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凉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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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开在横门西市,五味居与毓宝阁的地段开阔气派,来往皆是富贵人家、高门子弟,而开在偏东一隅的百里酒肆的地段便显得逼仄且不起眼,出入多半是平民黎庶,相较之下,便有如云泥之别。
今日的百里酒肆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坏,在这样一个寒冬中,还是有不少百姓愿意花上些铜子打一壶酒暖一暖身子的,于是厅堂间便也零零散散地坐了些客人。
老冯神情木然地站在柜台之后,短短几日,他仿佛愈发苍老了些,鬓边原本灰白夹杂着的发已全白了,本就不甚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显得过于宽大了些,他正望着门外发着呆,客人连唤了他好几声添酒,他才醒过神来。
“老冯这是咋啦?”酒客咕哝着说道。
“哎,别提了,造孽啊……”酒客身旁一桌的常客叹了一口气,酒客一听便好奇了起来,见老冯转进里间拿酒去,为那位常客斟上酒,连忙说道:“出什么事儿了?说说呗。”
常客睨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老冯有个闺女吧?”
“知道啊!还见过一回呢,相貌那是极好的人才。”
“就是这极好的相貌闯了祸……”常客摇了摇头,同情地叹道:“前些日子,不知被哪家贵人看上了,撂下了银钱便将人强带走了,至今音讯全无,你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酒客听了,也呆了呆,道:“老冯这也太惨了……”
他话音未落,常客便朝他使了个眼色,只见老冯拿了坛子酒过来,露出了以往惯常挂在脸上老实诚恳的笑容,只是此时这笑容有几分勉强暗淡,“请慢用。”
说着,老冯将酒搁在桌上,便又转身回到柜台前魂不守舍地发起了呆。
酒客与常客相视一眼,神色都是一叹。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年轻人,跑得满头大汗,还未站定,便对老冯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我瞧见了……”
这年轻人是老冯的邻居,不学无术,又惯常爱在西市中闲逛,老冯瞟了他一眼,打不起精神地笑了笑,“哦?又有甚有趣的杂耍了?”
“不、不是……是娘子!你那娘子!”年轻人终于喘过了气儿,一口气飞快地说道:“我瞧见娘子了!就在五味居!衣着鲜亮贵气得很,身后还跟着个婢女,上了二楼雅间!只是我还未上前去问,五味居的伙计便将我撵了……”
他还未说完,老冯便已紧紧抓住他的手,唇皮微微颤着,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带我……去!”
年轻人一怔,看着老冯满是血丝的双目,只觉老冯手上的力气极大,让他疼得皱起了眉毛,他还未说话,老冯却仿佛魔怔了般,猛地吼道:“带我去!”
年轻人吓了一跳,还未缓过神来,便连推带拽地被老冯拉出了店外。
“哎……”酒肆中,那常客目睹了方才的场面,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酒客收回了望向门口的目光,不解道:“老冯就要寻着了她闺女,不是喜事一桩?你又叹的哪门子气?”
“你未听见?那原本贫寒的小娘子现在是五味居的座上宾,华服美婢,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常客起初还是冷笑,最后愤愤不平道:“她既然在贵人家中得宠,去求个恩典,见上老冯一面自然不难,再不济,打发了人来报个平安总成吧?这小娘子品行如何,可想而知!”
酒客这才明白了过来,郁郁地喝了一大口酒,嗟叹道:“只道人情凉薄罢了!”
常客看向门口,冷哼道:“老冯此去,恐怕是要平添些伤痛了!”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不论百里酒肆的酒客是如何嗟叹,五味居的二楼雅间中却气氛却颇为融洽。
“邙山之战,汾北之战,屡战屡胜,齐国那位兰陵王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兰陵王?带兵冲锋,不过一莽夫耳!自然还是落雕都督高明些。齐国三杰之中,斛律明月当居首位!高长恭次之,段韶再次。”
男人之间的话题永远离不开战争血火,酒过三巡,宇文直和宇文孝伯便开始高谈论阔了起来,冯小怜在一旁布菜斟酒,她虽未学过如何伺候人,不过看过的还记得,现在学来自然也有模有样,只是听得他们的话语中提到的某个名字,眼眸中微微一动。
即便是阴沉如宇文直,似乎对这个话题也颇为热衷,在齐国第一名将的名头上与宇文孝伯争执不下,宇文直认为带五百骑直突中军的兰陵王高长恭勇武无人匹敌,宇文孝伯则更推崇落雕都督斛律光居中调度,用兵如神,这才是为将典范。
这番争执听起来全然不似敌国之人该发之言,两人却谈得无比自然,毫不吝啬溢美之词,只是最后分歧太大,便再也谈不下去,还是宇文孝伯转了话题,谈起了朝中一些趣闻,只是小心地不去涉及某些关键之处。
他的口才极好,谈吐又谦和温雅,饶是宇文直极难伺候,这回听人滔滔不绝地说话也少见地没有露出厌烦不耐之色,冯小怜也静静听着,将他们的一言一行暗暗记在心中。
她知道自己或许再也逃不脱以色事人的命运,再去扮着柔弱怯懦宁死不屈也无济于事,既然如此,不管日后如何,反正现在将这位喜怒无常的殿下伺候开心了总没有错的,至于以后要被送去何门何府,那就……以后再说。
大约又谈了一盏茶的时间,这顿费了不少心思才吃上的酒席并没有吃上多久,便草草结束了,秉着做戏做足全套的原则,宇文孝伯与冯小怜两人从正门离开,而宇文直则从后方不起眼的角门离去。
在伙计与掌柜恭恭敬敬地相送之下,两人走出了五味居,两辆马车已停在了五味居门口,冯小怜转过身,盈盈一礼,“使君慢走。”
宇文孝伯想起毓宝阁中和方才席间她那副灵动慧黠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好奇那位阴刻的卫国公怎么收了这样一房姬妾,于是也笑着还了一礼,随后转身登上马车离去。
送走了宇文孝伯,冯小怜也正准备登上府上的马车,回过头时,却不经意间看见一个穿着朴素甚至还有些寒酸的老头瑟缩地站在墙角,正探头探脑地朝她这里看来,待到冯小怜转头看来,老头看清了她的模样,神色一下便开心了起来,兴奋叫道:“小怜!小怜!这里!”
冯小怜一怔,还未等她作何反应,马车旁侍候着的家丁却被惊动了,冯小怜此时虽无位份,不过对于这些下人而言却已是主子了,见了这老翁在此喧哗,便上前将正要往这边跑来的老头一把拦住,冷冷将他推后了几步,不耐斥道:“莫要惊扰了贵人,速速离去!”
“小怜!是冯伯,冯伯!”老冯只道冯小怜没有看清自己,还一个劲地叫着,望着不远处的冯小怜,正高兴于她那一身叫不出布料却是极为柔滑的上好衣裳,却又发现她似乎瘦了,脸色也有些苍白,不由又担心了起来,正想过去好好与她说上几句话,却被家丁推搡了几下,丝毫进不得身。
阿菱瞅着那老伯明显是认识冯小怜之人,然而她看着冯小怜不为所动的神色,犹豫地小声道:“娘子,这位……是旧识?”
冯小怜看了那处一眼,只见老冯还在叫嚷不休,家丁已是烦了起来,不再顾及着力道,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正欲再给这个不识好歹的老头一些教训,便见老冯勉强支起了身子,恼怒地叫道:“你们让开!我要见自家女儿,轮得着你们管?”
家丁动作不由一顿,面面相觑,心想这老头说得信誓旦旦,若是他真是大有来头,自己不顾三七二十一打了一顿,待到主子追究起来,受罪的还不是自己?
下人虽卑微,却也在赏罚荣辱之事上多长着几个心眼儿,便不欲出这个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家丁便匆匆跑到马车前,恭谨回禀了起来:“娘子,有个老翁说是您的……亲眷,奴不敢随意处置,娘子可否移步前去看看?”
冯小怜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往那处走去。
冯伯正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瞧见冯小怜正向他走来,看着她华美间透着贵气的衣裳,还有身后拥簇着的婢女家丁,下意识连忙将身上的泥灰拍去,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心中虽有些紧张,却还是咧起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冯小怜看着眼前愈发枯槁了的干瘪老头,看着他咧嘴笑着带起的苍老纹路,叹了口气,关切地说道:“这位阿翁,未跌伤吧?奴仆无礼,真是对不住。”
这位阿翁……
老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点心意,给老人家压压惊。”冯小怜从怀中掏出一个分量不清的荷包,动作轻柔却又不容拒绝地塞到了老头的手中,微微一笑,便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过身,平静说道:“走吧,别耽搁了。”
阿菱不忍地多看了老冯一眼,她虽看起来毛躁,心里却如明镜般,早就看出来这老头不是来乱攀亲戚的,只是这大户人家里头的姬妾,谁会希望有个贫寒的家人坏了自己的优雅形象,教别人看不起?况且这些穷酸亲戚说不得要时常问你伸手要些家用银子,次数多了,若是不给,就不知要被别人编排成什么样,聪明些的姬妾,谁会去认这种拖油瓶亲戚?
阿菱不由心下恻隐之余,又暗自佩服跟对了主子——这位冯娘子硬得下心肠,表面功夫又做得滴水不漏,连封口的银钱也给得颇足,正是心思缜密,这样的主子,总不会轻易教其他姬妾给打压了下去。
于是阿菱便也开心地跟上了冯小怜,将她搀上了马车,然后扬长而去。
而老冯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扬起的黄尘,伫立了良久,然后也转身离去。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抹着泪,笑道,“这样也好,也好……”
于是老冯回到了百里酒肆,擦干了泪,然后大声招呼着客人,和酒客谈笑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因为老冯明白了一切,所以他觉得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
……
五味居后无人路经的小巷之中,此时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做的不错,这是赏你的。”
“多谢,多谢!以后若是有事,尽管吩咐!”
片刻后,年轻人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巷子,揣着沉重的袖子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而巷子中,面容平淡无奇的黄脸汉子冷冷一笑,然后登上了身后的马车。
马车行驶着,来到了卫国公府。
黄脸汉子站到了老者的身后,叙述着。
“看来确是个身世清白的。”负手而立的老者听完了他的叙述,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这等凉薄之人不能为我所用,真是可惜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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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飞上枝头变凤凰”来自《圆圆曲》,其实可以避开这个词,但还是忍不住要用
总觉得会有人嫌我拖沓呢,好吧,还有感谢陆续投来的推荐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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