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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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程松溪就去了张老爷的庭院,将那瓶子完好地摆在桌子上。其实在前些日子程松溪见到瓶子认真查看了一番,但迟迟没有拍板定真假,张老爷便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得到的瓶子有可能是假货。
可既然是假货,程老佛爷何必亲自跑一趟,把这假货送过来?
张老爷心存侥幸,一时半刻陷入自欺欺人的境地,这时外面的脚步声走近。下人把人引进屋,是程松溪还有他手中拿着的木盒子,他紧张地问:“松溪,怎么样了?”
程松溪回答得干脆:“青花萧何夜下追韩信梅瓶,赝品。”
这无疑当头一击,震得张老爷险些站不稳,许久都没缓过神。
可程松溪这时候又开口说话了:“你还记得那卖家长什么模样?在哪儿摆摊?”
“问这些做甚?”张老爷闭上眼,面露痛苦之色,“指不定人早就捐钱跑了。”
“是宋余昭。”
张老爷蓦地睁开了眼,不可置信。
程松溪说:“他来北平了,这次你算是又栽在他的手头。”
这个“又”字用得十分的巧妙,就连张老爷都没办法反驳,只是再次想到那在地摊的模糊人影,简直咬牙切齿。可他似乎看到程松溪在笑,无奈道:“看到我几次栽那人手头,你就这么高兴?”
“那也没那么高兴,只是想想倒也觉得有趣儿。”
“这哪儿有趣?”
“这是一件仿品,但花瓶大部分都是文物残片,而这些残片又恰好是元朝。可后面我查阅古籍,这才确定残片上的青花由两种技法描绘,一种是元朝景德镇的陶瓷工匠所采用点荣技法,另一种则是宋余昭所用的分染技法。”
“他啊,聪明。但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可不有趣儿?”程松溪说完还不忘冷哼,嘲弄两声。
张老爷想,这能有趣?
他捏着茶杯反复斟酌这里面的趣味,没斟酌出来,反而觉得栽进泥坑的自己还跟着人琢磨其中的乐趣有些可怜。他闷闷不乐,摸着花瓶,觉得接下来一个月躺在床上别想睡好觉,净怄气了。
程松溪见他唉声叹气,目光落在这瓶子上也有些发怔,就……有些惋惜,但也掺杂着其它柔软的情绪在里头。他说:“他也有点本事。我看得出,这花瓶的青花属上乘,要做成这个样儿他肯定得费一番心思。仿品也有等级之分,就算假的也价值相当,你也别呕气了。”
张老爷说:“这怎么能不呕?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程松溪这回敛下笑容:“那也没法子,那给我说说你是怎么遇见那人的成吗?因为这么多年不见,我这边也想会会。”
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花瓶是真是假在此时此刻已经不重要,张老爷说:“在夜市。不过现在这人估计也不会去夜市了。”程松溪拦住他,再三确定:“夜市?”
张老爷点点头。
不是玳瑁不是琉璃厂,那人也不会在白天出现,程松溪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这算是明白了。
后面程松溪就走了,就算张老爷想把人留下来吃个饭,也被拒绝了。程松溪找到了门路,天天往那夜市转悠,还是那熟悉的夜市小街,还是那花里胡哨的吆喝叫卖。他接连蹲了好几天,期间馆长乘火车回南京了他也没来得及送,一直守着点。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连续三天蹲点的辛苦没白费,第三天临近傍晚,看见个老头带着娃儿来摆地摊,一双旧棉鞋,还破了个洞,他眼睛尖得很,认出来了。
几十年了,还一副穷酸样,活该!
程松溪今儿换了身打扮,虽没穿金戴银,但穿得戴的都是顶顶好的,为了炫耀什么似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
特别是脚下这一双靴子,靴子好啊,比棉的厚实,比棉的保暖,关键还没有破洞。
于是他又去煎饼摊前买了个大煎饼,等着那人把摊给摆好,吃完了饼,他去了摊摊跟前,抬头笑出来:“哎哟喂,好久不见。”
宋余昭在哄娃儿,闻言一愣:“看你挺面生的。”
程松溪似笑非笑:“我看你倒是挺面熟的。”
程松溪摘下墨镜,那双眼睛暴露在阳光下,目光如炬,宋余昭看了好一会儿,从那苍老的面目轮廓找到了年轻熟悉的痕迹,他满脸震惊,不可置信,几乎是下意识地弹起身来,可才把怀里小孙子哄睡觉,动作也不敢太大。
压低声音,宋余昭咬牙切齿地说道:“程松溪。”
程松溪:“哎哎,是我。”
宋余昭冷笑:“都找到这儿了,有什么事?”
程松溪挤出一抹比他还冷的笑:“能有什么事?这不,听说你来北平了,特意过来看看你混成什么样。”先用那双眼睛扫视了一圈摊前的物件,蹲下身,拿起一瓶子看,先看器型釉面,后看底足落款,那双眼睛就好像一台最精密的仪器,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放过。
“黑釉兔毫盏,假品。”
“这是胭脂紫釉碗,假品。”
“红釉小杯一对,假品。”
……
程松溪也是手贱,看完还不够,还要拿起来把市场价格统统说上一番,最后阴阳怪气道:“市场售价不过几毛钱的东西,做旧了往天价喊,老板这么黑心不怕遭天谴?”
宋余昭不搭理他:“东西放好,一边去。”
程松溪说:“打包,我全收了,按市场售价的三倍。”
几毛钱的东西再怎么翻最多不过就几块钱,程松溪乐意这么干,他出身显贵,从来不会为生计奔波发愁,可拆局断人钱财,无异于断人生路,他定然不会做那么绝。
宋余昭皱眉:“这些破烂你收去做甚?”
程松溪:“这些瓶瓶罐罐的,我看种点蒜苗栽些葱花,行。”这想法不错,还点了点头,似乎真就打算这么做。
他说一不二,说收那就是真收了,宋余昭没料到今日会撞见这么个倒霉货,暗骂晦气,提防着这人把事闹大,只好把这一地破烂收拾,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在交叉路口分道扬镳,程松溪忽然记起,几十年前,也是有这么一个分叉路口,他刚被这人骗。
骗得浑身口袋,一毛钱都没了。
他忽然间笑了。
不是那种报复性的快感,是那种忍不住。
真就风水轮流转。
程松溪临走前:“前些日子,你这出了个梅瓶?”
这是知道是他了,宋余昭垂着眉头,反正打死他都不承认:“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程松溪:“行吧。”
做伪凭本事,鉴定真假也是凭本事。这局对方逊了一筹,只能吃瘪。这么想,程松溪立马就痛快了起来:“张老看不出来那东西是赝品,是他道行还不够。可我太了解你了,那东西根本唬不住我。”
宋余昭懒得听,脚步加快:“说完了,说完我走了。”
程松溪背着一包破烂,冲他摆摆手:“慢走啊,我这边还有点事就不送了。”
宋余昭走得更快了。
这回真是各回各家,程松溪拎着破烂回到了程家。小院安静,下人都是各忙各的,有些许冷清,这时候他看见程潇潇闯进门来。
她进门来,喘着气,然后跟他说程华弌买了一口瓶。
“哦。”程松溪见怪不怪,继续弯腰将刨土把手中的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填满。
“是张老爷的梅瓶。”程潇潇说,“华弌说,爷爷你会喜欢,所以他就用五根金条给买了回来。”
“……”
咣当一声,手里的锄头掉落在地上,一地的泥巴,程松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觉得是自己年老了耳朵也跟着出了问题,话说不出来。五根金条,又是五根金条……所以那瓶子又辗转回到了他这里?!
他风风火火跑去客厅,就见那茶几上摆放着的梅瓶。
瓶子还是那口瓶子,青花还是那青花,只不过那冤大头变成了他。
造孽啊!
宋余昭不光痛失五根金条,连着生意都没做成,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思来想去,他厚着脸皮,打听了年轻时挚友的住址,去了那家戏楼子。
那挚友姓王,□□然,如今已经是一家戏楼子的大老板。
已是山穷水尽了,就算再不好意思,也得厚着脸皮去跟人借钱,一双破棉鞋出现在戏楼子门口时,便被伙计吆喝着:“过一边去,别挡着生意。”
他只好去旁边,等了许久,终于扛不住要放弃,可这时候伙计叫了他一声,说他们老板看他面熟,楼上一聚。
老友会面,□□然皮笑不笑:“刚在楼上就瞧着你有点眼熟,宋余昭啊。”
宋余昭点头:“是我。”
“旁边这个是……”□□然的目光停在往宋余昭身后缩的小男孩上。
“我外孙,宋懿涵。”宋余昭说,“来,懿涵,叫叔公。”
“叔,叔公……”怯生生的,说完又躲着人了。
回到正题,□□然问他:“说吧,你来找我肯定是有事。”
宋余昭直截了当:“我需要一笔钱,一个新的身份,还有安静的住所。”
□□然说:“这些都挺好办的,可问题是,我凭什么给你办?当年你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北平了,程松溪到现在还压着我一头,这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凭什么认为你提这些我就一定会给你办呢?”
宋余昭说:“我能让他在我这里栽大跟头。”
“口气不小。”
“郊外有一条荷花池,靠近芦苇丛的河底下有四根金条。这四根金条是我前些日子从他那里得来的。”宋余昭没说实情,只是把这个冤大头作程松溪来讲,“你找人去捞,捞出来咱俩平分。”
□□然这时候面部表情终于有些松动了,他简直恨死程松溪了,觉得那人不光嘴贱,简直哪哪儿都贱。每次去寺庙,烧香拜佛都求着那人早点死才好,不然光是看着那人悠悠闲闲,还时不时嘚瑟的老年生活,就烦。
而放眼整个北平,压根儿就没人治得了程松溪的。
索性宋余昭来了。没料到两人也交过手了。
过了半会儿,□□然说:“行,我在城南有一间小院,给你了。”
宋余昭点头:“老规矩,以后我得了的好处都算上你那一份。”
□□然说:“我已经不看重那些。”把一盏倒好的热茶放在宋余昭的面前,“只要你整得了程松溪,就行。”
他相信,整得了姓程的,只有姓宋的。
哼,程松溪。
他妈的,迟早有天阴沟里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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