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捐纳米商,试婚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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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捐纳,就是花钱买官。
除了现任官员可以通过捐纳升迁议叙,士农工商皆可通过捐纳迈入仕途。
但比起科举正道出身的官员,捐纳之途只用于少量的贡生、监生的虚名头衔,并没有泛滥,它受到朝廷的严格控制,一般只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并没有太大的实缺权力,可即便是这样,这捐纳的魅力对于商人来说也是致命的。
士农工商,商人至末,与三教九流、奴役娼妇一列受人歧视轻蔑。商人平日里做起生意来,若没个虚衔官帽挣个脸面,简直要卑微到尘泥里边,即便是金银再多,也逃不出人口里“臭奸商”的恶名。
此番江南夏粮断运,京畿缺粮,最要命的是户部亏空的大案又在此事被人掀了出来,真是内外夹攻,好不烦心。
为了度过此次危机,内阁首辅马嵩上奏天听,想了一招“以粮捐纳”的法子来募集粮食。因是临时救济,所以批下了不少从前不可能捐纳到的实缺官职,以此吸引了一大批商人携粮来京捐纳。
这事儿由户部负责,皇榜告示各省州府县,将原先捐纳所需交上的银子,以米市的价格折算成几斤几石的粮食。
米商可以从外地运粮进京,也可自行民间筹粮,反正只要交足了粮食,户部便开出捐纳执照,再入吏部铨选候补,开缺实放。
这是马嵩上承天子,下顺民心的一招妙棋,旨在苍生,没啥好驳的,可坏就坏在他心思匪浅,另有谋划。
自从姜檀心指使京畿道御史刘慎上奏东宫借银一案发生之后,马嵩就在四处为太子奔走谋划,想办法筹集那一大批的欠银,弥补户部亏空大洞。
而这招“以粮捐纳”也是名目由头之一,起先户部收的确实是粮食,可慢慢的,粮食变成了银子,有些缺位更是连番叫价,抢的头破血流,例如江南道府的县令、两淮盐道衙门这些放屁都油裤裆的缺。
太子的补足银有了,马嵩可以先补进了户部账目之中,只等过了拓跋烈的那一关,这笔不知来处的银子,他照样可以私吞入囊,到时候,连太子也没有底气染指半分,不仅如此,他说不定还得恭恭敬敬向马嵩道一声“谢谢”。
这些就是姜檀心当初精细布局之后,引出的大蛇。
拓跋烈春狩多日,马嵩在京绝不闲着,自然也叫东厂的人盯了个密不透风,现在龙驾回京,也该是收网的时候了。
姜檀心疑惑未解,一阵机拓转动之声已然响起,声隐雷隆隆,渗透在砖墙之后,霎时包围了整间石室牢房!
米商惊恐万分,从草垛上霍然站起,都不敢靠近墙壁,他们仰着头四处寻望,生怕哪个角落飞出一些箭矢刀片,将他们活生生剐成了肉片。
只听“咔嗒”一声,正北面的墙壁从中间两分,一点一点沉到了地底之下,露出了墙后隐藏的一间石室。
石室灯火通明,人油灯燃着幽冥之光,跳跃在人头骨盖上,阴森寒迫之气从地面吹来,犹如地狱饿鬼在地上挪爬,一手握住了活人的脚踝,连皮带骨的寒意攀上肌肤,掀起铺天盖地的寒颤胆怯。
炼狱,不负其名。
房间宽敞的甬道,十二暗卫悉数到场,他们面上带有黄金面具,只露出坚毅的下巴和薄情的嘴唇。
房间两侧并没有放置刑具,只有一袋袋米粮,还有一辆捣槌粟米的石臼车。
细细一扫,在角落处还缩着一个人,他小厮小贩的装扮,面前搁放着一个屉笼担子,似乎是大街摊贩买春米饼的。
他的担子上插着几支木棍,上头是好几个栩栩如生的面人儿——街头的小生意人都喜欢学这样的手艺,好吸引孩童玩耍,以此招揽生意。
向前望去,东厂正主戚无邪,此时正卧躺在一座海南老檀八角罗汉床上,床云头卧龙雕绘,金粉走边,紫貂绒坐褥为垫,奢靡万分,堪比天子仪制。
他单手支着头,屈膝侧卧,血红蟒袍下摆下垂,盖住了琉璃制得踏脚玉案,远远望去一色惬怀舒适,阎王睡卧之姿。
手腕上是松垮的紫檀佛珠,他两指间捏着一只五彩面人儿,颇有意味的来回拿捏把玩,眼眸不抬,他心不在焉道:“各位老板多日不见,怎么瘦了那么些?可是东厂照顾不周,把你们饿着了?”
姜檀心躲在人间最后,她白了一张脸,心说:冤家路窄,好死不死怎么又碰上了?
她身边几个商人素来胆小,东厂恶名如雷贯耳,未见戚无邪时已是胆战心惊,此番见了那般架势,又听人间阎王这样“嘘寒问暖”,更是各个如秋风落叶,怕得浑身扑簌簌的颤抖。
强忍着腿肚子的打颤儿,几个人面面相觑,统一推了黄会长出来。
黄会长心中暗骂一声,无奈之下,也只得一步一挪的向戚无邪跟前走去,谁料他也实在是个怂包软蛋,自个儿左脚绊右脚,哎哟一声扑倒在地,后头的以为戚无邪对他下了手,那是怕的要死啊,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哭天抢地直唤爹娘,一时间鼻涕眼泪横飞,嚎啕之声如丧考妣。
不少暗卫冷汗流下,心中暗道:主上英明,对于这样的商人,实在不需要动用刑具。
跟着抱头蹲在最后,姜檀心忍着笑意,也扯开嗓子嗷嗷哭叫了两声,但态度就比较敷衍扭捏了。
“督公饶命啊,草民都是奉法良民,有道米商啊,草民从未谋财害命,打家劫舍,还望督公明察啊!”
“各位老板哭什么?本座不过请各位来吃一顿饭,何须如此呢?”
袖手一挥,袍摆唰得一声逆风而动,不过一瞬,戚无邪已从罗汉床上仰身而起,长身玉立得站在高台之上,姿态魅邪。
“乔师傅,来张春饼,他们哭了那么久,想来是饿了”
被点到名的小老头颤颤巍巍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他从角落挪了出来,抖着手,摸上了木台上的面粉团,洒水,搓揉,拉甩,像平日里做生意那般蒸起了春饼,将一张薄如纸张的大圆饼放入屉笼里蒸熟。
不消片刻,起开屉盖,一阵扑鼻米香升腾而起,似是美味。
可乔老头却不这么认为,他面色煞白,因为极度紧张而牙齿发颤,噗通跪在地上,他哆哆嗦嗦说:“督、督公大老爷,我、我怕忘记放葱花了,我、我这就重做……”
戚无邪轻笑一声,如地狱升起的一缕削骨烟,冰凉无情的钻入人心:“不忙,怕他们也尝不出葱花的味道……黄会长?你先来试试,可好?”
没人能拒绝,也没人敢拒绝,黄会长面如死灰,被暗卫从地上一路拖到一把椅凳上,他的手被捆在了身后,半寸离不开身下的那把椅子。
戚无邪宽袖迎风,姿态绰约,一步一步徐徐走下高台,来到了黄会长的跟前。
伸出一根手指,挑上了他额上细密的汗珠,遂即又在他的领口缓缓擦拭,某人轻声言道:
“听闻黄会长从白丁一跃五级,现在已是正五品户部郎中了?甚好甚好,本座还未曾恭贺上宾,实在太过失礼了”
“不、不敢,只是一纸凭据,还、还需等吏部铨选下放,我还不是、不是官呢”
“素问黄会长铁齿铜牙,口才伶俐,一张嘴,就是金银满盆,人送外号聚宝金嘴,今儿怎么结巴至斯?是太过紧张,还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督公,您别再玩儿草民了,草民实在、实在受不了了啊”
啧了一声,戚无邪稍稍倾下身子,笑意诡然:“本座一向不喜玩,可你若相求,也总会满足一二,太簇,你来”
被点到的名的暗卫上前取过乔老头手里的春饼,跟着站在了黄会长身前,他扬了扬手里的饼冷声道:“黄老板,这是东厂的贺礼,贺您步步高升,荣升五品”
春饼之所以如此称呼,只因它能将面皮擀成薄薄的一张,这么许多张叠起来,再撒上葱花,犹如冰雪消融,青草冒尖,春之名由此得来。
衙门刑问一些特殊的犯人,如书生官僚,大多会用一些温柔且不见血的法子,古有刑不上士大夫,正也因为这些人皮薄骨软,挨不得一些酷刑。
如此,用得至多的要算是贴加官了,将油纸浸水贴在人的口鼻之上,一层一层加上去,官儿越大加的也就越多,若是想招供了就踹踹腿儿。这种一次次窒息之感,徘徊生死边缘的体会,并不比沾着盐水抽打的马鞭子舒服多少。
太簇手指灵活,他一张一张从侧面撕开了春饼,在黄会长的脸上先盖上了第一张。并不用往上头泼水,因为饼上已经沾染着一层油水,在贴上他脸面的一瞬,滚烫的面皮就已经牢牢的粘住了五官,灼烧火烫之感渗透肌理,受刑之人痛苦不已的踹起腿来……
“您别急,还有四张呢,五品大老爷”
受刑的煎熬,观刑的未必就会轻松,听着黄会长呜咽痛苦之上,匍匐在地上的其他米商额头冷汗如瀑,手指颤动,胆战心惊,他们并不知道戚无邪想玩什么花样,或者说,他们很想知道他在玩什么,只要他问,一定知无不言,只要他要的,一定倾囊相送……最可怕最无奈的是,他们对于他的心思,一无所知。
五层薄饼于上,光是烫得就能烫下一层皮,他不敢呼吸,因为每一滚烫的气体冲入鼻腔,就是一次肺部的灼伤,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是痛苦的煎熬!从剧烈挣扎到偶尔踹腿,到渐渐起了痉挛,戚无邪终于下了特赦令,命太簇掀了贴加官。
油光满面的铁青色脸庞,黄会长两眼翻白,口齿大张,他如搁浅在岸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餍食着久违的空气,由着它灌洗经络百骸,充盈肺腑,感觉自己又一点点活了过来,他泪下千行,痛不能己:
“督公……只要您开口,要什么我都给,统统给你,求绕过我这条贱命吧……或者、或者干脆一刀杀了我,求别让我再受这一份罪了,生不如死啊!”
戚无邪眼风急转而下,寒意一闪,接口相问:
“黄会长,你会下有米商几人?捐纳者又有几人?”
“加、加我在内,一共一百三十二人,捐纳者就我所知大概……大概六十几个”
“哦……”戚无邪拖长了音,靡靡上扬,音调婉转,他袖袍一挥:“你可先一边休息了,下一个”
众人睁大了眼睛,齐齐往后退去,不知是谁一脚踩在了姜檀心的脚上,惹得她闷声一哼,这一哼倒是让戚无邪驻了脚步,他眼眸一抬,清冷眸色流光溢然,越过众人寻到了她,不自觉得勾起邪魅嘴角。
他伸出玉骨到裁的手指,轻轻勾了勾:“你、还有你,过来”
被点到的除了姜檀心,还有东城米庄陈东家——陈爽,行市上的米价都向他家看齐,他也算是京城最大的粮米世家,除了不供官粮之外,生意遍布全国。今年夏粮未至,对他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损失,提高米价是无可避免的,即便他有心为民,可市粮缺失,一遭哄抢之下,必定水涨船高,节节攀升,这是他也无可奈何之事。
陈爽比起黄会长多了几分骨气,他勉强克制颤抖畏惧的心,挺直着腰板,脚步僵硬的朝前走了几步,倒是躲在他身后的姜檀心,显得十分猥琐胆小。
迎上戚无邪凉薄的眼睛,陈爽肥着胆,振振有词:“督公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我可不怕你!”
霍然欺身而上,戚无邪身形快似一阵风,朝着陈爽迎面撞去,后者吓得缩脖子捂眼,险些蹲到了地上!
谁料想戚无邪不是冲他去的!
只见他腰身一扭,转眼功夫,已然到了陈爽的身后,在紫袍少年的背后站了定。
姜檀心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后脊背凉意攀上,从脊椎直直窜上了头皮,不等她回头戚无邪已然上前一步,就这么胸膛贴后背,半拢着将她虚抱在怀……
轰隆,天上一记闪雷,震瞎了所有人!别以为十二暗卫带着面具就看不见人了,最先低下头,肩膀耸动的明显是身穿宝蓝麒麟袍的夷则。
血红的袍口轻抬,那一只戚无邪自行捏制的面儿人,毫无预示的撞入姜檀心眼帘——圆头圆脑,连身体都是圆的,五官是用指甲刨出来的深坑,四肢是用指腹搓起来的面条,勉强看的出是一个人样。
“可像你?”蛊惑一般嗓音极其轻声,像呵出来的气,轻柔飘着,在她的耳郭外打着转。
“像……”她却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声音。
“那就拿着”
贴在身后的胸膛轻声震动,姜檀心知道他在笑,还笑得十分乐呵。
她黑着脸,依着他的意思接过他手中的面儿人,手指相触,冰凉的指尖偏生出一丝薄暖来,戚无邪顷刻眸色一黯,垂下眼帘,不着痕迹得松开了手,退身一步重新走到了陈爽的面前,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石臼车:
“既然都是米商,这样东西想来不会陌生,石臼捣粮米,面粉韧又生,陈老板一门的粮米买卖,不如亲自尝尝这捣米团的滋味如何?”
戚无邪话音方落,暗卫便上前押上了陈爽,将他的头按在了石磨槽里,偌大的捣石捶悬在上方,手柄只由着一根粗麻绳吊着,若是砸下,且不说性命不保,那简直是要脑浆四溢,头骨俱碎的!
暗卫松开了绳子,仅靠着膂力握着手柄,将石捶提在当空。众人看着皆是冷汗连连,生怕那暗卫一不小心松了手,叫石捶砸了下来!
“穿紫色儿衣裳的,你过来来提着,本座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你提得住,他便可以不死”
由不得姜檀心犹豫,戚无邪话毕,便有人推了她一把,未等来得及站稳,重量不轻的石头柄就到了她的手里,她一时不妨,由着手柄抬高几分,石捶顿时砸下,惊起一片惊叫之声!
堪堪稳住了手柄,石锤离着陈爽的头只有三寸距离,冷汗从陈爽的额上滑落,他神色煞白,像刚从地狱门口回了一圈一般,绝望之色未有散去。
姜檀心也恍然魂魄离体,手心全是冷汗,她手臂酸疼,僵持着咬着牙,近乎抱上了石柄把自己周身的重量也一块压了上去,终于将石捶重新吊了起来。
一炷香已经燃了起来,一丝一缕的白烟消磨着两个人的意志,一个坚韧不拔,一个几乎奔溃……
而戚无邪却半抱着手臂,一瞬不动的看着面前的女人,眸色深深。
他喜欢欣赏姜檀心拼了命去坚忍对抗的模样,一如当日她身中媚毒,以金簪自残的决绝抵抗:当日她面色桃红,目色凌然,隐忍而出的细薄汗水,散发的是比媚毒更能蛊惑人心的诱惑。今时往日,场景已变,可她还是她,齿贝紧咬,香汗淋漓,即便拼着未曾痊愈的手腕再度脱臼,她也绝不会放手!
戚无邪知道,她并不是好人,心里绝不会想着“我不能害死他”芸芸,她只是不太喜欢受人摆布,这种猖狂极致的叛逆,太合他的胃口了。
香过半支,姜檀心渐渐体力不支,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戚无邪懒懒抬眸看了她一眼,不知怎地心下一软,便开口下了特赦令:“陈爽,本座要你做一件事”
“做做做!一百件我都做,求求你放了我把,那位小兄弟快撑不住了”
将自己的命交在别人的手上,这样的心理折磨,还不如给他几百鞭子来得实在。
轻笑一声,血袍衣袂翻飞,戚无邪扭身重回高台,一撩袍摆,倚靠在了罗汉床上,支着下颚喜怒不辨:“自然,不用求本座,谢她便是”
暗卫送开了钳制陈爽的手,将他早已僵得麻木的脖颈从石槽里挪了出来。
下一刻,姜檀心便松下了手,石捶咚得一声砸到了石槽之内,扑起一阵碾米尘……
“黄会长,你也过来一块儿听着,听好了,本座只说一遍,事情若是没有办好,下一会儿进东厂,本座可就不是同你们玩玩这么简单了……恩?”
“您吩咐!您吩咐!”
“黄会长,本座要你会同粮商会里所有花钱捐纳的商人,拿着户部开出的捐纳凭证,月十五早晨去户部衙门口堵着,就说捐纳来的这批米粮生了虫,不可以卖了,需要全部退回,只要是吏部还没有铨选实放,捐纳之事便可以注销,没有人会阻拦你们。”
清冷扫下一眼,他一字一顿道:“听好,你们只要粮,不要银,可明白?”
黄会长心里算是有些谱了,他们交的是银,户部开出凭证上写的却是粮,注销捐纳要回捐粮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朝廷哪里有粮,这不是捅篓子的事情么?
“陈老板,你也听好了,月十五之前的这几日,你要大肆抛粮,把米市的价格压低三成,月十五那日全行收粮,一颗都不许剩,如若让本座在外头买到一斗粮,唯你是问!”
陈爽愣怔了一下,方明白过来,虽不知戚无邪的目的,但这招妙棋他忍不住心底叫好。
全盘通透的怕要属姜檀心了,马嵩借粮谋银,戚无邪就给他来个以退为进,逼他交粮,月十五粮商围堵户部衙门之时,马嵩即便有心买粮相还,怕也在市面上见不到一颗粮食了……
“还有,剩下的人也不是没事可干了,陈老板,你以十成的价格将收来的粮食卖与各位粮商,京城九门外有的是搭棚施粥铺,十五后你们便去那里煮粥做饭,由着全城的百姓来吃,只准出熟米,不得卖生粮”
“是是是!”大伙满口应下,本想说自个儿生意没有也就罢,可单家收了粮不叫百姓吃饭,那可是要遭天谴的!既然可以搭棚施粥,救济百姓,想来这人间阎王也不是那么无情寡义之人啊。
眉梢一挑,手一摊,戚无邪懒意勾上唇角,浅淡道:“如此……各自回家罢”
这句话来得太迟,可也来得太及时,方才哭嚎是假,此刻热泪方是真,可以重回人间的滋味……真好!
米商踉跄着跟着暗卫往外头走去,姜檀心揉了揉手腕,一直低着头,安如泰山,她等着戚无邪开口,却不知道戚无邪也等着她。
“你……”
“你……”
清冷之音交缠相和,如激泉相撞,既刻意排斥,又点滴相融。
姜檀心别过眼,看着不远处的青砖冷墙深出一口气,再抬眼之时,她的眸色中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辉,张扬被收敛,仿佛一盏热烈的火烛罩上了纱罩,透着温润晶亮,宝光流动的静美。
此刻的姜檀心很淡,不似朽木枯槁的那种淡,而是写意山水中的灵动,她对于戚无邪一直是张扬极致的对抗,从不曾像现在这般温顺柔和。
因为她有话说,用一种极为认真的态度。
她目不转睛,眸色流转,淡淡开口:“督公,那件事你是认真的么,不觉荒唐么?”
戚无邪静默不言,持珠在手,一颗一颗拨动,一百零八颗丢掷了三颗,皆是为她,有喜有怒,有急有缓,他不知这份莫名的情愫始于哪里,又会去往何处……甚至他还没有弄清楚一切代表的意义,他只是暂时随性随意,不急,心会告诉他,该去哪里。
“你是宦官,我虽是女子,可也是太监,这桩婚本就滑天下之大稽,是,我知道督公您誓以与天下正途背道而驰为荣,礼乐之道,形同狗屁。可你是否想过,对食,即使无关风月,你我也是一辈子同榻寝,同案食,我是一个人,我有臭脾气,坏毛病,我睡觉说梦语,有时候还磨牙,我吃饭喜欢说话,烧菜不喜欢放糖,我喜欢穿绿色的衣服,最讨厌红色骚包的东西,督公,这一切,您真的能够,也愿意接受么?”
上前走了一步,姜檀心鼓足了勇气,蹲下身扶上了他的手臂,将手按在他的心口,轻声问:“这里,会为我而跳么?如果不会,请放了我”
戚无邪疑惑了,那一份并不想去探究的情愫,如同舌上的一块薄冰,冰凉中透着一丝寒意,它感受温热而渐渐消融,可火候毕竟没有到,此刻,他吐不出,也咽不下……
握上心口处的那只柔荑,感受自己的凉意触上她的温柔,不自禁的滞留片刻,他才缓缓拂下了她的手:
“留下三天,三天后,本座会给你一个答案”
放了你,或者,要定你……
*
虽然不想承认,但姜檀心还是管这个三天叫“试婚期”。
戚无邪疯了,她竟也陪着他疯,真当怪哉。
第一天的行程是她定的——逛大街。
她得让戚无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她喜欢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喜欢金簪玉镯,璎珞彩佩;她喜欢吃长街琳琅满目的小吃;喜欢重阳节的时候在护城河里放花灯,喜欢在天桥看杂耍皮影,甚至是胸口碎大石;喜欢闲来无事去赌坊小小怡情一把,鼓足钱囊……
她敢打赌,像戚无邪这种躲在地狱渊的孤傲之人,一定会排斥这样喧阗吵闹的街市,讨厌那般俗气之际的小吃戏耍,总之,她在人间,他在地狱,她不懂冷漠绝情,他不食人间烟火,这样的两个人,如何对食?
甚至不用三天,说不定逛完一天街市他就会放掉自己,取消这一桩荒唐的对食!
……
戚无邪给她安排的小住所里,摆件别致,布局清雅,颇有竹林闲士,松下高卧之风,与门外离恨天的满目血红大相径庭。
床阁上小五还睡得正熟,姜檀心替他掖好被角,决定晚上便送他回广金园,一来将自己安全的话儿带出去,二来也让师傅打听打听东方宪的消息,宫里丢了个姜檀心,拓跋烈指不定怎么闹腾。
推开房门,走过一条寂寥幽深的甬道,拐门就是离恨天。
满池的情花开得比之前开得愈加妖冶,戚无邪正在他的木辑小舟里,姿态悠闲得为情花浇灌养料,脚步声入耳,他闻风而动,只片刻倏然而已,待姜檀心回过神来,但见水波微微荡开,小舟却已空无一人。
移目寻去,他已然立于石亭之中,笑意泠然:“睡得可好?”
“劳督公挂心,我不认床”
姜檀心探头瞅了一眼随着水波摆动的情花,稍有挪揄之味:“情花妖媚,不知道是哪家姑娘的功劳,如此痴情用心,想来也是难得之人”
“酸”
轻笑一声,戚无邪风轻云淡的抛掷,一个字便堵了姜檀心的口。
稍稍别过脸,抿了抿干裂的唇,不比方才温声好语,她冷言道:
“督公可还要忙?今日是第一天,去哪儿作甚都由我定,您若好了,那我们便即刻出发,需做的事可多着,哦对了,如果您嫌丢人的话,我看暗卫那些面具挺适合您的,可以带上遮一遮脸皮”
宽袖迎风而动,血红蟒袍惑人双眼,戚无邪朝她徐徐走来,笑染妖冶双瞳,她的肩头擦过他的袖袍,带起衣料摩擦的悉索之声。袖袍之下,他的手指一勾,轻轻勾起她的小拇指,似有若无的力道,就这么指尖相缠,在肌理处晕出了恒温的暖意。
姜檀心愣怔不已,可等她回过神来后,已被他牵着走出了炼狱之外!
十层炼狱,她竟然都不知不觉……实在有些……危险
*
换了一辆不算太过招摇的马车,赶车的依旧是夷则,姜檀心不禁莞尔,是不是十二暗卫皆有分工,恰好落在夷则身上的只是车夫而已?
麻利得上了车,抢在窗口边的位置,姜檀心竟有些隐隐得兴奋之情。
“这么高兴?”
一撩袍摆,戚无邪懒懒往姿貂皮坐褥上一靠,神色含趣,轻言问道。
探头在外,姜檀心漫不经心道:“从前是马府的奴婢,端茶送水,鞍前马后,哪有女儿家的闲逛时间,后来被督公您劫了去,那是再没有太平一天的日子,算起来,我可有半年不曾逛过街市了”
帘布被玉手挑起,外头街市纷烦杂乱之声断断续续的涌了进来,有些碾碎在马车的车轮底下,有些被迎面春风吹得四散飘零,总之,长长短短的叫卖,熙熙攘攘的喧哗,她倾听入耳,感怀在心,他耐心习惯,意领神会……
一路,她和他相默无言。
在马车将要拐过长街的前一刻,姜檀心发现了一样东西,她眸色一亮,小狐狸的本性攀上嘴角,抿了抿唇,藏起张扬的笑意,她朝夷则喊了一声停,回首对戚无邪说:“有好东西,下去看看?”
慵懒抬眸,戚无邪眉梢一挑,不可置否的抬起下颔,往外扬了扬道:“前头带路”
一紧一慢的下了马车,姜檀心步履轻松得走向卖糖葫芦串的小哥,可戚无邪却在看见这红彤彤玩意的刹那,不由脚步一顿,面色倏得就变了。
“小哥,这个怎么卖?”
姜檀心仰着头,挑拣着最大最红的,她咽了咽酸出来的口水,食指大动。
“不议价,两个铜板一串,姑、姑娘要哪串?”
小贩仔细一瞧面前之人的装束,一身紫袍男式长褂,有些不合身的穿在身上,发髻轻绾,显然又是个大姑娘,这番奇奇怪怪的装扮着实惹人眼。
扭过头,姜檀心笑容轻抛,甜声道:“无邪哥哥,你要么?”
戚无邪闻言,面色不善,他停了步子扭头欲走,不料身后突然涌出了一批结伴玩耍的垂髫孩童,推攮着阻了他的路,连拥带挤的把他也拱到了小贩跟前。
卖糖葫芦的哪有见过这等姿容气度的买主,别说是买糖葫芦,怕是大街上也是从来见不到的,他双眸圆睁,半张着嘴,神情呆滞,喉头咿咿呀呀了半天,舌头就是捋不出半个字来。
戚无邪叹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片金叶子,塞进了他的嘴里,接过他手里的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拔腿就走。
谁想那群小孩见状,一个个都不依不饶的扑了上来,该抱腿的抱腿,该扯袍的扯袍,有一个小豆丁生得圆圆滚滚,看来是十分中意糖葫芦的,一见这人想吃独食,立马就急眼了,上去一口咬在了督公大人的臀下,位置尴尬,疼痒难辨……
戚无邪震惊了,僵了身子有些无措,他不复平日慵懒闲适,从容邪魅,呆愣下三分招笑七分可爱,喉头滚雷,他阴测测的哑声道:“姜—檀—心”
别问姜檀心哪去了,她已笑死在当场。
无奈分了糖葫芦给孩子们,偌大的草靶子上只剩下光秃秃的两根,看起来卖相还不怎么样,山楂小小的,糖浆也蘸得不多。
姜檀心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在墙根,她偷瞄了一眼戚无邪此刻,无比扭捏铁青的脸色,又是噗嗤一声,极不给面子的笑了场。
眼瞅着督公的脸越来越黑,她只得弯着腰垂着头,向他捧手告饶,且三指并合,指天为誓,你我心照不宣——放心,这事哥们不会说出去的。
让姜檀心拔去最后的糖葫芦,戚无邪手一松,草靶子砰然砸地,他头也不回的往马车走去。
到了车边,却见夷则诡异地低着头,肩膀微颤,死活不肯抬起头来正眼看他,戚无邪隐忍之极的面具终于碎裂,他猛一抽手,拽走了夷则脸上的面具,面如寒霜得钻进了马车之内。
车外爆笑不止,姜檀心清亮爽朗的笑声,恰如春风拂柳,夏花待放;车内戚无邪傲娇一哼,半响后也不由得唇角高扬,眸色霍霍。
越是寂寞里的花,越是绽放慑人的光芒,它开了败絮,香了昼暖,澈了心扉,傲然一支,突兀又骄傲,美得清冷决绝,不动声色。
*
闻香楼
别以为是勾栏妓院,它只是一家天子号的商楼。
上下两楼的大敞间,内里构造如寺庙宝塔,红木楼梯耸在中央,买卖的铺子背着窗,面朝着楼梯口,你挨着我,我粘着你的绕成了一个圈圈。甭管是金银钗环、钿头玉簪、胭脂水粉,还是锦衣缎帛、口脂香粉,一个姑娘想买的,该买的,这里通通都有。
传说闻香楼的老板擅制香,大堂里燃得是一种经过七七四十九种名贵香料调配而成的沉水香,秘方奇特,辨识率极高,在闻香楼卖的货品让这香薰沾染的久了,自然而来会带有这特殊的香气,便是外头的小摊贩想要模仿,也是不能的,别人一嗅便知真伪,故有“闻香楼”一名得来。
姜檀心慕名而来,兴致颇高的一脚迈入大堂,她今日身后跟着一个冤大头,不往贵得地方来实在太过蠢笨。
戚无邪已带上了黄金面具,只露出笔直的鼻梁和凉薄的嘴唇,少了一双幽冥魅邪的眼睛,这样的戚无邪依然俊美无双,风流天成。从十殿活阎王到隽秀美人,张扬和鬼魅静静蛰伏,他暂且收起了冠绝天下的无俦姿色,留给别人一条不太自卑的活路。
“贵客到了,有请”
上前招呼的人长身玉立,五官清秀,眉宇间有一分世故的老成,也有一分不卑不亢的人情。不似一般酒肆饭馆,钱庄商铺,他们的跑堂迎客总是卑躬屈膝,是低贱到尘土里的奴才,这个人非常懂得经营世故,拿捏宾客的心理,既不曲意迎奉,低了闻香楼的门槛,又不店大欺客,坐人口实。
姜檀心客气的朝他点了点头,开口道:“我想买成衣”
“姑娘请二楼走,左手第二间成衣铺,丈量了大致尺码便可”
“好”
浅声应下,本想着自个儿奔上前了,不料只迈了一步,身后就有一道寒意目光投来,她不由麻了头皮,讪讪退至一边,摆了一个请势,恭敬道:“您请先”
宽袖迎摆,戚无邪徐步上前,一个正眼都没留给她,颇为傲娇的登上了拾级而上的楼梯,花梨红木扶手被擦得纤尘不染,光滑锃亮,却还是生生受了他的一记轻蔑打量,薄唇轻吐:“换个紫檀的才多少钱?”
姜檀心与夷则面面相觑,心思各异,紧随着提步跟上,蹬蹬蹬,一同往二楼而去。
成衣铺迎上来的老板粉头油面,丹凤细眉,他紧捣腾着小碎步,腰肢轻摆,风一般卷来。往姜檀心身上一靠,呵气如兰:“小妹妹,做衣服还是买成衣?”
戚无邪早已寻了软榻坐下,正喝着夷则奉上的汀溪兰香,那茶香似幽兰,回味干爽,谁晓得倏得让粉头男一恶心,竟觉着香茗有些烫嘴……
搁下颇有些无辜受怪的茶盏,戚无邪半着阖眸,寒光一凌,他虽依旧喜怒不形于色,但周遭的空气还是顷刻冷下来的。
自然,谁心虚,谁知道。
退开一步,姜檀心笑笑:“买成衣,湖绿色的挑一件我就带走”
“好叻,两尺六,一尺九,两尺一,湖绿色时新装一件”
粉头男只扫了她一眼,便丈量出了她的周身的尺寸,还,还大庭广众的念了出来,一尺九!明明只有一尺八,难不成最近胖了?还有,还有胸应该有长啊……
“等、等,老板,你过来一下”
也顾不得戚无邪生得哪门子邪气,她一把揪过粉头男,拽到了角落,轻声轻语:“当然,我不是怀疑您的专业眼光,只是就这么一眼,难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我这身袍子大了一些,该勒的不紧,该松的不松,你要不胸加两尺,腰减一寸?”
“开什么玩笑,胸加两尺,腰减一寸,且不说你穿不进,便是硬塞进了,哪里还有衣服的样子,太糟蹋衣服,万万不可!”
粉头男惊叫一声,大声渲染了出来,姜檀心恨不得立即堵上他的嘴,从二楼窗口直接丢下去!
戚无邪清了清嗓子,笑意满眸,优哉游哉的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此时这茶温正好,清香扑鼻,恰能一饮。
姜檀心想掘一条地缝钻进去,她一把推搡粉头男:“快将衣服取与我,我先去试衣处”
三面墙围,一面是用一块毡布挡起来的狭小空间,姜檀心迅速钻了进去,解开了身上东方宪的衣袍挂在了毡布之上,随后捏上了自己的腰,一手一托的慢慢丈量起来,不禁喃喃:明明只有一尺八的啊……
“小妹妹,衣服给你”
粉头男抽走了她挂在毡布上的姿色衣袍,递上了一件艳红刺目,张扬至极的血色长裙。
“老板,我要湖绿色的,不是红色的”
“抱歉,小店没有湖绿色的”
“……那你把我方才自己的衣服还我”
粉头男扭头看了看惬怀饮茶的戚无邪,吞了吞口水,嘿嘿一笑:“抱歉,扔了”
戚无邪闻言,嗤笑一声,只觉杯中茶水愈加香甜了。
“刷”的一声,毡布被里头的人大力掀了开,姜檀心面色如霜,傲骨铮铮,架着满目猩红,威仪万千的徐步而出。
一如初见,她眸色流光溢彩,如火酴釄,燎人心塬,她适合湖绿色的淡雅清冷,却更适合艳红的张扬叛逆,不许隐藏,不要伪装,你本就是燎原的一把火,何不灿然焚烧这寂寂尘世,与我共进一尊遗世醴酒,共享一场盛世孤独。
四目相觑,各有眷心,那日,你我一色红袍,谁曾想,只一次回眸对视的默契,便成牵扯一生的白首姻缘。
放下茶盏,戚无邪立身而起,步态轻乏行至姜檀心的身前,他抚上她衣襟上的暗金绣花,一水并蒂千瓣莲,抛声轻浅:“本座喜欢,就是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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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腰笑,小两口试婚的日子是不是很欢乐很哈皮呢,昂哈哈哈哈
今天不写小剧场啦,正文满满都是小剧场,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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