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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路遇“殉夫”


幸亏这暴风雪来得猛烈,去得迅速,第二天就风平浪静了。我们一行离开那破败的土地庙后就一路马不停蹄地向京城进发,不久前刚过了三河县的界碑,这说明,最多再疾行两日,我们便可抵达京城。

        直隶境内的气候就是比关外暖和许多,这一路过来,身上的冬衣全都换成了单衣,身上的重量是在逐渐减少,可不知怎么搞的,从今儿早上出发的时候起,我却觉得脑袋开始有点儿发沉,胸口也有点发闷,刚才掀开窗帘一打眼瞥见“三河县界”四个字,更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是几年前路过三河县那次因为没听康师傅的话被修理了一顿,可那时候的心理阴影也不至于延续到今天啊!正纳闷,车子忽冷不丁颠簸了一下,身旁的小穗急忙扶住我,我没有跌倒,也没有撞到,但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来不及将头伸出车窗外,就吐了起来。

        “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小穗惊慌失措,不停的帮我拍着背,我呕吐连连,说不出一句话来。车子骤停,在小穗的搀扶下,我钻出了车厢,班第将我抱了下来,才刚下地,我又忍不住一阵呕吐,幸而刚刚已差不多将上午所吃的吐光了,这会儿只吐了些酸水在他身上。吐完了,我又觉得四肢有些酸软,便让班第牵着我到了附近的一颗大槐树旁靠着。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班第说着话,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又搭了搭我的脉搏,道:“没热度,但脉搏似乎偏快,还有点儿浮,奇怪啊。”

        我做了半天深呼吸,感觉似乎好一些了,便挤了个笑容安慰班第道:“我没事儿,也许是这些天一直赶路有点累着了。”

        班第回头看了看长长的甬道,叹了口气,埋怨道:“要是蒋燮在这儿就好了,他的经验足,看病一看一个准!你却偏偏不听我的,非要放他去治蔡毓荣的夫人,你看,到现在还没赶回来!”

        我接过小穗递过来的新帕子,替班第擦了擦他前襟上的污物,笑道:“蔡毓荣有罪,她夫人又没罪,当时那公差说得那么严重,附近又没有郎中,我总不能眼看着人家病死吧?”

        “可你怎么办?”班第急吼吼地道,“我这三脚猫的功夫诊不出来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面色苍白得很?这万一……”

        “什么万一?”我捂住班第的嘴,柔声道,“班第,我知道你心疼我,所以着急。可是,我真的没什么事儿,休息休息,一会儿就好!”说着,我就顺着树干往下出溜,想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歇,班第忙架住了我道,“别坐在在地上,受了寒可不得了!”说着他四处观察了一下,然后指着前面道:“你看,那边像是个庄屯,咱们就去那儿歇歇,正好也让下人们把车赶到那儿,要些水来清理清理。”

        我顺着班第所指极目远望,前头的山岭脚下是有那么一堆房子,便颔首同意了这个提议。班第牵过马来,将我抱了上去,于是,队伍缓缓地朝前面的村庄前进。

        在远处瞧不出来,近了一看,这座村庄不但规模不小,还挺有特色:村口有一座高高的石牌坊,上书两个绿漆大字——“贞洁”,一条青石板路从贞节牌坊下通过,蜿蜒地引领着人们进入村里。

        因为队伍比较庞大,跟着的侍卫和护军又全都穿着黄马褂和军服,一旦入了村子容易引起骚动,为了避免扰民,我和班第将护军留在了村外,又让塞图他们六个侍卫换下了黄马褂,在离村口最近的那户人家门前下了马。小穗走到门前,才刚要抬手敲门时,却听见里头传来一阵中年女人撕心裂肺般的哭诉声:  “我的儿啊,娘决不会同意让你去殉夫的!他爹,你快想想办法凑二百两银子还给贝子府,咱们秀芬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走在咱们前头啊!”

        “办法,俺要是有办法,就不会在这儿眼睁睁看着女儿去送死了!”  一中年男子气恼地吼着,“都是你,把庆儿惯坏了!不是他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人家追上门儿来,我能为了银子卖女儿去冲喜吗?”

        “噢——”一阵中年女人的哭天呛地声,隔了一会儿,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秀芬,你就认命吧。你就这么想,好歹这段日子在贝子府,你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仆从如云,出入又有车马接送,这一辈子,你该享受都享受过了,下辈子再投生……你要睁大了眼,别再投在像咱们家这样的人家!”

        中年男子的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的女声悲痛万分地喊了一句“娘”,于是哭泣声再次震动了我的耳膜。

        “走吧,没什么好听的,咱们另找一家吧。”班第搂着我的肩就要离开。

        “等等,”我钉在原地不肯走,对班第道,“你刚听见了没,好像是说‘殉夫’?”

        “别管殉什么,那都是人家的家务事!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一户人家,让你躺着好好歇会儿,等车子清干净了,咱们就去三河县驿馆,找个郎中给你仔细瞧一瞧。走吧。”班第说着又要推着我走。

        “可是,你听他们哭得多惨?那女孩子分明不愿意殉夫,她是被强迫的!”我用恳求的目光望着班第,道,“你听那女孩子的声音很年轻,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如果换成是我,你会撒手不管吗?我们救救那个女孩子吧,好不好?”

        “你呀!”班第叹了口气无奈道,“什么时候你能先顾顾自己?”

        “我没事,休息休息就会复原的,你别担心了,哦!”说着我朝小穗一努嘴,道,“快去敲门。”

        “嗻!”小穗应了一声,重新走到门前,正想动手敲门,门儿却自己开了,一身黑短打扮的中年男子看到小穗,愣了一愣,随后问:“你找谁?”

        小穗回头望了一眼我和班第,道:“大叔,我们主子身子有些不适,想借你的地儿歇歇腿,您看成吗?”

        那男子的目光在我和班第的身上一扫,扬着笑脸热情地招呼:“可以可以,快进来,进来吧。”说着又朝里大声喊了一句,“庆儿他娘,有客人来了!快出来!”

        男子的喊声让哭泣声停了一会儿,但很快又继续了,只是音量降了许多。等了一会儿,北屋的门帘动也没动,孩儿他娘也没出现,男子尴尬地朝我们笑了笑,将我们引到了东厢房,开了门,道:“你们进去随便歇,俺去叫俺老婆子出来!呵呵!”说着,转身就要上北屋去,班第叫住了他道,“大叔,我们的车子脏了,要清洗一下儿,您知道这附近哪儿能打水吗?”

        “有,有!”大叔指着房子后头,对我们道,“从俺家院子后门儿出去,就有一口摇井,你们把车子绕到屋后去洗就行。”

        小穗闻言出去给人派活儿了,我和班第谢过了这位热情的大叔后进了屋。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就只有一张炕,炕头叠放着红漆柜子。班第很细心地将被子放在柜子旁,再把枕头放在被子上面,又让塞图出去将他的狐皮大氅拿进来,铺在炕上,为我营造了一个舒适的“沙发”,我靠在上面放松了一下,酸疼感从脚底开始传遍了全身!越休息反而越累了!这怎么回事?

        “很累?”班第问。我点点头,他伸手帮我捏了捏腿,又问:“这样好些吗?”

        “嗯!”我懒懒地点头。

        “我帮你按摩按摩,你闭上眼睛睡会儿吧。”班第说着真就很认真地帮我按摩起来了,那力度居然不轻不重刚刚好,让人觉得很舒适。真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么一手,我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在哪儿学的这个啊,手法居然比小穗都纯熟?”

        班第呵呵一笑,道:“小时候,额涅身边有个张嬷嬷最会按摩的,每次我额涅身上疼啊酸的,只要张嬷嬷按一通就全好了!我在旁边看得久了就偷学了两招!欸,我跟你说啊,除了额涅,你可是这世上第二个享受我亲自按摩待遇的人呢!”

        “哦哟哟,那我岂不是荣幸之至?”我开玩笑道,“好好按,一会儿小穗回来了让她给你赏钱!”

        “你这丫头,”班第故作生气状轻打了一下我的小腿肚子,嗔道,“说着说着就不像话了!”

        “哎呦!”我夸张地叫了一声,道,“我是病人欸,你还打我!不要赏钱就算了嘛,反正我……”

        正说着,有人在外头笃笃地敲门,班第起身过去开了门,只见那中年男子捧了两个碗出现在房门口,笑呵呵地道:“来,吃碗糖水鸡蛋吧!”

        班第道了声谢,接过碗来,暂时放在一旁,那中年大叔仔细地看了看我,对班第道:“你妹子?”班第愣了愣,点点头,大叔又道,“她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不等班第答话,我抢先开口:“不是,是连日赶路累着了,歇会儿就好。”

        “哦!那吃了糖水鸡蛋就赶快歇歇吧,俺就在屋里,有啥需要就吱一声儿。”  说完话,大叔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大叔!”我叫住了他,那中年大叔驻足回头望着我问:“怎么了,姑娘?”

        “大叔!”我撑起身子往上坐了坐,道,“刚才我在外头听到有人放声大哭,好像挺伤心的,是不是你家出什么事了?”

        那大叔“唉”了一声,张着嘴想说什么,望了我一眼,顿了一顿,却摆摆手道:“姑娘,你还是别问了,别问了。”说着话,他眼圈就红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说说看,兴许我们能帮上忙呢?”班第道。

        大叔用袖口揩了揩眼角,道:“你们的好意俺心领了,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班第朝我耸了耸眉毛,递了个眼神,那意思是:“你瞧,人家都认命了,咱们还是别管了吧!”

        我蹙紧了眉头,撇了撇嘴,那意思是:“你这人怎么这样,见死不救啊,快点儿,继续!”

        “大叔,”班第没办法,只好又微笑着回头对大叔道,“不瞒您说,我们家有亲戚在京城当官儿,您不妨说说看,那根大腿到底有多粗,也许能拧一拧也说不定。”

        “哦,你们家有当官儿的?”大叔的眼睛亮了一亮,但随即又摇摇头,叹息道,“不行不行,就是当官儿也拧不动,那家是皇亲国戚……”

        “皇亲国戚?”我截住话头道,“哦,对啊,刚才我好像听见什么贝子府?哪家啊?那贝子叫什么名字?”

        “星尼!”大叔道。

        “他?”我闻言望了一眼班第,他也是一愣。

        “怎么,你们认识他?”大叔似乎对我们的反应有些好奇。

        “哦,”我跟班第会心一笑,对那大叔道:“也不算认识,这个贝子挺横,我们在京城看过他跟别人当街打架!您怎么会惹上他了呢?”

        “俺们也是没办法啊!”大叔长叹一声,终于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位大叔有个宝贝儿子,不爱念书,更不爱劳动,就喜欢一天到晚跟人家斗鸡,斗狗,斗蛐蛐,一个月前的一天,他儿子彻夜未归,第二天就有一伙人带了一叠欠条打上门来,说是他儿子欠了人家五百两银子,限他们三日内还清,否则休想再见到儿子。大叔家三代单传,就这一根独苗,自然紧张得很,可他家就只有两亩薄田,全卖光了再找亲戚朋友借点,最多能凑出二百两!正愁眉不展之际,同村一位好心的村民给他透个消息,说是贝子星尼家的二少爷病了,想娶个妾冲冲喜,聘礼不少,除了绫罗绸缎外,另有五百两银子,贝子府辖下的各庄庄头四下找了一圈儿,就是找不着合适的姑娘,若是大叔有意,他可以帮忙联系这事儿。这消息可相当于一场“及时雨”啊!心急如焚的大叔跟老伴儿一合计,就应了这门亲。虽说为了能顺利攀上贝子府的高门,大叔一家带地投充到了贝子府门下成了名义上的奴仆,不过,星尼这回还算守信用,聘礼和银子一点儿没少给,大叔的儿子于是被顺利救了出来,大叔的女儿嫁过也是实实在在的二姨少奶奶,蛮以为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几天前星尼的二儿子病重身亡了,星尼怕他宝贝儿子一个人在地下太寂寞,便要让大叔的女儿“殉夫”,并说回头会向皇上请旨,替大叔的女儿请个贞洁牌坊回来,光宗耀祖。今儿大叔女儿回家就是跟她父母“临终话别”的,明儿一早就得回去。

        “死星尼,简直无法无天!”听完大叔的叙述,我忍不住攥着拳头骂开了,“他这不是变相地让人‘殉葬’吗?太过……咳咳……太过分……咳咳……分了!”也许是太过生气,我觉得一股气直冲肺部,竟咳嗽起来。

        “你别太激动,看你咳的。”班第帮我拍了拍后背,无意中碰了下我的脸颊,立马伸手探向我的额头,面色大变,惊呼道,“天,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竟发烧了!”

        “这可怎么好?”大叔也有些着急,“俺们村里没郎中,最近的一个郎中离这儿得有二十里地呢!”

        我自己伸手摸了摸额头,好像是有一点热度,但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感觉,一时半会儿的应该没什么问题,还是先解决大叔女儿的问题要紧,便对班第道:“有点儿小发烧没关系的,刚好杀杀我体内的毒,咱们还是先看看怎么救大叔的女儿吧。”

        “大叔的女儿要救,你的病更要治!”班第想了想,对大叔道,“大叔,你现在赶快去把你女儿叫来,跟我们走。”

        “跟……跟你们走?”大叔有点儿发愣。

        “对,”班第道,“明天贝子府来人问起,你就说大公主这儿缺人手,路过你家见你女儿聪明伶俐就要了去,暂时帮几天忙,这样,你女儿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大……大公主?”大叔的神情越发地发懵了,一双眼睛在我和班第之间瞄来瞄去,就是说不出话来。

        “实不相瞒,这位就是大公主!”班第指着我对大叔介绍道。

        “啊——”大叔愣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弯了身子就要下跪见礼,班第深知我心,拦住大叔道,“大叔不要多礼,大公主就是为了避免这些繁文缛节,才隐瞒了身份。现在什么都别说了,您赶快去请您的女儿过来吧。”

        “哦,好好,俺这就去,这就去。”大叔面带欣喜地出了房门,班第马上把小穗和塞图叫了进来,吩咐道:“小穗,叫他们赶快备车,我们立刻出发;塞图,你骑上我的马,沿途追回去,尽快把蒋太医接回来!”

        小穗和塞图匆匆离去分头行事,我望着班第紧张的神情,却忽然觉得有点好笑,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不就是有点小发烧吗?”

        “禧儿,”班第将我搀扶起身,握着我的手,满怀忧心道,“我忽然感觉很不好,这儿缺医少药的,不能久待,我们这就出发去三河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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