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逢魔时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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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骛舲驰桂浦,息棹偃椒潭。箫弄澄湘北,菱歌清汉南。弭榜搴蕙荑,停唱纳薰若。含伤拾泉花,萦念采云萼……”
琴声像是淙淙泉水一样流淌过,正是鲍照的一曲清商歌辞《采菱歌》,今日的铜雀台,真个是乐声悠扬,三日绕梁而不绝。
能在千挑万选之中御前献艺的这些乐师,说是当今世上最为精通音律之道的一群人也不为过,因为音律之于贵人,不过是闲暇消遣之道,之于庶民,却又是百般无用的无关之物,也唯有他们这些生为贱籍的乐户,才会视音律为饭碗,潜心钻研。
鹿敏的胡旋舞之后,接连着又有几个乐师献艺,所奏的皆是正统的清商乐,这是大魏孝文帝时定下的“宫廷正声”,而且自曹魏时,清商乐便广为文人骚客所喜,曹操、曹丕、曹植曾填过数首清商三调的乐曲,此时又所处与曹魏时无比相似的铜雀台,所以今日的这些乐师无不是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的效果也很明显,凡是献艺的乐师,都获得了丰厚的赏赐——毫无金钱概念的皇帝随便的赏赐,对于这些乐师而言可是一笔想也未想过的巨款,当下还未献艺的乐师都是摩拳擦掌,眼红不已。
酒过三巡,场间的乐师也尽数上前献过了艺,俱是得到了赏赐,各个喜笑颜开,满面通红,鹿敏作为压轴最后上去献了一首《采菱歌》,想来是精心安排好的,一上来以异域胡姬的舞姿惊艳全场,最后又以一首古朴正统的清商乐力压群雄,这样巧妙的对比更衬得她多才多艺,非同凡响。
于是在那曲《采菱歌》歌毕,鹿敏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
“圣上有旨……封鹿氏为御女。赐号‘漪容’,赏锦缎十匹,明珠百斛。”
那宦者尖细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鹿敏双颊微红,显然也是有几分激动,俯首盈盈拜谢,“妾领旨。”
齐国后宫的品轶与周国并不相同,以左右二位皇后为尊,皇后之下是左右二娥英,左右二昭仪。弘德、正德、崇德三夫人,光猷、昭训、隆徽共三上嫔,宣徽、凝晖、宣明、顺华、凝华、光训共六下嫔。再下设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而鹿敏得的,便是最末等的“御女”一位。
不过,比起乐户。却也是一步登天了。
鹿敏心满意足地退回了原位,身旁另外几个胡姬恐怕心中早已各种羡慕嫉妒恨了,心道都是胡姬怎么就便宜了这个家伙,不过她们还是知道鹿敏胡汉乐器皆是信手捏来,这本事她们可没有,于是嘴上还是笑盈盈地道:“哎呀。阿敏,以后可要多多提携我们几个姊妹哦。”
鹿敏却仿佛有些矜持了起来,敷衍般地笑了笑。“当然当然,怎么会忘了姊妹呢。”
既然方才已是压轴的曲目,这场宴席差不多便结束了,钵满盆元的乐师们都乐呵呵地等待着上首自始至终没有露面的皇帝陛下宣布宴席结束,各回各家。各数各自的银子。
然而他们等了又等,却没有等到那句“宴毕”。一阵有些令人不安的静默之后,宦者的声音有些阴沉响了起来:“陛下口谕,新曲无人可奏,朕心甚憾。”
乐师们面面相觑,喝得乐陶陶的太乐署的博士一听冷汗就下来了,酒也醒了,他都快忘了陛下说要挑选乐师来奏新曲的事,连忙朝着上首跪下,“陛下恕罪,今日献艺之乐师皆是各中翘楚,太乐署已无乐师能出其左右,请陛下明鉴。”
这下乐师们终于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虽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但卑贱的身份却并未改变,于是他们生怕皇帝陛下一不高兴,便将他们所有荣宠剥夺,于是皆是惶恐地朝着上首伏下身子。
又是一阵沉默,屏风之后转出来一个锦衣袍服的老宦者,他头戴笼纱漆帽,两鬓花白,沟壑纵横的脸上不苟言笑,他扫视了一遍席间跪伏于地的乐师,目光停留在角落处,道:“所有乐师皆已献艺?”
太乐署博士心中一抖,知道这老宦官是陛下身前侍奉的大红人李忠,声音不由也颤抖了起来,“不敢欺瞒陛下……”
李忠皱起了眉头,伸手一指那角落处,冷冷问道:“你可曾献艺了?”
……
……
冯小怜正乖乖随波逐流地行礼,没想到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紧接着,便听到了那句问话。
她呆了呆,下意识抬起头,看着那老宦官的手朝着自己的方向指了过来,不由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应声,然后傻傻地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表情有些错愕。
太乐署博士连忙回头看去,见了那人是冯小怜,他自然对这个似乎得了桃花癣的少女印象很深,知道她就是会些民间的野路子,是万万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所以也没给她排上献艺的名单,不过她要来凑热闹,自然也没人拦着,却没想到皇帝不知为何就此大做文章?莫非是嫌他在这个位子上待得时间太长了……
太乐署博士心念急转,最后只好道,“此人技艺粗陋,众所周知,故不敢有辱圣听。”
“粗陋与否,简在帝心。”老宦官将手袖在宽大的袖子中,一脸严肃道。
“诺。”太乐署博士只好摸不着头脑地应下,然后回过头对冯小怜低声喝道,“还不快上前来献艺!”
这下,场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冯小怜脸上,有些惊讶,有些不解,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
这几日太乐署为了选出在圣上前献艺的人选,经常考校乐师,乐师们直接大抵都知根知底,知道对方有几斤几两重,而这几日考校下来,这个长得丑丑的少女压根是什么宫廷雅乐都不会,只会一些南腔北调的民歌也就罢了。功底也不甚扎实,完全是个自学业余的半调子,让她去献艺,说不定会被皇帝陛下直接叉出去呢。
那几个胡姬也在一旁掩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她们虽然平时总是有事没事来欺负欺负冯小怜,但冯小怜淡然的应对总让她们觉得好像力气使在了空处,像是拳头打进了棉花里,反而徒增郁闷,如今终于能见着这丑女在皇帝面前出糗,于是便都是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冯小怜一边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一边看着这些人的表情,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运气差到打个酱油都被点中已经够奇葩了。但人缘能差到这样倒还是在意料之外,她向来没有高估人性,却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讨人嫌。
太乐署博士退下前,压低了声音对她狠狠道,“若搞砸了。要你的好看!”
在他这样一生研习宫廷雅乐正声的人看来,冯小怜弹琵琶的技法简直粗浅得不堪卒闻,在音律一道上吹毛求疵的皇帝陛下定会大发雷霆的……所以他只期望冯小怜别御前一紧张再弹错几个音,不然那可真是恶心到家了……
没有理睬太乐署博士的警告,冯小怜默默走到席间的中央,怀中抱着胡琵琶。
之前坐在角落里还不觉着。此时她走到中央时,才觉得这露台十分宽阔,人站在其中。便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身周有些空旷,四顾茫然。
讥嘲、怀疑、不屑的目光包围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冯小怜忽然有些寂寞。
去国怀乡,忧谗畏讥。
离开故土来到这个陌生的敌人之国。说是担惊受怕都不足以描述其中十万分之一,如履薄冰的压力能让一个普通人就此崩溃。心中无处诉说的忧惧能让再开朗活泼的人变得沉默寡言。
不过,她本就是习惯了这样的人,独来独往,不善交际——或者说是没有那种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天赋,即便是在长安城也是如此,到了齐国之后,接收到的更是永远的恶意和排斥,所以即便四顾茫然,她也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有些……寂寞啊。
……
“铮”地一声清响,起手的音律,在她有些恍惚的思虑之中变得极轻极低,如同不知何处飘来的流云,让人心中没由来地一黯。
冯小怜垂下眼。
素手轻拢。
琵琶声如同水痕般无声无息地融在沉沉的暮色中,起初只是那么轻不可闻的低诉,然后渐渐凝结成哀愁而虚幻的旋律,宛转的水波似的一叠叠地荡漾了开。
寂寞,空旷,萧瑟……
原本带着玩味戏谑目光的乐师们只听了这一句,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挑剔和刻薄,小声在左右交换着意见:“听,《燕歌行》……”、“曹丕的《燕歌行》啊……”、“虽是‘相和歌辞’,未免剑走偏锋”、“起手竟低了几调,私自篡改,太过轻佻……”、“节拍也稍缓了,成何体统……”、“简直糟蹋曲子……”
而那几个胡姬对视一眼,交换着惊异未定的神色——不是仅仅埋在宫廷礼乐中的老学究,她们演奏经验远远比那些乐师丰富,于是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却还是和那些乐师一样,抱着不可告人的侥幸心理,觉得不过是起手颇有意境罢了,即便如此也是瑜不掩瑕的。
唯有鹿敏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
仿佛是在印证她心中不祥的预感,琵琶声声铺垫着幽远长河般的旋律,随即踏着河流而来的,是比琵琶声更加动听,清幽中略带空灵的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哀伤而柔软的歌声像是暗流般冰凉而迟缓地涌动着,却将露台完全笼罩在了这样清幽孤寂的意境之中,而从第一句开始,吹毛求疵的乐师便忘了如何继续摆出刻薄的表情,不知不觉不屑上扬的嘴角慢慢抿了起来,变成了有些动容怔忡的表情……
然而冯小怜却已经浑然忘了这一切。
她想起了很多自己以为遗忘的事,那个破落热闹的酒肆,闾里前半死不活的银杏树,东风吹落星如雨的正月十五,大雪中朝她递来一把伞的少年,风起梅花落下时的国公,火焰之中表情淡然的君王……
这些曾经鲜活的画面,随着她指尖的音律如同流水般潺潺而过,然后一寸寸湮灭再也没了痕迹。
仿佛是胸中有满腹的忧思,要付诸于琵琶弦之上,冯小怜眉头微蹙,按弦转调,幽咽的旋律再次循环。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那样动听,那样清澈,是即便心怀恶念,也会不忍打断的歌声,就这样掠过寂静无波的玄武池,高低错落的檐角,飘过了壮丽夕阳中展翅若飞的铜雀,最后飘到了那令万人仰视的天子身旁……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摇踵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高纬痴痴地聆听着淡淡的歌声,如同沉醉,不愿醒来。
……
……
ps:
感谢小香鱼同学一如既往的支持,一看到你的评论就有码字的动力了,不过对于你的比喻呢,我只能说,“美人”是要“追”的啊……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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