一页书仍然在思考着未来的变局，他仿佛永远都是那么神采奕奕，不知疲倦。即使身遇险境难关，他都能想到办法扭转局势……这样一想，想了很久，什么时候沉入梦境都不知道。

        直到房间里有了些微暑热，她才又睁开了眼。一夜的时光，有惊无险的度过了。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后怕，她面上露出一丝苦笑。显然外间已是天光大亮，炽热的阳光早就耐不住了，透过窗隙钻进了屋内。支撑着起身坐到梳妆台前，翻开朱漆戗金莲瓣的纹奁，内中躺着一封信。

        是一页书的留信，原来自己睡着时他曾经进来过，何苦没将自己叫醒呢？萧分宜的思绪到此一顿，抛开心上的纷乱。她认真的看着留信，除却告知他的行踪，又是一行叮嘱的话，切记切记四字，写的力透纸背，显而易见是对自己平素的随性有些不满的。微微叹了一口气，将留书折好塞进了袖子里。这是一个离开的好机会，她忍不住这样想。但是后续的问题呢？仍然值得谨慎以待。思考了片刻，她亦学着他，留下了一封书信。

        虽然疼痛时时发作，可她仍然坚持稳住心神。一直以来，对于一页书的字迹，她从来都是手摹心追。时日久了，也能写出七八分像来。写到第四页时，汗透纸背，令她不得不放手。她在信上写到自己旧疾未愈，还需要请素续缘替自己施针开方。这也不全然是假话，素续缘是名医，也许不能根治心口的禁制，至少可以缓解这难缠的绞痛。

        离开时，又不如写信时那样果决了，生出了不舍，再看了一眼屋内……多少温馨笑语，一旦弃绝，何日能再相见？

        走至山脚，再要后悔，重新上山……已经是没有这样的气力了。

        “分宜！”素续缘守候在此，原本只为了遇见一页书，请他帮忙确认萧分宜的安危。实在想不到能与她重逢在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照此算来，他与她之间又隔了多少个三秋呢？三秋暌违已足够使人情苦欲死。更何况，他已是太久未见她了。

        “真的是你……”素续缘这时才一笑，他不信眼前真就是萧分宜，忍不住抬起手去碰她的脸颊，也只差一点，忽而她整个人似月堕沧海，唬得素续缘什么也顾不得，只是好好的将她抱住。她面上有不寻常的潮红。凭借医者的直觉，他立刻替她诊脉。

        透过脉象，一切无虞。只有一点，她身体内的供血速度太快，异于常人。一时之间，他参不透她病症的所在。

        日已过午，沉沦王等了半个时辰，桌上的菜已经凉透了也没有等到素续缘。花非花劝他早点用饭，他不肯，还执意要等。秦假仙在二重林周围找了一大圈也没有找见素续缘。

        业途灵开口道，“大仔，素续缘不是小孩子了。”

        “废话。”秦假仙最近不顺，说话的口气极其冲，“四处也没有动武的痕迹。”

        业途灵点头，“也许是找药材了，又或者是去集市买医书，还可能出门义诊去了……”

        “哼！”秦假仙想了想说道，“最坏的可能，抓了素续缘去威胁素还真。若不然，我们自然能知道他的消息。回去吧。”

        沉沦王还在眼巴巴的等……

        “你看慧童连饭都不吃了，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业途灵感叹的叫嚷道。

        秦假仙横了业途灵一眼，“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养一条狗，时日长了，狗也对你有感情了。”

        “大仔，你这个比喻不恰当。”业途灵说道。

        秦假仙不管他，只走到沉沦王身边，“慧童吃饭吧。素续缘替你去找药材了。”

        沉沦王虽然是稚子心态，可对于身边人却有一份旁人无法企及的敏感。

        “当初你告诉我，大哥只是暂时将我交给你保护……”沉沦王说着无意，秦假仙听着有心。他想不到沉沦王愚陋的外表下竟有一颗真挚的童心，他一定是害怕再被抛弃，于是秦假仙这次肯定的说道，“你放心，你大哥是我的小弟，所以你是我的小小弟。素续缘嘛，他真的是替你找药材去了，你就踏实等他回来吧。而且，素续缘在苦境有雄厚的资财，到时候你就跟着他，包管他把你养的白白胖胖……”

        话说的很好听，承诺也很美好，小孩子的心终究容易被说动。沉沦王早就饿的受不了了，听了秦假仙的话，立刻端起碗扒饭。业途灵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顺带朝秦假仙比了个圆圈圈，惹得秦假仙对他翻了个白眼。

        素续缘其实哪里也没有去，他只是带着萧分宜回到了当初的药庐。可惜，他与萧分宜前脚才到药庐，应无骞后脚就收到了消息。自从萧分宜那夜拿着九转还命金丹从扫叶山房离开后，应无骞日夜盼望着她能早点回来。倒不是说他认为那份承诺有多么大的力量。唯一的，心口的禁制必然使她陷入死亡阴影，从实际出发，她一定会来找自己！这是应无骞的自信。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没有盼来佳人倩影……他不是不讶异她的坚韧。这说明她真的不愿，更深一层的想，或许她已别有心怀。每当想到此，他立刻撇开这一层思绪。他一定要找到她……执念如此深并非好事，这道理自己明白。时间越来越紧，她的生命渐要消逝，这是无论如何无法承受的后果！他把每个她可能出现的地方都留下了暗哨。自然，药庐也不例外。

        这是一个好消息，只是身在战场不该分心。崇玉旨发现应无骞似乎没有按照初始的计划行动。一直以来，从没看见他用出御理云骞……这也能理解，行走江湖，要想保得无虞，总要留下压箱底的绝技。

        今日罕见的，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拔剑，这剑法还是闻所未闻的招式。说好了，出工不出力呀！崇玉旨暗恨应无骞的反复，这样一来，岂不是衬托出自己完全没有诚心悔过。想到自己被解锋镝要挟，不得不跑到佛门下跪道歉……无名恨火席卷而来，一招四教汇流·道火百炼直接打在了劫烬鬼后身上。

        劫烬鬼后连受重创，几欲殒命。魔傅旷神愉本想救援，却被应无骞拦住去路。

        “闪开！”旷神愉喝道。

        应无骞冷冷一笑，“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这是诚恳的忠告，说罢，运出一招天鸣烽靖。他的剑招是自创的玄单锋，受招者就算想要扼制伤势扩大，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对应之法。何况今日对战，气势上就大为不同。吾方是侵门踏户，那么当先幽都魔众紧要的是自保呀！

        旷神愉受招后仍是誓死不退，为了保护闭关的万魔惊座，他必须挡住正道众人的攻击。

        “何必苦苦支撑呢，请万魔惊座出来岂不好，一并收拾了我们……”应无骞冷声嘲讽。

        旷神愉又气又怒，心绪变化太乱，更给了应无骞可乘之机。他又一招儒解四教，彻底击飞了旷神愉。昔日风光的幽都四魔尊之一，如今已是倒落尘埃徒留残喘。打败了敌人仍不罢休，他踱步走至旷神谕身边，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给他，就直接一剑直插入了他的心窝，“想不到，此时此地，万魔惊座还不出现！唉！”他重重一叹，猛然抽出长剑，一道血鸿飞溅空中……

        这着实让崇玉旨不解了。应无骞是发疯了吧，当真杀了旷神愉，那怎么和万魔惊座交代？原以为他是做做样子，虽然做的逼真，但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做绝。

        崇玉旨很不忿的看了应无骞一眼，预备再一掌彻底打死劫烬鬼后，一了百了。

        劫烬鬼后自知命不久矣，忽然放出自身蕴藏的幽灵飞入冥洞深处。

        “玩什么把戏？”崇玉旨双眸透出杀机，一掌打碎了劫烬鬼后。

        战事到此进行的顺利，最终是要逼出万魔惊座。正道人马持续向冥洞深处杀去……解锋镝虽然有几许困惑，可这一战收获颇丰，抵消了他想要寻根问底的好奇心。

        崇玉旨的心情却是十分不痛快。应无骞的变化令他始料不及，他极度讨厌这种不受自己掌控的变化。由此，他不得不在心中暗暗盘算，应无骞带给他的这份不爽快，一定要找机会回报。

        “应掌教如此卖力，恐怕是对于万堺同修会尊主的位置势在必得。”崇玉旨故意冷冰冰的说着。

        应无骞专心前方未知的状况，他心里知道，今日自己的作为与事先的计划有出入已经令崇玉旨对自己起了防范之心。

        “我赞成崇掌教坐尊主的位置。”应无骞的这句直言回答多少令崇玉旨有一瞬间的讶异，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试探道，“如今同修会名存实亡……”

        “崇掌教此话未必尽然。今日这一战不就打出了万堺同修会的威名吗？到时候还怕教众不广名望不盛吗？况且，你与佛门已和解。后顾无忧……甚至可以想到，解锋镝也一定不能再反对我们了。”应无骞淡然讲明了其中的利害。

        崇玉旨心下不得不佩服应无骞这份心机。他到底是一直就这样想，还是说，随着战况的变化才想出这番道理？崇玉旨实在搞不清楚。但至少，应无骞的说辞无错。

        “那么，吾只有感谢应掌教的举荐……”

        “好说了。”应无骞目视前方道。

        苦境正道推进的速度极快，几乎已抵达幽都的核心——魔殿。万魔惊座身在内中只怕已收到了前方战败的消息。可魔殿没有任何异动，沉默的伫立在幽都大地之上。

        “入内查探。”在解锋镝的建议之下，众人化光闯入了魔殿。

        内中的布置倒是没有外面那样阴森恐怖，烛台上还燃着烛火，显然有精心照料的痕迹。找了一圈儿，没有找见万魔惊座，却发现了好几个巨大的茧……

        众人都不认得这巨茧。

        崇玉旨以掌法试探，掌劲没入茧内，却也毫无反应。几人对视了一眼，应无骞率先擦燃火折子，将巨茧一个又一个点燃。熊熊烈火包裹之下，巨茧很快烧了起来，哔哔啵啵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内。

        “应掌教手法好快。”解锋镝开口道。

        应无骞却不无深沉的说道，“就怕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幽都之魔向来狡诈，整座魔殿或许也不过是一个障眼法而已。万魔惊座失了踪迹，太不寻常了。”说着，他一个眼神之下，儒门教众立刻在四处都点燃了火迹。原来，他是打算烧掉整座魔殿。

        解锋镝也没想到万魔惊座竟然不在魔殿……忽然魔殿有了不寻常的动静，仿佛有坍塌之势，支撑大殿的柱子纷纷晃动。大事不妙，众人立刻抽身。

        继而一声空灵诡媚的女声响起，“生为彼岸，死亦无间。问尘世，何处不黄泉？”

        幽都内还有未被消灭的魔？！

        长长的珠链完全遮挡了她的容颜，华丽的长指甲染着似血一样浓烈的朱红，手中握着绿森森的水晶魔骨，整个人散发着无尽妖异。

        “是谁杀死了隐平沙？”她问道。

        崇玉旨根本不为她的声势所震动，昂声道，“是吾一掌送她归西……”

        “哼！汝以为……你们胜券在握了吗？真正的冥途此刻才开始。哈哈哈……”颠乱的笑声锐利刺耳，响彻整个冥洞。崇玉旨顺势又发了一掌，这女子身形居然隐去，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应掌教的判断无误。”解锋镝说了一句。

        应无骞却道，“还要再继续战下去吗？”

        解锋镝这一趟行的轻松，原本打算与万魔惊座决一死战，想不到万魔惊座竟然不在幽都之内。

        “这魔女预备为劫烬鬼后报仇，料想，至少是她的同类。”崇玉旨收掌在身后，戒备的看向四周。方才自己的掌劲落空，此魔女不简单。

        攻击随后又自暗中袭来，崇玉旨闪身避过，看来今日不能将此魔就地格杀，注定日后不太平了。

        “报上名号！”诡媚女声响起。

        “云谷道渊崇玉旨。”

        “好，等吾收你的性命吧！无间鬼后是也！”说罢，复归宁静。

        应无骞与解锋镝对视了一眼，幽都内还有新势力……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收拢兵力，暂时回军，整顿备战。

        离开幽都，三方人马就地解散，各自回归属地。

        应无骞原本行进的方向是文载龙渊，可是行在中途，他的脚步停顿了。他将诏讳隐叫道了跟前，赞赏道，“你得到的消息很及时，吾会论功行赏。”

        “多谢正御……吾有不情之请，吾想至天水阁一览。”诏讳隐趁机提出自己以来的期望。

        应无骞若有似无一笑。天水阁内都是儒门至高典籍与不传秘辛，看来诏讳隐的野心不小。

        “当然可以。只要实心办事，吾都不吝满足你们。”应无骞说完，看了一眼远处的斜阳了……时不我待的急迫感令他此刻只想见到她。甚至，他已经打好腹稿，如何与她化解由禁制引起的误会。误会解除，就能直陈心迹了。其实要说的话很多，只怕两人关在同一个房间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那些话。

        天色还有一丝朦朦蓝的时候，应无骞终于赶到了药庐。他重整了一番装束，满意后，才踏步进了院子。不晓得她此刻是否心绞发作了？不知她能否原谅吾？不知那郎中是否救她了？不知她肯见我吗？思绪虽乱，可心情却忍不住雀跃。

        与往常秾艳迥异，她面色惨白，双眉蹙起，只有一头秀发驯顺的披在肩上。尽管如此，仍不失绝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蹙着的眉间显得整张面容过于清秀了。可正因为眉宇之间隐含的幽怨，却正是最动人之处。

        “分宜，你可知吾久候芳踪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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