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急流勇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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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过后便是小雪,天气变得愈发寒冷了起来,北风刮过的时候,长安城中一片萧条,路边的脏水结成了冰,屋檐下的朝露也被冻成了冰棱,刺骨的寒意渗进了衣服里。
清晨,尚未到开坊的时辰,却早有小贩推了小车在街边叫卖吆喝,胡饼摊子和酪浆摊子的生意很好,香味飘散开来,仿佛也驱散了些深冬的阴霾冷清。
炉子的炭火烧得正旺,蒸汽高高地蒸腾而上,蓄着两撇上扬八字胡的胡人师傅动作麻利地用钳子将胡饼从炉子里夹出来,金黄酥脆的胡饼用油纸一裹,咬上一口便是满口喷香。
安门大街路口的胡饼摊子是长安城里有口皆碑的,胡人师傅呼延大郎炙得一手好胡饼,日日摆摊风雨无阻,数十年如一日,不知有多少附近闾里的居民早晨不咬上一口他的胡饼便觉得一天都过得不爽利。
“来一块胡饼。”
“好咧!”呼延大郎答应了一声,麻利地用油纸包好胡饼,抬起头递去时,目光情不自禁地一顿,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心中暗赞一声,好俊的娘子!
那是一个身着浅碧色散花袄裙的美丽少女,乌发上系着的丝绦正被晨风吹起,看起来真如仙女谪凡,她正笑盈盈地接过胡饼,将一文钱轻轻放在一旁,便转身离去。
一旁买胡饼的食客们也是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少女,待她走后,便一边啃着饼,一边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如此美貌,怕是高门大户的贵女吧?”
闲汉嗤笑着:“去去去,哪有高门女子身旁不跟着几个家仆,又怎会来这摊上买饼?”
那人兀自不服,“那身衣服的料子似是不菲的……”
“莫非是大户人家的婢女?”
“某仿佛瞧见她是从那处走来的……”
闲汉望了一眼他所指的位置,嚼着饼含糊不清道:“那儿可是卫国公府啊……”
另一个闲汉挤了进来,说得头头是道,好似亲眼目睹般:“昨日国公府可不太平,宿卫可是将这街上围得水泄不通,怕是与未央宫的那位亦有牵连……”
他这么一说,其余人的兴致愈发高了起来,似乎想听到更多些类似的“朝廷秘辛”,摊子后的呼延大郎见他们越说越没谱,终于不耐烦地咳了一声,如赶苍蝇般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仔细祸从口出!都散了,散了……”
……
……
冯小怜一边走着一边啃着饼,她自然不知道那胡饼摊子前因为她的到来而引起了热衷于时事秘闻的长安百姓的热烈讨论,她只是觉得这饼真的挺好吃的。
啃着饼,哼着歌,穿过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虽无馨香暖室,软榻珍馐,冯小怜依然觉得心情很舒畅。
不再是国公府的一方小小逼仄天空,也没有令人喘不过气的阴谋诡计,如深陷囹圄之人豁然开朗,天地宽广,自然心情舒畅。
在飞上枝头的美好前景下选择了急流勇退,冯小怜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经历了一场足以让大周震荡的惊天秘闻,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藉此扶摇直上,凭着两次救驾之功,足以让她有一个不错的前景——比如入宫为妃,比如在国公府为妾,从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等等等等……
然而她还是退了,退得斩钉截铁,于是场景便从勾心斗角的泥潭中眨眼间转换到了处处透露着亲切的市井街巷,过程突兀得连冯小怜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昨夜,当圣驾前簇后拥地离开了国公府之时,国公府无人问津的那扇角门,也悄然无声地打开了……此时乱成一团的国公府在某些人的默许下,自然无人去注意她的离去,只是长安城的宵禁甚严,她也只好躲在国公府角门的小巷深处,哆嗦着,蜷缩着,不敢睡去,只能默默祈祷着黎明的到来……
“咳咳……”
三番两次的受冻之下,风寒依然没有好全,但或许是冯小怜知道自己此时绝不能病倒,于是病情也没有更坏,只是咳了几声后默默将胡饼吃完,又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碗酪浆喝了,然后继续穿过一条条街道巷陌。
冯小怜不是在乱走,她时不时皱着眉判断着方位,偶尔还询问上临街的店家,在得到了确切的路线后,才笑着谢过离去。
卫国公府位于未央宫的北阙附近,是真正贵人的宅邸所在,由此那片区域也被称为“北阙甲第”,靠近西南处的直城门,而冯小怜此去,便是要去到离直城门最远的东北处的宣平门,那也是闾里民居民宅最多的所在。
既然选择了退出,那么便要退得彻彻底底。
选择离开卫国公府,冯小怜也仔细思量过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别说回百里酒肆,就连待在长安城都是极危险的事——虽然那位与她一起烤过火的皇帝陛下可能没有去捻死她这只蝼蚁的雅兴,可难保其余得知了她参与过此事的大人物不会动了这个念头。
只是如今虽说算是太平时节,各地却仍称不上是太平,便就在上个月,各地爆发牛瘟,死者十之六七,更罔论各种鸡鸣狗盗、**掳掠之事屡见不鲜……一个女子孤身上路离开长安,去一人生地不熟之处,实在也称不上什么聪明之举,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继续留在长安城,隐姓埋名,与世无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而宣平门附近的闾里,便是最好的选择——长安城足足有“闾里一百六十”,料想那些大人物再有能耐,也不能找出一片藏在树林中的叶子。
想着想着,冯小怜不知不觉已走了一个时辰,若是一般女子早就累得趴下了,她却不过是出了些汗而已,她回想了一下方才指路之人的描述,又看看眼前纵横交错的闾里街巷,知道自己应该没有走错。
她四处张望着,正想寻个人来问问,却不知她一个打扮清贵的妙龄小娘子来到这种寻常闾里间本就是一件极引人注目之事,闾里的街坊邻居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见她陌生,打扮又不似普通百姓,原本闲聊的在街旁摆摊的看店的都一边偷瞄着她,一边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冯小怜同时也感受到了这些若有若无的注视,虽然没有恶意,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要知道她在气度俨然的卫国公府上都是闲庭信步,毫无拘束不适,到了这市井间被这些懒汉闲妇评头论足着,她反倒开始无措了起来。
她虽在百里酒肆长大,却因为平日里极不愿意出门,也只是终日在练习胡琵琶而已,极少在市井间走动,哪知道这市井闾里间会受到这种目光的“逼视”?
正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就见从一旁斜斜走出几个男子拦住她的去路,却是三个闲汉,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走起路来一步三晃,鼻孔高高仰着,就差在脸上左写“轻佻”右写“嚣张”,中间横批“无赖”了。
“小娘子,可是要寻人啊?”
“哈哈,让咱们帮你寻一寻吧!”
冯小怜微微一怔,她早就听说过这种小说话本中用到烂的桥段,倒不觉得气恼,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莞尔一笑:“劳驾,请问这是哪条街,哪一里?”
闲汉几人俱是一呆,心想这小娘子笑起来咋这么好看?为首的那颇为精壮的大汉看得更是如痴如醉,就差没有口涎流出了,听得她问话,这才想起了自己的目的,目光依然色迷迷地盯着她,“这儿是尚冠前街,身后便是尚冠里了,某对这儿熟得很,嘿嘿,要不某带小娘子去四处……转转?”
尚冠里,似乎与宣平门离得极近了,看来就在这附近住下来好了……冯小怜心中想着,看着一副色授魂予模样的闲汉,不由摇了摇头,不想多做纠缠,便转身径直离去。
她还没走几步,那三个闲汉却不肯罢休,几步绕到了她的身前,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为首的闲汉甚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笑模笑样地道:“哎,小娘子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嘛,这尚冠里可是某解四的地盘,你莫要自讨苦吃才好……”
在一旁唧唧呱呱的街坊邻里伸长了脖子,望着这边指指点点着,却无人上前阻拦,长安城中类似之事屡见不鲜,通常闲汉调笑一阵便罢了,纠缠得紧了,泼辣些的女子甚至会直接反骂回去,言辞犀利得能教泼皮面红耳赤,此情此景实在不足为奇。
只是冯小怜却从未碰上过此事,也不愿多费口舌,便抬眼看了眼那解四,柔声说道:“放手,好么?”
解四见她神色温顺,别有一副柔美之感,只觉心中如有万千小虫在刮搔般奇痒难耐,恨不得立时将少女据为己有,于是目光毫不掩饰垂涎之意,“那可不行,若是放开了手,小娘子跑了,那可如何是——”
冯小怜未等他说完,毫无征兆地忽然发难,极快地反手抓住解四的手腕,手腕猛地一翻,毫无防备之下,解四那一条六尺大汉竟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惨呼,眨眼间,他那条粗壮的手臂竟被结结实实地扭在了身后!
“老大!”
其余两个泼皮悚然一惊,虽不知为何这只看起来柔弱无辜的小白兔一眨眼便制服了大灰狼,不过却也知道此时不能落了下风,便目光不善地逼近过来,凶神恶煞地道:“快松开!不然准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见状,原本只是在指指点点的街坊也坐不住了,纷纷围了过来,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冯小怜眉梢一挑,手上力道一紧,那解四便又惨嚎了起来,他只觉手臂奇痛,却又丝毫使不上劲儿,痛得额上都满是黄豆大的汗珠了,依然强撑着:“有、有本事就别松开!某倒要瞧瞧你今日怎样走出这尚冠里!”
他身手稀松,却也知道这小娘子方才只是占了出其不备的先机,又捏住了他手上麻筋教他动弹不得——要知用劲用得巧,可制服比自己力大数倍的对手,明白了这一点,才使他倍感屈辱,若是一个彪形大汉如此拿住了他,他恐怕早就服软求饶再送上一大叠好话了。
解四料想得不错,冯小怜确实并不精通武术一道,只是懂得几招花拳绣腿罢了,见他尚有几分骨气,不由眼珠一转,有了主意,笑盈盈地道:“既然相争不下,在此僵持也是无益,不如阁下与我打一个赌……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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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民里和商市住宅区以“里”为单位,长安城有“闾里一百六十”的记载。北魏太武帝太和十年行三长制。以五家为一邻,立邻长;五邻为一里,立里长;五里为一党,立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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