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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张柳儿


张柳儿是个长得十分讨喜的人,但却处在一个十分不讨喜的位置上。

张柳儿——殿中侍御史,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儿,很上不得台面。原本只是在大殿角落纠察朝堂礼仪的小小监察,却因为嘴甜人乖被太后赏识,常常到内庭伺候。

还是原来那个芝麻绿豆大的职位,却变成了专门弹劾动刑的酷吏。本来只是住在狭小的仆从之地,如今一跃而起住进了御史台。受太后直召,把控御史台台狱,专门在太后的授意下受理特殊的案件。

也正是从那天起,不少品阶更高的官对他摇尾乞怜卖力讨好,却背地里畏之如虎能躲多远就多远。

不是没有卖力理解并讨好太后娘娘,也不止一次想要升迁亦或者去到更少得罪人的位置,只是赏赐愈加多恩宠愈加盛,太后娘娘像是没听到一般,自己的官阶还是那个样。

白日里,朝堂是体面人的领地,可当黑夜降临,便是张柳儿挺身游走的时刻。

这个聪明乖巧的妖童,知道太后最厌那些个一板一眼满口仁义道德的老臣子,所以从来不穿官服。衣服上总是绣着大朵大朵的花朵,长发仅仅只是随意地束于脑后,携着一柄长笛便趾高气扬踱进太后的蓬莱殿。

白昼里,紫宸殿是商讨国家大事的地方,夜未央,就是张柳儿在蓬莱殿向太后报告的时候。蓬莱殿就是太后的朝堂,张柳儿就是她最得力的臣子。

久而久之,张柳儿觉得极其喜爱暗色,只有在昏暗阴魅的夜色里,他才能挺直腰板做自己。也唯有夜色里,他出入大明宫像个贵族,将诸人生死掌握一瞬,享受着握有权利的感觉。

也在暗诡的夜色中,张柳儿才能在大明宫里现身,才能在蓬莱殿中见到那位手握至尊权利的非凡女人,向她报告一切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身披红霞锦缎的女人贪婪地听取各种讯息,她想掌控的不仅是白昼,还有黑夜。

“查到些什么?关于对我的刺杀。”

张柳儿恭敬地行礼,衣服上绣的大朵花在昏暗的烛光里妖异地扭动生长:“最近,刘皇后和窦德妃都频繁联系自己母家,臣下截获了不少家信,皆是谋逆之词。向来不合的刘尚书和窦刺史最近也总在一块儿喝酒。”

太后鼻子里哼出了怒意:“哦,看来两家破天荒和好想一起对付我。”幽暗的室内角落传来凄厉的惨叫,伴随着瘆人的幽暗,太后泰然自若接着问:“那两个说了什么?”

张柳儿皱了皱眉头,却也只能如实禀报:“刘皇后和窦德妃口风很紧,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但臣下一定会撬开二人的嘴巴。”

太后并没有责难张柳儿办事不利,反而思虑更深的东西:“有证据在却说自己不知道,真是欲盖弥彰的蠢妇。肯定还有人参与。”

常在太后身边侍奉揣摩,早已经摸清太后多疑的性子,顺着太后的想法回话总没有错。张柳儿只需要稍加提点,说太后想听的东西就成:“回太后娘娘,刘皇后和窦德妃都是紫宸殿那位最宠爱的妃子。”

果不其然,太后平静地问道:“有证据么?”

恭敬不逾矩忠诚至上不欺瞒是做臣子的第一要素,张柳儿只能实话实说:“暂时还没有。”

“你觉得还有谁?”怀疑始终是怀疑,更何况怀疑的是自己亲生儿子,而这个儿子还是个九五至尊为天下人所敬仰的,自然不比他人可以草率直白地对待。可是若是其他人,就好办多了。

张柳儿头一次不是被命令,而是被需要,被询问,感到了无比的快乐:“今夜,豆卢贵妃娘娘去了紫宸殿。”

太后碰到嘴边的水盏里,水一滴没少又放回了原地:“倒是稀奇。”

“要不把贵妃也请来问话?”张柳儿志得意满,把“问话”二字说得深重满含深意。

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左右想法,甚至代替自己思考,替自己做决定是讳莫如深的大忌,张柳儿颇有点恃宠而骄的行为触及了太后敏感的神经:“爱卿,多虑了,贵妃温顺恭谨,怎么能和刘氏窦氏相提并论。”

冷冷的语声里包裹着尖锐的冰刺,张柳儿重重地给了自己一耳光:“是。是臣下多嘴。”随后又更和缓更小心地询问:“刘氏窦氏已经没样子了,这……”昵着眼瞧了瞧太后。

太后面无表情一扬手:“处理干净。”

“是。”再次卑微地如同尘埃般行礼,是张柳儿惯常的行为。

处理干净是太后在幽暗之中常常对张柳儿说的话。这个掌握御史台台狱的人,手中不乏闻所未闻的刑具,更不缺屈打成招的冤魂。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基本操作,但想让两个身份极其尊贵的人在大明宫里消失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太后想要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能做事的得力之人,而不是遗落话柄的草莽之徒。张柳儿很清楚,所以他竭尽所能,想尽各种办法,尽天下之奇法邪术,专门只为太后处理所有该处理的东西。

就在昨夜,张柳儿一夜未眠,只为做一件极其隐秘的事——将两个华服女人处理干净。这两位华服的女人诞育皇子公主,是皇上的宠妃,是曾经屹立权利上游的体面贵族。却在自己手里变得没有人样,牲畜不如,最后挫骨扬灰不复存在。张柳儿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快感,是践踏尊严体面的扭曲快感,是一出白日被锦袍华服压制怒气的报复快感。

只是可惜,不能走进白昼去宣泄,只能埋在着黑夜听囚犯痛哭呻吟。

当天光放亮,张柳儿想要走进光明里的想法竟然实现了。

太后依旧是面无表情仿佛谈论公事一般的威厉:“去,把紫宸殿看管起来,谁也不能进出。”

“谁也不能?”张柳儿小声探问着。

太后对于张柳儿对皇帝的畏惧和恭敬表达着不满:“对。谁都不行,哪怕是皇帝。那些个皇帝身边进谗言离间我们母子的奸人贼子,一个都不许放过,好好审问!”

得到了太后肯定的答话,张柳儿眼光闪烁:“是。”

也许是习惯了在黑夜里行事,突然要走进阳光下,张柳儿竟觉得有些害怕。虽然内心极其渴望能够在白昼里也挺胸抬头,但光线一入眼刺得生疼的感觉却还是让张柳儿皱起眉头生了厌恶。

当然刺人的光线并不是张柳儿主要害怕的东西,最畏惧的还是全天下都只能敬仰的一身赤黄,威严的五爪金龙,至高无上的权威——紫宸殿的主人皇帝。

这回,已经不是冲进哪个大臣家里拿人亦或者逮住哪个宫人严刑逼供这么简单了,而是直接走进皇帝的紫宸殿。

长安城里,太后和皇帝貌合神离是公开的秘密,争权夺利本来也是宫廷常事,但进入皇帝的居所拿人,甚至当着皇帝的面动用刑罚却是闻所未闻。

张柳儿十分害怕,却也明白自己没有退路。太后生性多疑,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长安城内,自己几乎得罪了个遍,想要为他们所容已经不可能。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死死抱住太后的衣裙,成为太后的走狗,跟在绝对利益的后面。

其实会动皇帝是早就有预兆的——太后把自己带回长安后,不停地挑剔各个位高权重的人,明里暗里总是向自己表达着对这些人的不满,找各种有的没的小事将这些人打压亦或者流放,太硬的骨头就交给张柳儿私下处理干净。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拥戴皇帝。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看清如今形势,只要有点头脑都知道哪边是大势所趋,有利可图。

可是张柳儿还是忍不住害怕,害怕走进光里,害怕直接挑明自己的立场,当太后的急先锋向皇帝宣战。

没有退路,就只能往前。

为了掩盖内心畏惧,张柳儿穿上最华丽的衣袍,即便已经立夏,还是披上犹如黑夜一般的墨色斗篷,步入庄严大气、优美精致的紫宸殿。

紫宸殿内殿传出摇曳的吹笙曲调,是不敢明目张胆又彰显皇帝昏庸懦弱的最佳显示;高鼻深目的胡人青年面目优越,扬眉动目是皇帝喜好美色沉溺丝竹的最佳表现;找来几个优伶宫女一同歌唱舞蹈甚至亲自击鼓弹奏是皇帝玩物丧志的最佳表达,这些和紫宸殿内里金碧辉煌浮华至极几乎相得益彰——正如太后所想那样。

被黑袍裹挟犹如暗夜给予的保护色,张柳儿常不见阳光的没有血色的肤质和浓墨般的斗篷极为相配。却在处处装饰以龙形标志的硕大殿堂内显得格格不入。

任凭是谁都能一眼瞧出张柳儿通神的幽暗气息,冰冷又猥琐。

正随着乐声踏步的皇帝偏偏没有被那朵阴翳雨云吓到,反而故作欢快地伸手去拉:“新来的优伶,长得像个乖巧的童儿,快进来,说说都会什么?”当掀开来人斗篷看到挂在腰间的一柄长笛时,皇帝惊喜出声:“会吹笛的少见,还长得这般可人,那更是罕有,说说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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