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漫天都是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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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临溪医学院的案件在周五彻底结束,尽管拖延到了晚上十点,林招招还是和云汀去吃了烧烤以表庆祝——庆祝案件顺利结束,也庆祝自己的实习期顺利结束。
“缺个打下手的,有什么好庆祝的?”云汀恹恹地开了瓶啤酒,很闷闷不乐地喝了一口,又搓了搓花生米,丢进嘴巴里,“招招,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林招招咬着鸡翅说:“想都别想!”
“好狠心啊,林招招。”云汀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还没说是什么。”
“你又不是没说过。”
“嗯?我说过吗?”
“翻翻聊天记录看看。”
云汀一翻聊天记录,结果还真是,这周他至少在群里说了不下五次,都是一模一样的说辞:招招,你那么聪明,不如直接等到考试月的时候再回去考试怎么样?
林招招也是一模一样的回复:不行。
甚至有次被放出来的陈寂拿到了手机回复了几个省略号,质问他:“用免费劳动力上瘾是不是?趁我不在欺负我们小招宝?”
云汀泪流满面:“天啊,有生之年,我竟然等到了陈寂喊招招小招宝!啊,甜死我了。”
陈寂再次回了几个省略号。
也就是他这次突然出现,让云汀忽然想起可以请个假给陈寂补过生日,于是给郑同打了电话。可能是最近陈寂表现不错,郑同给假给得很爽快。
就是有个问题,陈寂到现在都没来。
八月末的晚风终于带来了几丝凉意,烧烤摊摆在外面,过堂风嗖嗖地吹得炉火愈发旺盛。人声鼎沸,悬挂在门口的电视机正放着晚间新闻,主持人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混杂在交谈声中,显得人情味十足。
林招招心不在焉地往路口看去:“这里离训练中心也不是很远,训练六点半结束,爬也该爬过来了。陈寂不会不来了吧?”
“他敢?!”云汀倒不怎么担心,仰头喝了口酒,白皙的脸染上红晕,“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他请假,他敢不来!哎——这不来了?”
云汀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身后。
林招招赶紧回头。陈寂正慢吞吞地往这边走过来,见她回头,扬手打了个招呼:“嗨。”
嗨你个头。
林招招工作了一天,刚换下工作服,头发也没洗,穿了身短袖短裤,手里还拎着烤串,要多接地气就有多接地气。
她还顾及形象,赶紧转过头,借着铁盘的反光整理了一下头发。嗯,还是很乱。
陈寂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林招招,我跟你打招呼你回都不回是吗?很好,我记住你了。”
林招招反驳:“我哪有!”
云汀则嫌弃陈寂:“你是不是又去乱逛了?”
陈寂否认得很快:“我没有。”
“那你解释一下手上的东西?”云汀扯了扯陈寂手上的纸袋,“你又买了什么没用的?”
烧烤摊离长河训练中心不是很远,陈寂是走过来的,许是看俩人要加班就走得慢了点,被各种摊位和小店吸引去了注意力。
陈寂用脚勾住椅子往后挪了挪,然后坐下来,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桌子上,说:“干花、山楂卷、套圈套来的闹钟,哦,还有这个,给招招买的。”
云汀扫了眼他手上的东西,好丑一发绳。
云汀觉得丑,林招招却完全不在意,笑眯眯地把发绳接过来。她顺势挽起长发,晃了晃脑袋,发绳上的小星星晃来晃去,她眼睛一弯:“好看。”
云汀吃味:“怎么没给我买东西?”
陈寂抬手捏了捏发绳上的星星,随口回道:“桌上的你随便挑。”他满意地点点头,很自得,“我眼光不错。”
云汀没好气地说:“你最好是!”
陈寂没有放手的打算,左看右看,觉得这缀着星星的发绳太适合林招招了,在白炽灯下闪着淡紫色的光,很梦幻。他想,早知道多买两个了。
林招招抬眼看向他:“放……”
咔嚓。目光交汇时定格,林招招要说的话被这一声明目张胆的快门声压了回去,她呛了口水,咳嗽了两声。再抬起头来时,陈寂已经把云汀的手机抢了过来。
她凑过去看,是张照片。
三十秒之前的她和陈寂。身后是烧烤摊袅袅升起的烟雾,方形的比例正好错过了她拎着烤串的手,她仰起头看陈寂时,发绳上的星星摇晃,陈寂的目光则追着星星过去,神情是寡淡的,目光却是深情的。
云汀喊:“我的糖!敢删就拼命!”
林招招讪讪地道:“陈寂这眼神,看发绳都这么深情。这么舍不得吗?要不要我还给你,你回家了继续看?”
陈寂看了片刻,语气不咸不淡地说:“拍得不错。”
最终,他高抬贵手没删掉照片,把手机还给云汀。
虽然嗑眼神糖太卑微,但毕竟陈寂封闭式训练,和林招招同框的机会不多,云汀寻思着卑微就卑微吧,总比没有好。这么一想,他心情大好,多喝了几杯。
他打了个嗝,往旁边的人身上靠去,喃喃:“醉了。”
“谁让你喝那么多!”林招招连忙扶住他,手才碰到他的衣角,斜里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她。
林招招愣了愣,是陈寂。
陈寂把云汀接过来,面无表情地说:“注意保持距离。”
林招招满脸问号:“他是舅舅啊。”
“也是男人。”陈寂看了她一眼,问,“开车来的?”
林招招讷讷地“嗯”了一声,便见陈寂从善如流地结了账,扶起云汀往外面走去。云汀身材管理不错,年近四十身板依旧结实,不轻也不算重。
把人塞进车里后,陈寂整了整领子,对林招招说:“你坐前面。”
林招招说:“哦。”
表面上淡定,心里却在嘀咕,陈寂这是突然发现她是女生了吗?突然要保持距离是什么操作?她要问点什么吗?
“想什么呢?”陈寂关上车门,侧了侧脸,“安全带。”
林招招还在走神,下意识地看向他,他的话却在耳边转来转去,硬是没听到耳朵里去。
陈寂无奈,侧身过来,修长的手臂绕过她的身子,帮她扣上安全带。顿了顿,没坐回去,反而转过头问她:“那么呆,喝酒了?”
陈寂挡住了大半晦涩不明的灯光,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的眉眼却清晰无比。
他离她真的太近了。漆黑的瞳孔中映出她此刻的样子,局促不安,无处可逃。她猛地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推开了他。
陈寂猝不及防,一头撞上了车顶。
“我他……”呼之欲出的脏话被强行咽了下去,他吃痛地摸了摸后脑勺。林招招也吓了一跳,连忙探头去看:“你没事吧?”
“没……”陈寂心下一动,谎话张口就来,“疼死了,好像起了个包。”
“啊?”果然,好骗的小兔子上了当,手伸了过来要摸他的后脑勺,陈寂趁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小兔子还在急,“给我看看,疼不疼啊陈寂?”
太好骗了。
陈寂憋着笑,严肃地道:“很疼。你得赔我。”
林招招呆了呆:“赔什么?”
“让我咬一口。”
“啊?”
质疑的话还没说出口,陈寂忽地歪过头,温热的唇贴住她的手腕轻轻咬住。林招招的手猛地一抖,心跳像掉入高速运转的宇宙,顷刻间脱离原有的轨道,在肆意的奔驰中愈演愈烈。她低声喊他:“陈寂……”
林招招很好闻。
是脱离了油烟与尘埃的味道。陈寂走了下神,她刚刚喝果汁了吗?是草莓汁吗?
“陈寂,疼。”林招招又小声地喊他。
陈寂回过神,松开牙关,坐直了身子。
林招招想抽回手,却被他强硬地抓住,他转着她的手腕看了看,看到白皙的手臂上牙印醒目。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长个教训,下次还推不推我了?”
林招招佯怒:“赶紧回家,困了。”
陈寂颔首:“走。”
天色晚了,路上的车子也少,黄灯在十字路口交错闪烁。车里回响着云汀轻微的打呼声,没有人说话。林招招侧着身子看向窗外,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居然下雨了,雨丝打在车窗上,划过一道道水痕。
林招招说:“下雨了。”
她听见陈寂“嗯”了一声,低低的,听不出感情,却在细雨迷蒙的晚上显得温柔。她无声地笑了笑,说:“我看到亚锦赛的名单了,但说的是暂定,透露一下你报了什么呗?”
“尽燃不在,我只报了男团和男单。”
“会累吗?”
“顾队报了男团、男单、男双和混双,我这点哪算累。”
“你怎么不打混双?”林招招问。
“我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跟女生打配合打不好。”方向盘打转,车轮在湿漉漉的马路上驶过,他补充,“可能换你就可以了。”
林招招吐槽:“我才不打乒乓球。”
陈寂笑:“好,不打。”
林招招是真的困了,头不停地点着,偶尔磕在车窗上,又吃痛地清醒了过来。她听到陈寂在笑她,不由得哼了一声:“再笑把你扔下车。”
笑声止住,陈寂问:“比赛时间是九月中旬,来看吗?”
林招招愣了愣,说:“去啊。”
她摩挲着手臂上的牙印,仿佛还残存着他唇齿间的炽热。她心底一片滚烫,又觉得可惜,印记不深,应该过不了夜。
早知道就晚点喊他了。
咬得深一点,她睹物思人的时间也能多一点。
02
林招招的实习结束后,距离开学还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她跟几个一起实习的同学把实习报告总结了一番,包括各个知识点和工作细节,整理完毕后便打包发到了班级群里。
同学A:我目瞪狗呆,这么多?!
同学B:干货满满啊,学霸们辛苦了!
同学C:你们还真的整理了?我哭了,整理这些得多累啊。
同学D:别,我只是把我的实习报告和乱七八糟的心得直接发给招招了,具体的都是她弄的,辛苦的是她。
同学F:我也是,实习累死了,谁想管你们死活?
同学A: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同学C:招,别说了,下载了这个,今晚我就是你的人。
林招招:可以,但没必要。
同学C:你拒绝我?
同学A:还不明显吗?招招她爱的是我!
同学C:招招,你说,我们全班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同学A:喀喀。
同学C:别忘了之前你去找陈寂都是我帮你翻墙的。
同学D:好好回答。
林招招:必须选一个吗?
全体齐刷刷回复:必须。
林招招:那我一起跳下去好啦,免得到时候救了一个死了一群,影响多不好!
同学们:我竟无法反驳。
林招招哈哈大笑。
班级群里莫名其妙地开始表情包大赛,林招招库存丰富,侥幸获胜。她发了个得意的表情:承让了!
同学:呵呵!这该死的获胜欲!
“幼稚!”林招招笑着嘀咕了一句,完全忘了这场比赛是自己先挑起来的。
她放下手机,把放在茶几上的西瓜抱在怀里,从最中间开始吃起,喊道:“妈!我要看比赛了,你要一起吗?”
“来了来了。”下楼声匆匆,林母在一分钟中内坐定,问,“看哪场看哪场?”
“力克俄罗斯大魔王拿冠军那场决赛?”
“都看三十六遍了啊。”
“那看0比3落后连扳四局那场?”
“第二十九遍。”
“那看哪场呀?”林招招拿着遥控器随意地按着。
林母原本是不懂乒乓球的,后来跟林招招去看了几场比赛,被陈寂和周尽燃的技术圈得死死的,闲着没事就会看两人的比赛。林招招怀疑她马上就要变成他俩的CP粉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林招招忍不住打了个战,不行,这绝对不行。
林母还在思考:“陈寂的看得多了,看我们小尽燃的单人比赛吧,就第一次拿国际比赛冠军那场,我只看过一遍。”
看周尽燃单人啊。
林招招兴味索然,又不好反驳,很是不情愿地把那场比赛找了出来。
周尽燃第一次拿国际比赛的冠军得是五年前了,全损画质,放在大屏上满屏马赛克。小小的球在球拍之间轮转,周尽燃的球打得很猛,把对方压制得死死的。
解说的声音倒是清晰。
“周尽燃的状态不错,看来郑指导敲打得很到位。”
“郑同一退役就去当教练了,听说头一个月就带着全队下乡改造。”
“郑指导也是个传奇。哟,好球!”
“这球拉得不错,昨天的男子双打,陈寂也是凭借一个侧身拉球精准地把握了赛点,拿下了冠军。作为陈寂的搭档,合称为‘长河双子星’的周尽燃也凭着高超的技术拿下了首局,目前比分1:0。”
“咦,陈寂也来到了现场。”
陈寂?正漫不经心吃着西瓜的林招招手猛地一顿,马上抬起头。解说让导播把镜头推进一点,镜头切过去,画质也总算清晰了些。
五年前的公开赛,陈寂剪了利落的短发,穿着一身红色的比赛服,少年意气藏也藏不住。他给周尽燃递了瓶水,旁边的郑同说了句什么,两个人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周尽燃拿毛巾擦了擦脸。解说说:“陈寂没报单打,江竭止步半决赛,只看周尽燃了。看来他对这场比赛也很重视。”
“连陈寂都过来给他加油了,看来两人的感情很好。”
“感情真好啊。”林母感慨,“我记得这次陈寂没报男子单打吧?难道就是为了给周尽燃让位的?”
“才不是。”
“嗯?”
林招招吃了口西瓜,清爽的甜意在唇齿间蔓延。她说:“陈寂才不会那么做,就算他真的想这样,周尽燃也不会同意的。”
林母坐直身子,说:“你跟陈寂玩得好,你说他怎么没报男子单打,失恋了?”
“他那时候才十五岁!上哪失恋去!”林招招说,“一般这种比赛不都是先队内选拔吗?队内选拔那天陈寂的妈妈回来了,他就没去。”
林母愣了愣,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上一辈的事情妈妈比她知道得清楚,林招招也就点到为止,继续看比赛了。陈寂虽然在场外,但镜头偶尔也能扫过,她照样能看得津津有味。
看到最后,周尽燃赢得比赛,陈寂站起来鼓掌,一副面无表情,冷淡自矜的样子。林招招想,得找个机会把周尽燃的比赛都看完,说不定哪场就能捕捉到陈寂。
她这么想着,给周尽燃发了个表情包:燃哥,刚看了你一场比赛,打得真好。
周尽燃:你看的不是我单人的吧?是男子双打?
林招招:就是你单人的!我妈是你的球迷,想哪天把你请来家里吃顿饭。对了,在非洲还顺利吗?
周尽燃:这边高手挺多。可惜马上就回去了。
林招招:等你回来一起吃火锅。
周尽燃由于行程的原因没参加亚锦赛,所以相对来说轻松一点,回国后只需要进行日常训练。跟他约好了时间,林招招又碰运气似的找了几场周尽燃的单人比赛看。幸运的是,连着几场陈寂都在场。
看着看着,她不由得嘀咕,他俩感情这么好哦?
要不是她是陈寂的女友粉,这对CP她都有点想站了。她赶紧甩掉这危险的想法,专注地看比赛,又冷不丁地想到,陈寂生日那天她给时映发了消息,时映晚上回了她,两人就闲聊了两句。
看她那样子,应该是没碰到周尽燃吧?
也是,非洲这么大,两人这都能遇到肯定是天定的缘分了。
第二天,长河乒乓球训练中心,第二训练馆。
乒乓球不断落地,散落在暗红色的塑胶地面上咚咚作响。一双黑色运动鞋踏进来,脚尖抵住乒乓球,紧接着鞋的主人弯腰,长指微微曲起,拾起其中一颗,在掌心掂量着。
球台边上有人招呼:“陈寂来了?”
陈寂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说:“吴队去非洲交流学习之前让我有空来监督你们一下。”
“嗯?你监督了吗?”
“我忘了。”陈寂坦然地说。他吹了吹球拍,又说,“但他明天就到临溪了。”
“所以?”
“所以不如现在开始吧。一对一,谁先来?”
二队的人集体沉默,又像是突然有什么事般集体顾左右而言他。最后终于推出来一个代表:“冷神,你看,这马上到晚饭时间了,咱就……”
“速战速决。”陈寂说。
二队的队长和副队都被派去了非洲,队长吴浩出发之前拜托陈寂,让他好好监督二队的队员。陈寂原本是拒绝的,他嫌麻烦:“顾队还在,你去找他。”
吴浩说:“顾队的事太多了,我怕他忙不过来。”
“你还挺贴心。”陈寂说。他一不是领导,二不是二队的人,拿什么资格去监督人家?
最后被吴浩磨得没了办法,他只好应了下来。但他也没多上心,至多看看签到情况,在吴浩回来之前评估一下队员的心理和训练状态。
想到这里,陈寂见还没人说话,拿乒乓球拍轻轻敲了敲台面,问:“谁先来?”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再不情愿也得上了。二队也不是怕事的,多的是想跟陈寂打一场的人,很快便排兵布阵好。
六个人轮番上阵,一局定胜负。速战速决的战术。
陈寂从头站到尾,指导赛打得漫不经心。赢了五场后,他扫了一眼围观的人,问:“你们不急着吃饭了?”
他不提醒还好,一提醒众人立刻就觉得饿了,寻思着最后一场也没什么好看的,互相推搡着就走了。夜色笼罩着长河训练中心,溽暑的晚夏傍晚风也清爽,有的队员已经吃完了饭,相约在操场上散步。
训练场馆里的灯只开了一半,陈寂靠在球台上,大片大片的晚霞铺成绚丽夺目的色彩开在他身后,添了几分温柔。
“冷神,少女杀手。”球台另一边有人笑着调侃。
陈寂瞥了他一眼,说:“少女杀手到现在都没有女朋友,不如江竭前辈。”
江竭笑骂:“你硌硬我是不是?”
陈寂问:“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在最后吗?”
江竭毫不相让:“因为你没资格跟我打指导赛?”
“我有没有资格你心里清楚。”陈寂语气平淡,“我是想来问你,如果吴队问起你隔三岔五就溜出去跟女朋友约会,你希望我怎么说?”
江竭的脸色微微一变。
陈寂慢条斯理地弯下腰,乒乓球在掌心定住。
发球,干脆利落的一板。
江竭接球迅速,仓促下的几板渐渐变得有规律起来。江竭边打边说:“你可以如实说。就像我当年对你一样。”
陈寂说:“你当年对我确实挺如实的。”
江竭面无表情。
陈寂和江竭曾经玩得很好,高中那次去冬城打商业表演赛就是江竭牵线的。但陈寂怎么也没想到,他前脚刚打完,后脚江竭就告诉了郑同,并且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
以郑同的脾气,如果陈寂没扛过魔鬼训练,被退回省队永不录用不是没可能。江竭居心何在不言而喻。只是这件事本就是陈寂有错在先,是他先落入了别人的圈套,要怪只能怪自己。
后来陈寂被调到一队,跟江竭自然而然地就疏远了。
4:0。
“你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这些年处处压我一头还不够,还要我跟你当年一样被退回省队?”江竭一甩球拍,削球的角度刁钻,直直地朝陈寂打来。
陈寂轻巧地接过:“压你一头?”
5:0。
江竭说:“我们俩在赛场上遇见五次,你次次打我4:0,是想炫耀什么?你们一队厉害?还是我永远都别想赢你?”
“你记得这么清楚?”陈寂扬眉,“嗯,那确实是压你一头了。”
6:0。
陈寂心理素质好,又是以指导的身份打,所以打得气定神闲,拉球拉得稳。反倒是江竭越急着想赢,章法越乱,球削得乱七八糟,两三次打在球网上。他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地往下落,顺着睫毛滴下来,模糊了视线。
江竭抹了把汗。
是了,他和陈寂在男子单打的决赛相遇过五次。一般这种比赛,队内所有人的心态都比较放松,觉得不管是谁赢,反正冠军是自家的就成。所以这场比赛,就是两人的比赛。
赢想赢得漂亮,输不能输得太惨。
而在他们两个人的比赛中,陈寂赢得很漂亮,江竭输得很惨。为此郑同还骂过陈寂,说他不懂得见好就收,不懂做事留一线。
陈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下次依旧打得迅猛,压得江竭毫无还手之力。
譬如现在。
10:1。
小小的乒乓球圆滚滚的,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再次飞了过去,然后被江竭反手打在了球网上。
11:1。
一局结束。陈寂放下球拍,拿起毛巾擦着汗往门口走去,说:“当年是我眼拙轻信你,没看清你的居心叵测,我是自责,但不代表我不记仇。”
“你以为我在私底下不能为难你吗?但我不会。我只会在赛场上为难你。”陈寂站定,回头看向江竭。
门外的天已经彻底沉了下来,他站在灯光与黑暗交织的灰色地带,身形挺拔。末了,他笑了笑,带着属于二十岁陈寂的意气风发:“当然,赛场上的为难不叫为难,那叫赢。”
耍酷完毕。陈寂走出场馆,看了眼时间,嘀咕道:“这个点还能打上电话吗?”
03
训练中心在封闭式训练期间,每周有一次打电话的时间,有人打给女友,有人打给家人。而陈寂给云汀打了两次没接通后,后面就果断选择了林招招。
周一晚上八点,他慢悠悠地晃到了传达室,传达室的大爷喊他:“陈寂,又给你小女朋友打电话啊?”
“是好朋友。”陈寂纠正,转身进了电话亭。
他往电话机里投了一枚硬币,想了想,又投了一枚。毕竟林招招很能说,说到一半电话断了又该说他抠门了。
嘟……嘟……绵长的忙音在耳边回响,陈寂靠在玻璃窗上等待。
他今天训练一结束就去了二训练馆,连打六场指导赛早就累了,眼下全靠一口气吊着。
很快,电话被接起:“陈寂?”
“嗯。”陈寂没动,话筒贴在耳边,右手的球拍不得闲地在玻璃上轻轻划过。他问,“在忙吗?”
“没,我好闲。”
“不是会看比赛吗?”
“那也不能一直看啊!再说了……”林招招似乎在走路,光着脚丫在木地板上走得飞快,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陈寂问:“再说了?”
林招招坐到柔软的床上,顺势躺倒,说:“再说了,是我妈想看你们的比赛,我就跟着看看,她周一要上班,我一个人看也没什么意思。”
“哦。”
“不过也闲不了几天了,不是要开学了吗?我还要当新生的带班学姐。”
“等我考上大学,你来当我的带班学姐吗?”
“先叫声学姐听听?”
“拉倒吧你。”陈寂嗤笑,“我又不考医学院,怎么也轮不到当你的学弟。”
林招招见没骗到他,扯了扯嘴角。当然,她也没失落多长时间,就兴致勃勃地说起其他事情来了。
就着微弱的星光,陈寂听得漫不经心,时不时应一声,以此告诉她自己还在听。等她说完,他才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了。
林招招听得直惊叹:“超酷啊,陈寂。”
陈寂谦虚道:“一般般。”
“什么一般般,就是天下第一帅!”
陈寂无声地笑了,露出浅浅的梨涡:“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你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了?”
“我没有!”林招招抗议,过了一会儿了,又问道,“时间到了没?”
陈寂说:“嗯。”
林招招看了眼通话时间,瞪大眼睛:“十五分钟了?”
“嗯。”
“你还嗯?不是超五分钟罚跑一圈?”
“十六分钟了,再说四分钟,凑足两圈。”
“……”林招招的气焰低了下来,小声开了口,“陈寂,你这么能跑啊?”
“跟你比还是差了点。”陈寂笑道。
林招招曾在初中的运动会中英勇斩获长跑冠军的奖项,吹了好几年。她赧然:“那你是不错啦,我为你加油。”
“只是加油?”陈寂推开玻璃门,让风吹进来,惫懒的声音在风中回荡,“我加训两圈,喂着蚊子,就听你说句加油?”
林招招纳闷:“那你想听什么?”
陈寂微微一笑,现学现用:“叫声哥哥听听?”
那头沉默两秒,“啪”的一声,林招招挂断了他的电话。陈寂愣了两秒,不可思议地把话筒放在眼前看了看,又放在耳边听了听。
没听错,是忙音。
不得了了,小姑娘长大了,居然敢挂他电话?陈寂被气笑了,他把话筒放回去,折回传达室。
传达室大爷乐呵呵地说:“超时八分钟,两圈。”
陈寂更气了!
陈寂被罚跑时,林招招也在床上辗转反侧着。陈寂说的话在她耳边不断回荡,荡来荡去,荡到心底,心跳又开始加速。
“啊——”林招招翻了个身,捂住脸,“陈寂也太会撩人了吧?”
虽然撩者无意,她这个听者却有心。她想,如果再不挂电话,她那颗扑通扑通的心就要不矜持地跳出来给陈寂看到,不停地叫嚣着喜欢了。那得多丢人?
绝对不能丢人。林招招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渐渐陷入深睡。
结果,她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吵醒了。她呆了呆,看着天花板,一时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手机就在枕边,振动和铃声齐作。
她睡得太早,免打扰模式还没自动开启,谁都能打过来。林招招闭了闭眼,把手机摸出来,眯起眼睛看屏幕。
“时映。”
“来自江北省临溪市。”
时映怎么会突然给她打电话?林招招把手机放在耳边:“喂?时映。”
时映像是在走路,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响声,急促又茫然。林招招见时映没说话,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登时就清醒了。她坐起来,问道:“时映?你在哪儿?”
时映停下脚步,语气略有懊恼:“招招,你家是平遥巷16号吗?”
“不是啊,16号是陈寂家,我家是15号。”
“好。”
“你那里是白天吧?是要给我寄特产?”林招招见她没别的事,放松下来,笑着问,“不过非洲有什么特产啊?”
“招招,给我开门。”
“啥?”
林招招怀疑自己听错了,时映很快就又重复了一遍,确定她不是听错了。
她,时映,现在就在平遥巷15号,林招招家门口。
三秒钟后,林招招跑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打开门。巷子里的路灯是暖黄色的,打在烟灰色的墙上,反射着暧昧的光。
时映靠着墙,身侧立了个小箱子,指尖夹了支烟。她熟练地抽了一口,烟雾升起,将她整张脸都藏在其中,厌世的神情极冷淡。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眼,对林招招笑了笑:“嗨,招招。好久不见。”
确实很久没见了,但时映也没怎么变,一贯的潇洒恣意,连抽烟的牌子也没变。林招招把她接回家,婉拒了来一支的邀请,说:“你又忘啦,我一碰烟就过敏。”
“对哦。”时映收了烟,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扔,说,“招招,你肯定要问我为什么突然回来了对不对?”
林招招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要是不想说也可以,很晚了,先洗洗睡觉?”
时映笑道:“好。”
林招招的房间里就有浴室,时映脱了衣服就进去了。她瘦了点,也黑了点,刚刚林招招随意一瞥,发现她身上还有各种疤痕。非洲一定很苦吧?林招招在心里叹了口气。
时映要去非洲找她喜欢的那个人时,林招招是反对的。
那时候时映坐在床上涂着指甲油,红色的,一寸寸涂得仔细。听她絮叨完,时映说:“招招,你没有喜欢过人,你不懂。不懂这世上的飞蛾扑火,姿态不重要,是扑过去、爬过去,还是走过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团火还在燃烧。”
只要那火还在燃烧,飞蛾就有千百种理由义无反顾。
林招招太懂了,但是这毕竟是时映自己的事,她作为朋友可以提意见,却不能代替时映做决定。
时映洗澡洗了很久,林招招躺在床上边刷微博边等她。等她出来后,林招招才关了灯。
房间陷入黑暗,一片沉寂。林招招轻轻地拍了拍时映的肩膀,说:“晚安。”
“招招。”
“嗯?”
“你怎么还这么乖啊?招招,你不问我了吗?你再问一遍我就说了。”时映侧过身,指尖用力,攥住了林招招的睡衣,“你不问我都不好意思开口。”
林招招无奈地笑了笑,依她,问:“怎么回来了?”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就在林招招以为时映不会回答时,她忽然开口:“我是被宋行水赶回来的。”
宋行水,就是时映喜欢的那个人。宋行水作为临溪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一毕业就投入到了无国界医生的行列,曾主持研发出预防肆虐在热带雨林的病毒的艾热登疫苗,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的中坚力量。
之前宋行水回临溪医学院做演讲,时映去看了。也是一见钟情,也是轰轰烈烈地追求,也是没有结果。
时映小声说:“那天我们去了一个小村子,村子里的情况很惨,我们立刻开展救援,忙了一天一夜后,宋行水把我叫走了。他说:‘时映,这边的药量不够,李医生会去洛肯基首都一趟,你跟他一起去。’”
“我本来以为我也是去采购药材的,还不乐意去,宋行水就火了。”
时映没见宋行水发过火,他一直是温温柔柔的,从来都不紧不慢。这是第一次,宋行水指着出去的路冲她吼:“时映,你给我滚回国!你来这里的目的从来都不单纯,有什么资格待在这里?”
“我被他吼蒙了,我没见过这样的他,在茫然的时候,他已经帮我收拾好了行李。我哭着不肯走,我怎么能走?是,我来的目的不单纯,我不是为了治病救人,我是为了他。我一点也不高尚,可是,可是他都快心动了,我怎么舍得走?”
“我哭着问他,问他怎么舍得?他没说话,转身就进了隔离区。”
“然后呢?”
“我跟李医生去了洛肯基的首都,心想反正我最近也要回国办事,大不了办完再回去就是了。不过,人生就是这样,永远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我到了机场才知道,那是架军用飞机,是宋行水认识的上面的人,硬把我塞进去的。你猜这架飞机是用来干什么的?”
“什么?”
“送来非交流学习的乒乓球队员。”
林招招瞬间明了,时映被遣送回国,撞上了荣光回国的周尽燃。以时映的性子,在这样的狼狈下遇到了曾经拒绝的人,肯定会觉得没面子。
倒也好,肯定冲淡了些伤心的心情。
林招招侧过身,问:“你见到周尽燃了?”
“真丢人。”一想到这件事,时映还有点愤愤,语气中的伤心减退了不少,换作咬牙切齿,“不喜欢我就不喜欢,喜欢看我丢人是几个意思?”
“到底发生什么了?”林招招好奇。
按陈寂说的,周尽燃明明还爱惨了时映,怎么可能喜欢看她丢人?
04
据时映回忆,她是在登上飞机第十个小时才发现周尽燃的。
彼时飞机已经进入了平稳飞行时间,有条不紊地朝东方飞去。她昏昏欲睡了八九个小时后,终于被饿醒了。整个机舱都很安静,同行的人都陷入了睡眠,她坐在最前排,暂且打扰不到任何人。
缓了一会儿,时映打开遮光板,窗外是沉沉黑夜,星子一颗颗闪着微弱的光芒。
“小姐,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空姐走过来,俯下身问她。
时映说:“来点吃的。”
空姐笑笑:“好的,请稍等。”
等空姐走后,时映才反应过来,她醒过来之后虽然饿了,但一直在看星星,没有叫空姐来,谁帮她叫的?
她环视一圈,发现隔着条走廊靠窗坐了个人。那人正就着阅读灯在翻报纸,模糊的光影里看不清轮廓。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随手拿起一边的红酒朝她这边遥遥一举,白色的西装衬衫上宝蓝袖扣非常醒目。
她久在非洲雨林,见惯了狼狈不堪和痛苦呻吟,猛地回到文明世界见到这样体面的人还有点不适,扬声说了句“谢谢”便静待空姐端来饭。
很普通的鸡肉饭,很良心地摆满了整个饭盒,甚至还有水果沙拉。她饿得狠了,也不管什么淑女形象,吃得很急。以至于旁边递来杯子时,连想都没想接过来就一饮而尽。
没想到是果汁。
芒果汁。
有点酸,但细品又带了点甜。
时映愣了愣,回过头,隔着走廊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她的身边。没了昏暗灯光的掩护,他的模样无可遁形——是周尽燃。
很奇怪,那一瞬间时映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她多久没见周尽燃了?
半年?一年?
哦,是一年半。
他好像变了模样。从前她见他时,他总是穿着身运动服,无论何时何地都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偶尔会很聒噪,说起话来像开了小喇叭,叭叭叭个不停,笑容也总是灿烂的。现在他换上了笔挺的西装,眉宇间也比往常成熟多了。
嗯,还挺帅的。
不对!时映回过神来,现在是怀念过去的时候吗?如果她没看错的话,眼前这位成熟的周尽燃,眼中多了几分促狭。
时映暗想,这肯定是在嘲笑她。
他难道知道她是被遣送回国的?时映立刻警惕起来,往旁边靠了靠,跟周尽燃保持距离,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等周尽燃先开口。
果然,周尽燃先沉不住气了,问:“不谢谢我吗?”
“多谢。”时映从善如流,“多亏了你还记得我喜欢喝芒果汁。”
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周尽燃脸色微微一变。他看了她一眼,问:“当无国界医生很辛苦吧?多久没好好吃一顿饭了?”
“还好,为医学事业献身,应该的。”
“那怎么回国了?”
好,一招致命。时映在心里咬牙,表面上却十分淡定。她喝了口芒果汁,说:“有点事要回临溪办。”
“我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是什么事吗?”
“都冒昧了,就别问了。”
“时映!”
周尽燃终于没了刚开始的气定神闲,他抬高声音,又猛然想起机上的人都在睡觉,这才压低声音:“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给我强装什么?当年你千里迢迢去找你那位宋学长,我没有拦你……”
“是拦了,没拦住。”时映轻描淡写。
周尽燃气结:“是,我没拦住。你一心往这里扑,我能拦得住才怪!结果呢,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吃不好,睡不好,瘦得像个竹竿?”
别人不说还好,一说她就觉得内心酸涩。时映不想被他怜悯,勉强把眼泪憋回去,扯开一抹嘲讽的笑:“怎么?我们世界冠军心疼了?”
“我心疼个屁!”
“咝——”她托着下巴回忆,“当初是谁拿着个大喇叭广而告之,说看上我是瞎了眼,要是还喜欢我就从此没朋友的?”
“你少自作多情了!”周尽燃像是想到了什么,平复了一下心情,语气重新变得慢条斯理起来,“你那么久没回临溪,肯定没地方住吧?要我友情提供吗?”
“不用。”时映脑子一抽,说,“行水把他家钥匙给我了。”
就这一句话,让时映在十二个小时后后悔莫及,现在想起来还想一头撞死在林招招的身上。她捂着脸,说:“周尽燃这个人,好像是想把我的笑话看到底,非说临溪最近不太平,要开车把我送过去。”
她哪有宋行水家的钥匙?她甚至连宋行水住在哪里都不知道,随便报了个小区名字,等周尽燃走了才开始茫然。
“还好我有你的手机号,那个小区离你家也不远。”时映总结,“招招,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周尽燃的?我人生最丢脸的时刻被他看到了,万一他再知道我是被遣送回来的……”时映越想越生气,坐起来,“你说我要不要杀他灭口?”
“杀人是犯法的。”林招招也坐了起来,好笑地拉了拉她的袖子,说,“而且尽燃不会说出去啦!”
“但他会嘲笑我啊!”时映抱着膝盖,终于有点恹恹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全天下的人看我笑话都可以,就是不想让他看我笑话。”
林招招想,可能情况跟时映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觉得全天下人都可能会笑话时映,唯独周尽燃不会。
跟时映聊到深夜,林招招一晚上做了好几个乱七八糟的梦。印象最深的,还是一直缠着她的那个梦,那个被陈寂撞破她喜欢他的梦。
不同于往日的温情,这次梦里的陈寂无比冷静。
她的那点小心思无所遁形,在他沉默的目光下溃不成军。恍惚中,她听见陈寂说:“招招,不许喜欢我。”
是他一贯冷淡却又温柔的语气,命令着她。
她更委屈了,想质问陈寂,如果她能控制自己的喜欢的话,绝对不会喜欢他,可这不是控制不住吗?他凭什么这么咄咄逼人地要求她不喜欢他?
可她根本质问不出口,只是小声而固执地重复:“我会尽力的。”
她会尽力的,尽力地再把喜欢藏得深一点,不让陈寂知道,不给他命令她的机会。
她像个小偷,偷了一份年少时的喜欢,躲躲藏藏地不肯示人,只有在无人察觉的地方,才肯将之拿出来仔细地品味。
她好惨啊。林招招忍不住委屈起来,委屈就算了还哭不出来。
她正憋得难受,闹钟忽地响起,把她从梦中拽了起来。
时映已经不在房间里了,留了个字条说去找房子,等找到房子就搬出去,让她别担心。
她都快一年半没回来了,人生地不熟的,上哪找房子去?林招招急了,连忙给时映打电话,却没有人接。她正懊恼的时候,手机铃声乍响。
是周尽燃。
林招招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喂?”
周尽燃的语气带着几分疲惫:“她醒了吗?”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林招招愣了一下,回忆了一下昨晚时映说的话——周尽燃把她送到所谓的宋行水的小区就走了。
按理说,周尽燃不该知道时映在她这里。
林招招半分钟没说话,周尽燃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了,问:“时映不在你旁边吧?”
“不在。”
“不在就好。”周尽燃咬牙切齿,“她以为我还是之前的周尽燃吗?说什么宋行水的钥匙给她了,宋行水根本不住那个小区好吗!”
“呃,你怎么知道?”
“知己知彼,一般性战略。”周尽然把私下调查说得清新脱俗,“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但这不重要。我说话带刺,跟她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所以只能问你了。”
“你问吧。”
“她……”周尽燃捏了捏眉心,终于还是放软了语气,“她昨晚睡得好不好啊?”
他太久没见她了,攒了好多好多问题想问她,想问她非洲是不是很苦?想问她为什么瘦了?想问她是不是还喜欢宋行水?
可这些问题,在她睡没睡好这件事面前,又没那么重要了。
林招招说:“睡得挺好的。但是……”
“什么?”周尽燃紧张起来。
“她出去找房子了。”
“哦。”
“我以为你下一秒要说帮她租房子。”
周尽燃失笑:“是不是言情小说的男主都会这么说?正好一套闲置的房子没人住,要给女主住,而且还怕女主不愿意住,托了别人介绍给女主?”
“你没少看言情小说嘛!”
“那就按这个流程走吧,招招,拜托你了。”
林招招的头顶缓缓地打出一个问号,她连迟缓的“啊”都没说出来,后面的情节就被周尽燃补充完了:“没办法,我确实在市中心有套闲置的房子,但是租金有点贵,别说是我给她租的。”
“为显示我的诚意,给你一个好处。”
林招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说:“就算不给好处我也会帮你啦,毕竟也是为了时映好。”
“你不问问我的好处是什么吗?”
“什么?”
“长河乒乓球训练中心一日游。”
林招招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声道:“你肯定听过一句话,有便宜不占……”
“王八蛋。”
“嗯,成交。”
05
如果放在以往,长河乒乓球训练中心一日游根本打动不了林招招。可现在是特殊时期,亚锦赛来临之际,封闭式训练没有结束,任谁都进不去那扇大门。
林招招在午饭前打通了时映的电话,花了点工夫劝她把周尽燃的房子租了。周尽燃的这套房子确实挺久没住人了,但时常有家政过来打扫,收拾起来也很快。等把时映的东西安放好,也不过才下午两三点。
两人又去吃了火锅,吃完火锅时映实在没了精力,她时差没倒回来就连续奔波,现在一切顺利,困意说来就来。
林招招等她睡下了才走。周尽燃的车停在楼下,五六点的太阳灼热,她连忙钻了进去。车里冷气很足,热汗瞬间凉透,贴着薄薄的衣衫,还是有点难受。林招招往后靠了靠,说:“睡着了。”
周尽燃松了口气,这才打转方向盘,轻车熟路地往门口驶去。
林招招不敢多吹冷风,将风口往上打了打,说:“有个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是我还是想问。”
“我还喜欢不喜欢时映?”
“嗯。”
“我不知道。”周尽燃自嘲般地笑了笑,握紧方向盘,声音低了下来,“当喜欢变成爱的时候,混杂了太多的东西,早就脱离了我的掌控。所以我也不知道。”
林招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真羡慕你啊。”周尽燃感慨。
林招招问:“羡慕我什么?”
“暗恋啊,暗恋是喜欢一个人最稳妥的方式了吧?”趁着等红灯,周尽燃侧过脸看她,一脸艳羡,“不用承担被拒绝的痛苦,自己给自己找糖吃,自得其乐,挺好的。”
林招招愣了一会儿,反驳他:“好你个头!”
临溪的秋日来得很慢,才降温了没几天又开始回温,八月底傍晚的风还是热的,打不散白日里的闷热。也正是如此,天际边的云才烧得更美,是浅紫色的,掺杂了淡淡的红,一层叠一层,如同烧起来的星海般,在楼宇间一点点沉下去。
车子缓慢地驶进训练中心,自动门在车后无声地再次关上。
林招招问:“就这么进来了?”
“嗯?不然呢?”周尽燃放慢车速往操场的方向开去,说,“你以为我要带你进来,是爬墙?”
林招招说:“对啊。”
周尽燃笑着说:“怎么可能?我好歹也是副队好吗!带个人进来还要爬墙也只有某些人能干得出来!”
林招招说:“我怀疑你在内涵陈寂,而且证据十足。”
“你要是敢告诉他,我现在就把你送走。”
“别!”林招招讨好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又慎重思考,“你说陈寂什么时候能当上队长?”
周尽燃说:“郑指导说的,他性子太冷,不跟人亲近,不太适合当队长。”
“也是哦。”林招招说,“冷神嘛。”
“冷神在你面前可不冷。”
“嗯?”
“你自己没发现吗?”周尽燃绕过步行道,把车子停到离操场不远的空地上,说,“每次陈寂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会笑,那小梨涡,啧啧啧,厉害了。”
林招招坚决不嗑自己的假糖,直面现实:“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跟他认识太久了,他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他在我面前根本装不了酷。”
“哦。”周尽燃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是因为陈寂太完美了才喜欢他,果然跟那些网上的小迷妹不一样!是真爱!”
是因为太完美吗?
不,恰恰是因为陈寂不完美,她才喜欢。她喜欢的是不完美、会笑、会生气、会怼人的陈寂。
哪怕他在她面前装不了酷,她还是觉得他很酷。
周尽燃按了个按钮,车窗玻璃徐徐下降,天色顿时清晰起来,薄暮悠长,荡来的风中有青草翻开泥土的味道,欣欣向荣的样子不似早秋。林招招侧脸朝窗外看去,暗红色的塑胶跑道上,一双双球鞋跑过。
兵荒马乱,步履匆匆,气喘吁吁。
便是在这样的喧嚷中,她看到了陈寂。
陈寂原先跑得不快,许是最后一圈了,他渐渐加速,汗水打湿了运动服,肆意地在空气中挥洒。在他踏过终点线的瞬间,哨声响起。
“可以啊,陈寂,这次居然过了!”
“你当那些跑是白罚了吗?”
“陈寂,去吃饭吗?”顾则喊了一声。
陈寂站着缓了一会儿,说:“你们先走,别管我。”
“你看他,天天单独行动,要不是我,估计都没朋友!”周尽燃吐槽,他视力好,哪怕比林招招离得远,也比她看得清楚。他纳闷:“招招,你跟陈寂都那么熟了,也那么了解他,你又是哪个瞬间醍醐灌顶认为自己喜欢他了?”
他是真的纳闷,林招招的心思却不在他身上,他顺着林招招的视线望过去,嚯,陈寂这架势,摆明了不想让人移开目光。
空无一人的操场,长风拂过,陈寂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慢吞吞地撩起衣服的下摆擦了擦脸上的汗。衣摆是随意撩起来的,坚实的腹肌在晦暗的天色中若隐若现,却又分明清晰撩人。
他抬眼,撞上了林招招的目光。
林招招把手放在车窗上,下巴放在手上,没躲开他的视线,扬起另一只手跟他打招呼:“嗨!”
陈寂微微眯起眼睛,困惑与不解一闪而过。片刻后,他放下衣摆,抬步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但仗着腿长,很快就站在了车前。林招招没急着下车,只是坐在那里笑意满满地看着他。
她昨天刚挂了他的电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就不信陈寂会赶她走。
果然,陈寂被她笑得没了脾气。他身体前倾,手扶住车顶,歪过头看她,又看了眼驾驶座的周尽燃,抬了抬下巴:“从哪冒出来的?”
林招招说:“我送周尽燃回来的。”
“嗯?”陈寂一脸不解,“你们俩关系这么好?”
周尽燃连忙撇清:“也就一般般啦!那什么,车留给你们,你们聊,我先撤了。”临下车前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拽了拽林招招,在她耳边小声说,“时映的事,请你选择性告诉陈寂。”
林招招用眼神表达疑惑:“怎么选择?”
“给我点面子。”周尽燃一脸任重道远,“你知道我当时放弃追时映的时候发过什么毒誓吗?”
“喂——”陈寂不耐烦地敲了敲车窗,“别太过分。在我面前交头接耳,是当我不存在了吗?周尽燃,你还不撤?”
“马上,马上给冷神让位。”周尽燃拍了拍林招招的肩膀,沉重地点点头,转身下了车。
陈寂说:“戏真多。”
林招招问:“你要上车吗?”
“先不急。”陈寂换了个姿势站着,手掌扶着车顶稍稍用力,审视着她,“说,你跟周尽燃有什么秘密?”
林招招说:“没有啦!是时映回来了。”
陈寂眉头一皱:“她怎么回来了?”
“就有点事回来办。”
“待多久?”
“待……”林招招的声音顿住,嗯?这发展不太对啊,陈寂怎么对时映这么关注?这合理吗?她瞬间警惕:“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陈寂说:“周尽燃知道她回来了?”
林招招说:“知道啊。”
“他俩见面了?”
“嗯。”
“行,周尽燃真行。”
“有问题。”林招招举手。
陈寂说:“问。”
林招招问:“你这是吃周尽燃的醋,还是吃时映的醋?”
“吃什么醋?”陈寂眉头皱得更紧了,又恍然她想到哪里去了,瞪她,“你乱想什么?时映刚拒绝他那会儿,科威特乒乓球公开赛他全程心不在焉,我差点被他坑死。要是再来一回,我就要动手了。”
林招招赶紧按住他:“冷神息怒。”顿了顿,她又说,“通过我的观察,我觉得周尽燃就算还喜欢时映,也不太可能追了。”
陈寂问:“真的?”
“信我。”林招招问,“对了,他之前放弃追时映的时候发了什么毒誓来着?”
陈寂说:“如果还喜欢时映就没朋友。”
闻言,林招招沉默了。
她觉得陈寂和周尽燃的友情可能不保。
无尽的黄昏最终还是沉在了夜色里,风声也细细的。陈寂对周尽燃的感情生活也没好奇多久,就聊起了别的。最后,他嫌弃地看了自己身上一眼,说:“我先洗个澡再送你回家。”
林招招问:“送我回家?你们不是出不去吗?”
“你来得正巧,封闭式训练今天结束,接下来是正常备战。”他拽了拽运动服,嘀咕道,“我竟然也能忍受一身汗跟你聊那么久。”
林招招一听就乐了,觉得自己吃了口大糖:“那是因为你喜欢我啊。”
陈寂瞥了她一眼:“你以为这样我就不找你算账?”
林招招眨眨眼。
“挂我电话?”
“那不是我!”
“是谁?”陈寂绕过车子走到驾驶座,打开车门坐进来,还在等她的答案,“是谁抢了你的电话?”
林招招底气不足地说:“是招招林。”
陈寂意味深长地说:“哦。”
他转动钥匙,车窗缓缓上移,悄无声息地关上,像是笼罩了一圈气泡般将外界的声音阻隔在外。林招招莫名地有点紧张,她舔了舔唇,问:“你不是说要去洗澡吗?”
陈寂侧过脸,问:“林老师,你多久没批改我的作业了?”
林老师蒙了:“啊?”
“补习费还想不想要了?”
“要啊。”林招招条件反射地说。
“那我最近的作业拜托了。”陈寂踩下油门。冷风吹过,瘦削的手腕上,细小的汗水在缓慢地蒸发。他认真起来时,纤长的睫毛颤动,抿着唇,侧脸的轮廓严肃冷冽。
就……特别好看。
林招招被蛊惑得晕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抗议:“不对啊!”
“怎么?”
“你什么时候给过我补习费?!”
林招招坐在车里看陈寂的作业,成套的卷子铺在驾驶座上,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她翻了两张,陈寂是真的在用功,字迹也比以往要工整,雪白的试卷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答案。她粗略地扫了两眼英语试卷,全对。
陈寂有这么聪明吗?
林招招又翻了张数学试卷,哦,可以理解,数学还是一塌糊涂。
然后,她把试卷放在身前的台子上,在错题边写上正确的解题过程,行行罗列,工整漂亮。
林招招耐心地逐字写上,底下没有东西垫着,写起字来沙沙作响。她正专注着,几道水珠从天而降,她头也不抬地说:“别闹,卷子会湿。”
“林老师,”陈寂哪有那么在乎卷子,甩着发梢上的水珠问她,“我做得怎么样?”
林老师忍无可忍,拿笔点了点他的错误答案:“陈寂同学,你自己看看,这道题我上次是不是讲过了?同样的题型就换了个人换了几个数字你就不会了?”
陈寂眨眼,一如既往的油盐不进。
林招招瞪了他一眼,又觉得不能只批评,还是要夸奖教育,于是说:“英语做得不错,尤其是听力,满分。”
陈寂说:“这么多年去国外比赛不是白比的。”
林招招笑了,整理了一下试卷,说:“太多了,我一时半会儿看不完,带回家看吧。你还不赶紧上来送我回家?”
训练中心离三月街谈不上多远,不是高峰期的时候打个盹的工夫就到了,他们把车子停在街口的停车场,再步行回家。刚刚在路上还好,一进了三月街,路边小吃的香味就飘了过来,直往鼻子里钻。
林招招说:“我饿了。”
陈寂单手抱着一大摞试卷,问:“吃豆腐脑?”
林招招咽了咽口水。
豆腐脑是他俩从小吃到大的,跟一家叫“守拙”的古玩店隔着条三月河,水流缓慢,倒映着街景,一片璀璨光芒。林招招嘴甜,卖豆腐脑的孙婆婆疼她,给她盛了一满碗,都要溢出来了,豆腐脑上堆了香菜、花生米和辣椒酱,拌一拌,香味扑面而来。
林招招吃得一脸满足,对面的清吧正在唱歌,麦开得不大,像呓语般唱着民谣。陈寂吃得快,吃完就静静地听歌等她。
“陈寂。”
“嗯?”
“要不来一首?”带着几分促狭,她撺掇着他。
陈寂一脸不情愿:“不要。”
林招招哄他:“唱一首嘛,又不要钱,你不是跟老板关系挺好的吗?上次他过生日你还说有空来唱歌。”
陈寂说:“我说过吗?”
林招招说:“我还有视频为证。”
“什么人啊,这都录视频?”陈寂拍了拍手边的卷子,说,“这里视角不错,能看到小舞台。”
林招招比了个小树杈:“绝佳看台。唱什么?”
陈寂已经站起来往清吧走去,听到她的问题,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没一会儿,林招招就看到陈寂在舞台上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他洗完澡换下运动服,穿了身简单的白色短袖,正中间铺开黑色的字母,干净又澄澈。
清吧里传来阵阵欢呼声,林招招听到有人喊“冷神”,也看到有人举起手机开始拍摄,镜头明晃晃地聚焦陈寂的脸,淡化了周遭的环境。
他长指按上吉他的弦,拨动。
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在看他,可只有她知道,这首歌是唱给她听的。
她听到陈寂唱:“会不会有一天,时间真的能倒退,退回你的我的回不去的悠悠的岁月……”
陈寂的声音很轻,咬字清晰,活泼中夹杂着他特有的恣意。那一瞬间,好似有悠长的风自少年时代吹来,明亮赤忱的少年们叽叽喳喳,校服和校徽在记忆中醒目地发着光。
时间真的会倒退吗?
也许会的。
06
2011年,临溪市,凛冬。
林招招坐在长椅上,雪后初晴的天灰蒙蒙的,路灯早早便亮了起来,洒下的光笼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道路两旁的雪堆很松散,北风吹过,卷起细细的一层,像小雪般簌簌地挂上人的发梢,然后化成水珠,滴落下来。
天色不算晚,比起傍晚,更像拂晓。
林招招裹紧了羽绒服,将小脸埋进米灰色的围巾里,恹恹地垂着眼,长长微卷的睫毛上结了层薄薄的霜,她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抹掉,再次抬头看着面前的场馆。二训练馆的落地窗蒙上了水汽,里面的场景看不真切。
她只能看到有个身影在不停地走动,似有汗珠挥洒,一次次地跌倒再爬起,身形单薄。
是陈寂。
林招招抬头看了看天,喃喃:“这魔鬼训练什么时候会结束啊……”
这是陈寂私自去冬城打商业表演赛回来的第五天。郑同的魔鬼训练一天比一天狠,林招招看着陈寂以最快的速度瘦了下来,又想到他是因为想给她买生日礼物才去的,不由觉得愧疚,便在第三天自动承担了接他回家这件事。
起初陈寂是拒绝的:“你接我?你开车了?”
林招招讷讷:“我没有驾照。”
“那你来接我不还是坐公交车?我自己难道不会坐?”陈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这么冷的天,在家别出来。”
他顿了顿,怕她不听话,故作凶巴巴的:“你听见了没?”
林招招是听见了,表面上也答应得好好的,但第二天还是照来不误。陈寂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了。
反正不管陈寂怎么凶,她还是想任性就任性,他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林招招正胡思乱想着,蓦地听到场馆的门被推开的声音,她眼前一亮,抬头看去。陈寂套了件黑色羽绒服,长至膝盖,衬得身子越发修长挺拔。他困倦地动了动脖子,往她这边走来。
林招招没有动,直到他在她面前站定。
陈寂的语气凉凉的:“不走?”
林招招故意打了个寒战:“太冷了。”
陈寂说:“哦?”
她戴着耳套,粉色小兔子形状的,毛茸茸的,看起来很暖和。他忍不住伸手贴了贴她的脸,修长的手指冰凉,她被冰了一下,顿时像个受惊的兔子般瞪大眼睛,以最快的速度撤离他的魔爪,抗议:“凉!”
“嗯。”陈寂说,“这才是冷。”
林招招站起来,嘟囔道:“你不是刚运动过吗?手怎么那么凉?”
陈寂笑了笑,手掌摊开,细碎的雪从指尖跌落。他又嫌恶作剧不够,屈指将水珠弹向她。
林招招愣了愣,陈寂在心里倒数三秒,三秒结束,果然见林招招大叫:“陈寂!我今天就跟你同归于尽!”
陈寂笑着躲开,却还是不免被“拍”了一顿。
跟林招招闹了一会儿,上了公交车后,他才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车上人不多,暖气很足,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困意像潮水般席卷而来。林招招扯了扯他的袖子问:“肩膀借你?”
“你那小身板?”陈寂摇了摇头,“算了。”
他把手肘放在狭窄的窗台上,掌心托住下巴,闭上眼。十六岁的陈寂轮廓还没长开,眉眼间满是秀气,却不似同龄人的稚气,有种沉静内敛的气质。
又在装酷。
林招招想移开目光,却怎么也移不开。她想,睡着的陈寂真乖啊,从发梢到唇角没一处是不乖的,没了平日里的冷淡,在这风霜雨雪的天气里温柔起来。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陈寂忽然抬手,准确地捂住了她的脸。他手指修长,盖住了她大半张脸。
陈寂说:“别看了。没瘦,不辛苦。这是我犯的错,是男人就该受着。”
林招招眨了眨眼,睫毛蹭到他的掌心,痒痒的。她靠着椅背,说:“可你是因为我被罚的啊。”
“我都说了,是想看看自己的商业价值,你背锅上瘾是不是?”
“哦。”
“所以不准自责了。”陈寂放下手,又看了看她挂在脖子上的手套,扯了扯,说,“挺暖和的。”
林招招说:“借你戴。”
不等陈寂拒绝,她已经飞快地把手套取下来挂到他脖子上,一副很满意的样子。陈寂看了看垂在身前的可爱的手套,又看了看她,皱起眉:“这样一点也不酷。”
林招招笑眯眯地说:“没事,反正除了我没人看你。”
“舅舅会看见。”
“那他也只会觉得甜,哇,陈寂戴着林招招的手套,发糖啦!”
“学得还挺像。”
“毕竟他天天在正主面前嗑。”林招招思考,“要不我跟舅舅说我看上隔壁班班草了,亲手拆他CP,让他死心?”
陈寂一脸看负心汉的模样看她:“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刚陪你过完生日你就看上隔壁班班草了?哪个?谁?准备什么时候在一起?”
“就……”林招招有点紧张,结巴了一下,“期末考试的时候在一个考场,他长得挺好看的。”
陈寂说:“哦。”顿了顿,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点促狭,“危险思想注意一下。”
林招招脸皮薄,被他说得脸红,好像真的看上人家了。她羞赧地推了他一下,瞪他:“不准胡说八道。下车了。”
说完,她下了车,急匆匆的,差点被绊一跤。
陈寂双手揣在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明明是你自己先说的,怎么就变成我胡说八道了?”
话是这么说,林招招也没大胆到在云汀面前拆她和陈寂的CP。毕竟江北高中的学生都知道,林招招长得甜,人缘好,谁都抢着跟她做朋友,偶尔有那么两三个想和她进一步发展的,也都会被陈寂瞪回去。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林招招有个哥哥,超凶。
林招招抗议:“陈寂,你要搞清楚,我比你还大半年!”
陈寂油盐不进:“嗯,那你把你的出生日期贴在身上?这样别人就不会弄错了。”
“那多丢人!”
“你知道就好。”陈寂心情好了,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他拍了拍她的头,觉得手感不错,又揉了揉:“乖,不准早恋。”
林招招说:“我没想早恋,就是想先体会一下青涩的小暧昧。”
陈寂沉默了一会儿,说:“招招,你这样的想法好渣啊。”
林招招一时无言以对:“……”
别看陈寂整天一副冷若冰霜不肯多说一个字的样子,只要见到她,就立刻像被触发了什么机关般,瞬间变成陈怼怼。林招招愤愤地道:“陈寂,你是生怕我喜欢你吧?”
陈寂纳闷:“你不喜欢我?”
“呃……”林招招卡了一下。陈寂问这句话时眼神太认真了,让人根本想不歪,他说的喜欢就是朋友之间的喜欢。她的气焰低下去,雪地靴在地上蹭了蹭,小声说,“喜欢的。”
——喜欢的。
也是朋友之间单纯的喜欢。
毕竟那时候的林招招情窦未开,确实没对陈寂有什么旖旎的小心思。
林招招和陈寂下了公交车后沿着小巷进了三月街,左转右转,巷子一道道像迷宫般,却又在两人的打闹间出现正确的出口,平遥巷近在咫尺。
陈寂家刚买的房子,装修好了还要搁置通风,不能马上住进去。云汀这段时间就住在法医科,陈寂从冬城回来后则暂时住在她家。平遥巷窄,风吹得凛冽,墙角的青青小草从刚刚融化的雪上冒出头,随风摇摆。
门上了锁,陈寂问:“叔叔阿姨不在家?”
“别问。”林招招把钥匙掏出来开锁,说,“答案就是背着女儿去约会了。”
她爸妈感情很好,每个纪念日都记得清楚,常常留个字条和一桌饭菜就去约会了。林招招已经习惯了,进了餐厅果然见桌上摆了几盘菜。
色香味俱全,她立刻就觉得饿了。
陈寂从善如流地脱了羽绒服挂在衣架上,优雅地挽起袖子,端着盘子去厨房热菜。林招招跟过去,夸他:“很贤惠啊,陈寂。”
陈寂平静地说:“因为我饿了。”
很酷,酷到没朋友。
结果下一秒,他差点把厨房炸了。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锅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她,一脸无辜:“是锅先动的手。”
林招招没好气:“最好是!”
见他还杵在原地,她推了推他:“还不赶紧闪一边去?”
陈寂不情不愿地放下锅铲,还不肯离开厨房,他倒要看看林招招会不会也炸厨房。林招招好笑地看了看他,说:“我很会做饭。”
“真的?”
摆明了是不信。
“嗯。”林招招吹完牛,又说,“而且热饭根本不需要技术。”
“你嘲笑我。”
林招招憋住笑,说:“我没有!你不要以恶意揣测我。”
陈寂低哼一声,倒也没把她怎么样就出去了。
等到林招招把饭菜端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客厅看起了比赛。是去年夏天公开赛的男双决赛,暂停在他和周尽燃听郑同训话的背影上。少年人脊背挺直,有着呼之欲出的意气风发。
林招招问:“这碟子你都看多少遍了?”
陈寂起身,跟她解释说:“我当时状态不好,多看两遍把失误记清楚点。”他坐下来,拿了个馒头咬住,吃得慢条斯理。
林招招“哦”了一声,她知道陈寂为什么状态不好。
长河乒乓球训练中心队内选拔赛当天,陈寂的妈妈云静从国外回来办事,云汀本来没打算告诉他这件事,但他最后还是知道了。他先给林招招打了电话,语气匆促,带着几分急迫:“招招,云静回来了。”
云静只带陈寂到三岁就去了国外深造,打那之后就很少回来,陈寂对她不熟,理所当然地只肯叫她的名字。他站在电话亭里,看着玻璃外在操场奔跑的队友,又故作漫不经心地说:“虽然我挺烦她的,但是她好久没回来了,我怕我再不看她就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然后,他问:“招招,你觉得呢?我要去见她吗?”
在林招招的印象里,陈寂爱耍酷,但在拿主意时从不含糊,哪怕是选错了,他也会酷酷地选择承担,从不逃避。但现在他在问她的意见。
林招招果断地替他拿了主意:“那就去见她。”
陈寂松了口气,说:“好。”
他挂了电话,退出队内选拔赛,被郑同骂了个狗血喷头后还是出来了。
两人见面的细节林招招不清楚,只知道陈寂回来时眼眶是红的。
眼睛湿漉漉的,眼角泛红,是哭过了。
想到这里,林招招轻轻叹了口气,面前的碗立刻被敲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到陈寂眯起眼睛打量她:“想什么呢?”
林招招没说话。
陈寂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说:“让我猜一下,你在想云静?”
“你怎么知道?”
“你还真在想?”陈寂气道,“那是我妈,你想她干什么?”
——还不是因为她把你弄哭了?
林招招把这句话咽下去,闷闷地用筷子捣了捣稀饭,继续保持沉默。餐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两人小声吃饭的声音。
雪好像又落了下来,风更急了,哐哐哐敲打着窗户。
林招招听到陈寂放下了筷子,就在她以为他要起身继续去看比赛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招招,她没有弄哭我。”
“陈寂……”
“我们那天聊了很多,她说她会看我的比赛,说我打得很好,她还问我怎么不笑?”顿了顿,林招招听到陈寂笑了笑,继续说,“但她不会告诉别人那是她儿子,她像个看客,看了一场精彩的比赛,为胜利者鼓掌。”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真的觉得她下一秒就会掏出纸和笔让我签名。”
“她过得很好,根本不需要我。我甚至想揪着她问,就算不在乎我,那云汀呢?舅舅为我浪费的这些年呢?可我没有问,因为她根本不在乎。”
“招招。”陈寂唤道。
“嗯?”
“怎么会有人这么狠心啊?”
陈寂的叙述很平缓冷静,林招招却还是敏锐地共情了他的悲伤,一字一句都剜着她的心。她抿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陈寂愣了愣,看向她,无奈的情绪在眼中蔓延。然后,他伸出手屈指碰了碰她的眼角,唇角的笑意苍白:“你哭什么啊?”
林招招嘴角一扯:“我没有。”
“眼泪啪嗒啪嗒的还说没有?”
他的语气太温柔,她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当真温热地落在了他的指尖。
他轻轻笑了笑:“就算你哭,我还是要说完的。”顿了顿,他继续说,“我想我不该见她的,就该把她藏在舅舅跟我说过的话中,她是个温柔、有梦想、不得已的母亲。见了之后,幻想就破灭了。”
落在她眼角的手动了动,又无声地垂下。
“招招,我现在说的话,你要记得清楚。”
“什么?”林招招抽噎。
“我才十六岁,可能懂的不多,想法又幼稚又不切实际。可是我还是想说,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是舅舅,以后的老婆,还有你。”
林招招蒙了:“啊?”眼泪还挂在眼角,画风已经突变,她呆呆地看着陈寂,即刻发现了重点,问,“我排你老婆后面?”
陈寂挑眉:“那不然呢?”
他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空了太多的时间给她缓冲。林招招缓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你才多大啊就想着找老婆了,知不知羞?”
“那某位林同学还要跟人暧昧呢。”
“你……你懂什么!”
“嗯,我不懂。”
碗筷收拾完毕,陈寂端起来往厨房走去,瓷碗碰勺,叮当作响。林招招跟过来的脚步却也清晰。他开了水龙头,碗刷得仔细,生怕砸了一个,林招招就跟他拼命。
林招招倚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看他笨手笨脚地洗碗,觉得好笑了,笑个不停,挨了一记眼刀才勉强止住。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对了,陈寂,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陈寂想了一下,说:“要可爱的,爱笑的,学习要好,要人见人爱,但她只爱我一个,能接住我所有的梗,最好喜欢看乒乓球比赛,了解规则能跟我讨论。”
林招招无语了一阵,然后说:“事真多,你单着吧!”
07
雪又下起来了。彤云层层交叠让夜色更暗,雪花大片大片落下,簌簌的声响敲着窗户。至拂晓时,雪停了,窗台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朦朦胧胧地传来小孩子打闹的声音,卷着雪球肆意奔跑。
有人在屋后的窗外说话。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我们小寂就长这么大啦。”
“可不是吗!之前住在筒子楼那边,云汀那孩子才多大,才十八九岁吧?自己还是个小孩咧,小寂哇哇哭,他没办法,抱着小寂,两人就坐在楼前一起哭。”
“是是是,我记得可清楚了,咱们小招宝在旁边吃棒棒糖,可爱死了。”
“小寂肯定不记得了。”
“小寂还记得吗?”
“我……”陈寂开口,呼出的白色雾气在冰凉的空气里淡化。
林招招翻了个身,想听清陈寂会说些什么。他不擅长对付这样的场景,脸上肯定带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思考着答案,又呆又可爱。
想到这里,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她怎么会觉得陈寂可爱?
陈寂的声音很温和,钻入二楼的窗户,她听得清晰:“记得一点的。招招吃着棒棒糖睡着了,流了口水。很可爱。”
林招招沉默了。果然,陈寂可爱个头!
她听不下去了,下床随便套了个外套就光着脚噔噔噔地跑到窗边,拉开窗帘,天光与雪光一并倾泻进来。
林招招被刺得闭了下眼,手却已经打开了窗户。凛凛寒风呼啸而来,与屋里的暖气在空气中交汇,反差有点大,她的身体不由得抖了抖。
窗外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上看来,林招招往外探了探身子,下意识地扬起手,笑得很甜:“早啊,宋婆婆,钱婆婆。”
宋婆婆喊:“小招宝这是睡醒了?”
钱婆婆关心道:“哎呀,天那么冷开窗干什么?快关上,别冻着了。”
林招招把窗户关上了点,跟陈寂对视一眼,陈寂的眼神中传达着两个字——“救我”。看来他是很不擅长对付现在的场面了,她心想回头再找他算账,于是给他解了围:“陈寂,我都快饿死了,早饭什么时候能买好?”
钱婆婆“咦”了一声,问:“陈寂要去训练中心还得给你买早饭?”
林招招说:“那当然啦,谁让他现在寄人篱下?”
钱婆婆和宋婆婆被逗笑了,直说两个小孩感情真好,就放陈寂去买早饭了,又生怕林招招被吹感冒了,让她赶紧把窗户关好。林招招听话,关上了窗户,隔着染了霜花的玻璃跟两人挥手,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等两个老太太挎着菜篮子走远了,她才后退了几步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要是陈寂真的给她买早饭就好了。
呵,做梦。
林招招翻了个身,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心想,那不如再睡一觉吧,反正梦里什么都有。
这个念头刚刚兴起,就被敲窗户的声音终结了。
小小的石子是飞上来的,不轻不重地正好砸到窗框上,一颗又一颗,缓慢又有规律。自然是陈寂。
他换了身灰色羽绒服,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白色的毛衣,戴着一条黑色围巾,小半张脸藏进去。他抬起头来时,唇红齿白的样子,在雪色间是动人心魄的好看。他不耐烦地仰起头,盯着紧闭着的窗户,声音抬高:“请这位地主家的小姐快来拿早饭,我还要去训练。”
原本紧闭的窗户立刻被推开,林招招探出头来。
陈寂问:“还要人请?”
“我这不是以为自己在做梦吗?”林招招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戳着窗台边的雪,冬雪松散,簌簌地往下落,顺着陈寂衣领钻了进去。
陈寂的脸立刻就黑了。林招招憋着笑,清了清嗓子,说:“陈寂,你现在真好看。”
陈寂说:“少来。”
林招招无辜地说:“是真的啊。”
陈寂仰起头时,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与黑色围巾反差极大,像曲欢快明亮的冬季恋歌。林招招喊:“你在我心里就是白马王子的存在。”
“吹个没完了是吗?”陈寂被夸得有点脸红,瞪她一眼,扬了扬手上的袋子,“早饭,吃不吃?”
“吃。”
“跳下来拿还是走出来拿?”
“跳下来我还有命吃吗?”林招招折回去拿了个装糖果的篮子,再系上绳子,顺着墙壁一点点放下去,自得道,“劳动人民的智慧不可小觑。”
篮子晃晃悠悠地垂到陈寂面前,陈寂把袋子放进去,顺手把里面的几块糖果拿了出来,这才让她把篮子拽上去。然后,他撕掉彩色的糖纸,将糖丢进嘴里。
嗯,草莓味的,很甜。
“对了。”陈寂踢了踢脚边的雪,风扬起雪花,他微微眯起眼睛,说,“后天开学我去不了了,你晚自习结束找人跟你一起回来。”
“不是吧?郑指导这么可怕?连学都不让上了?”林招招把鸡蛋在雪里滚了滚后敲开,边剥蛋壳边说,“那你今天还去报到吗?”
陈寂说:“训练中心会派人去帮我报到的。”
林招招不舍,做出抹眼泪的样子说:“陈寂,没有你陪我上学放学我该怎么活?”
陈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演戏。演戏没得到回应,她悻悻地谢幕,便听陈寂说:“你以后可以报表演系,绝对是演技派。”
林招招说:“才不要,舅舅说让我学法医,我觉得挺好。”
“法医系?”陈寂动了动,鞋子在雪地里盖上印章,他停顿了一会儿也没说出什么来。风愈发得急了,他摆摆手说,“随你,我先走了。”
林招招挥手:“拜拜。”
陈寂转过身朝巷口走去,没走出两步,又顿住脚步,回头,正撞上林招招目送他背影的目光。他没好气地说:“关窗户。”
林招招还叼着包子,“啊”了一声。
陈寂丢下一句“感冒要吃药”就大步走出了巷子。林招招在原地蒙了一会儿,一阵寒风吹来,登时给她吹清醒了,她连忙关上窗户。
霜花铺满的玻璃上,陈寂的背影模糊,渐行渐远。她嘀咕:“关心人就关心人,这么凶干什么?吃的又不是你家的药。”
她咬了口包子,豆沙馅的。
莫名地,她觉得好甜。
高一报到现场是哀声哉道的,毕竟谁都以为过完年后,天气也该逐渐回暖,朝着欣欣向荣的春天走。哪想天不遂人愿,连绵不绝的雪天让整个校园都变得沉闷起来。湿漉漉的脚印非常凌乱,从教学楼门口一路向上到达各个教室。
清洁阿姨时不时地拿拖把把大厅地面拖干净,可转眼又被脚印占领。不知道是谁滑了一跤,引发了一连串的尖叫。
雪时下时停,林招招来学校的路上好巧不巧赶上下得正大的时候。她戴着帽子和围巾,口罩耳套也没少,便没有打伞,走进教学楼的走廊,抖落了一身的雪。教室在一楼,有同学从窗户口探出头来打招呼:“招招,你来了!”
林招招笑盈盈地回以寒暄。
报到的过程因为雪天而繁杂混乱,几个同学结伴从这栋楼跑到另一栋楼,又赶回教室领了厚厚一摞书。有细心的同学开始包书皮,林招招心大,给每本书写上名字是她最后的温柔。
在等班主任过来开班会的时候,教室里嘈杂而热闹。她环视一圈,毫不意外地看到替陈寂来报到的周尽燃被同学们团团包围住。
周尽燃少年成名,国民程度比陈寂要高,各种问题层出不穷。
“卡塔尔公开赛你和陈寂还会搭档吗?”
“这次公开赛男子单打会有你吗?去年夏天拿冠军那场简直不要太帅啊!”
“那个削球是怎么削的?我都没看清楚,你就把人削没了!”
这是技术粉。
“周尽燃给我签个名吧!”
“看到他我少女心都出来了。”
“这种颜值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是女友粉。
“周尽燃好帅啊,比电视上还帅!跟陈寂不要太配啊!”
“他替陈寂来报到,这是家属啊!”
“嗯嗯嗯,既然CP是真的!”
得,还有CP粉。
林招招边写名字边听,一本本书交错叠上,高一下学期的时光在漫天大雪中拉开了序幕。
开学后的一个月陈寂都没来上学,直到乒乓球协会发布了卡塔尔乒乓球公开赛的参赛名单,林招招才得以见到陈寂。
他新剪了头发,刘海向上撩起,露出额头,眼神平静淡漠。在春日将近的午后,白色的衬衫显得他纯善温良。
林招招单手举起报名表,打量着他,鸡蛋缝里挑骨头:“这个证件照把你的脸拍大了。”
“怼脸上拍的。”陈寂手持球拍,漫不经心地上下颠着橡皮。他是回学校补请假手续的,正赶上体育课,又正好逮住了林招招逃了体育课在教室里睡觉。他坐在桌子上,长腿晃荡,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这次比赛你看不了了。”
林招招说:“我可以看直播。”
“时差?”
“哦,那看回播。”
“那还有什么意思?”陈寂在半空中抓住橡皮,收了乒乓球拍,说,“我走了。”
林招招微微瞪大眼睛:“你不是在郑指导那里请了一天假吗?”
“嗯。”陈寂跳下桌子,说,“可是再不走就要上课了。”
林招招吐槽:“你是多讨厌上课?”
陈寂说:“像你讨厌香菇。”
林招招沉默了一下,那好像是真的很讨厌了。她换位思考了一下,最终没拦陈寂。
周六不上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天光还亮着,相约回家的同学去逛街了,林招招没急着走,把老师留的作业先写完了。暮色渐渐四合时,她才慢吞吞地收拾了东西,然后背起书包朝外面走去。
啪,教室里最后一束灯光归于昏暗,她将门落了锁,谁知道刚一转头就看到走廊的护栏上靠了个黑影。听到落锁声,黑影闪动。林招招的脑子意外地卡壳了一秒,在尖叫声响起来之前,黑影跨步走过来,掌心收拢,捂住了她的嘴巴。
她看到来人跺了跺脚,声控灯即刻亮起。
林招招惊惧交加,脑补了一系列的后果和应对方案,然而在对上陈寂促狭的目光后,满腔的惊讶瞬间无处安放了。她来了气,一口咬在了他的食指上。
陈寂吃痛,倒吸了口冷气,语气倒还算平静:“咬坏就不能比赛了。”
林招招牙关一松,愤愤地说:“谁让你躲在这里吓我?”顿了顿,她把书包丢给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陈寂单手抱住书包,另一只手揉了揉食指,说:“等你放学啊。我说你是不是不上晚自习心里痒痒,这都多晚了?”
林招招一听怪不好意思的,问:“等多久了?”
“也没多久,就从你放学前半个小时吧。”陈寂摆明了要让她心里过意不去,轻描淡写地把自己说得很惨,“某些人一出来就要尖叫,我怕引来保安就拦住她,结果她还咬我。陈寂好惨。”
林招招越听越愧疚,小跑着跟上他,扯着他的袖子,底气不足地说:“谁让你不说话的?”
陈寂说:“我的错。”
嘴上认着错,步子却迈得更大了,看样子他是要卷着她的书包跟她的试卷私奔。林招招跟不上了,在后面踢踏踢踏,半是撒娇半是威胁地喊:“陈寂!”
陈寂藏着笑,等她跟上来才问:“我去看舅舅,你去吗?还是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自己去?”
林招招说:“一起吧。”
云汀住在法医科之后,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再好的身体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连轴转。科里给了命令让他放假,他闲着没事干,每天就在办公室睡觉打游戏。
林招招和陈寂到的时候,他打得正酣,硬拉着两人打了两局才肯去吃饭。
烧烤摊一如既往的人多,尤其是春天到了,天气回暖,连晚风都是和煦的,烧烤摊便更热闹了。他们来的次数多了,老板认得,给了个避风的角落。趁着云汀跟老板寒暄,林招招小声问陈寂:“舅舅怎么了?”
“你也发现了?”
“嗯。”
林招招看向云汀,他穿了一件连帽衫,黑色的短发柔软,皮肤有些苍白,很显小,像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乍一看上去跟平时是没什么区别的,但细细观察还是能看出来,笑是强行扯出来的,轻松是勉强装出来的。
陈寂说:“我也是才知道不久。”他拿起可乐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前段时间出了个案子,受害者是个小女孩,凶手没找到。”
云汀哪怕知道自己已经做到了一个法医能做的事情,自责的情绪也没有减少半分,终日受着煎熬,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云汀走回来,见他俩沉默地看着自己,眉头微微一皱,问道:“怎么了?”
“没事。”陈寂和林招招异口同声。
云汀愣了愣,惊叹:“这该死的默契!”
林招招满头黑线。陈寂面不改色地说:“去卡塔尔的机票已经买好了,你要是敢不去,这辈子都别来看我的比赛了。”
林招招问:“舅舅要去现场看比赛?”
“可不是吗!”云汀说,“说是怕我抑郁了,非得带我去散散心。不要太小瞧我好吗?我已经当了十年多的法医了!你说呢,招招。”
“我说,”林招招沉吟道,“陈寂说得对。”
云汀被说得一时无言,指了指陈寂,又指了指林招招,说:“你俩果然是真的。”然后便不肯理两人了。
但她到底心里有事,没人陪他喝酒,他就逮着可乐猛灌,弄得一晚上去了好几次厕所。
等云汀又去上厕所了,陈寂忽然问:“你有什么想说的没?”
林招招纳闷:“说什么?”她恍然,“哦,你带舅舅去卡塔尔是对的,散散心挺好的,要不是我要上课我肯定也去了。”
陈寂静静地看着她。林招招心里“咯噔”一下,试探地问:“怎么?我这道题答得不对?”
“不是。”
陈寂面无表情地喝了口可乐,又慢吞吞地吃了两串羊肉串。察觉到林招招还在一脸天真地看着他,他无奈地放下可乐罐,问:“你还想当法医吗?”
“啊?”
“心理素质不好要抑郁的。”
“……”懂了,陈寂这是对她想要报法医系这事耿耿于怀呢。之前不是说随她吗?怎么现在想反对了?
她忍着笑,问:“那等我抑郁了,冷神会带我出国散心吗?”
陈寂仰头将罐中的可乐一饮而尽,偏过脸,嘴硬道:“鬼才懒得管你。”
林招招悻悻地说:“哦。”
云汀端着一盘烧烤走过来,悬挂在头顶的灯泡晃动,人影也在余光里行过。陈寂却在这时转过了头,她听见他低声说:“那得看我在哪儿比赛。”
在国内比赛的话,就不用出国散心。
林招招看了看手中的串,心想,这上面是撒糖了吗?怎么这么甜?
08
虽然答应了陈寂要看比赛,但因为时差比赛通常在晚上甚至零点以后,林招招只能从有手机的同学那里知道些零碎的消息。
“陈寂和周尽燃一起过了资格赛。”
“进男单决赛了。”
“男双半决赛那场可真险,对面的人研究他们研究了很长时间吧,比分咬得好紧,要不是周尽燃和陈寂配合默契这次肯定凉了。”
“周尽燃和陈寂在男单决赛相遇了,啊,这相爱相杀的戏码我好爱。”
“陈寂赢了。”
“真的一点情也不留啊,我昨天晚上趁我爸妈都睡着了偷偷去客厅看比赛了,陈寂打得真狠,压得周尽燃的球根本削不起来。”
林招招听得心痒痒,恨不得逃课去网吧看比赛。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体育课当天下起了雨,改成了室内课,体育老师带他们看了场乒乓球比赛。就是陈寂对周尽燃的男单决赛那场。
投影布缓缓地垂下来,影像慢吞吞地投射上去,拼成了完整的赛场、球台、评委席、观众席,满场的欢呼声,以及两位参赛选手。
陈寂穿着黑色短袖,有些俗气的金色花纹,穿在他身上却有种澄澈的干净。
乒乒乓乓的声音被放大,在场馆里回荡。这场对决去年夏天没见到,观众翘首以盼了太久,无论谁赢球都能听到震耳的加油声。
懂的、不懂的,裁判、教练、观众,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们。少年们却无动于衷,将所有的一切都抛于脑后,眼中只有比赛,胜负暂且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好眼下的每一板。
“陈寂好帅啊!”有人小声说。
“怎么会这么帅,手也好好看,认真的时候好迷人!”
“啊,输了一球,看他皱眉的时候多可爱。”
林招招边听边在心里点头,并莫名地升起了一种名为骄傲的心情。这是跟她一起长大的陈寂,在赛场上大放光芒的时候让她也与有荣焉。她想,陈寂的妈妈真厉害,居然可以用平常心看陈寂的比赛,如果换作是她,她恨不得告诉全天下这是她儿子。
嗯,她不是陈寂的妈妈粉。
虽然早就知道了比赛结果,但比赛过程还是因为两人不相上下揪着心,直到最终比分出来时,林招招才松了口气。
周尽燃和陈寂同时放下球拍,拥抱了一下,陈寂这才朝场上挥了挥手。
还是没笑。
观众席上传出一片遗憾声。
班里也同时响起声音,有人拆台:“陈寂一到赛场上表情管理就超神,他是怎么忍住不笑的?”
“大家听我的,下次把林招招安排到观众席陈寂对面,让她全程对陈寂笑,我就不信陈寂能忍住不笑!我上次还看到陈寂对林招招笑,那小梨涡简直绝了。”
“喂——”林招招无奈,“别喊我的名字!看采访!”
赛后的单人采访谁也逃不过,陈寂手臂上还挂着毛巾,记者刚问了他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样的?陈寂愣了一下,标准答案张口就来:“就是很开心。”
所有观众泪流满面:您这样面无表情的样子真的不像开心啊!
记者继续问:“那对于刚刚的比赛你可以总结一下吗?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你和周尽燃在男单决赛第五次遇到,且未尝一败,球迷都说你专克周尽燃,请问你对这个说法怎么看?”
这问题就有点刁钻了,往坏了想就像在挑拨离间,林招招不由得为陈寂捏了把汗。
陈寂没有迟疑,反问:“你问了两个问题,我回答哪个?”
“呃,都可以。”
“嗯,好。”陈寂擦了擦汗,说,“这场比赛节奏很快,刚开始我和尽燃都用了自己最擅长的打法,但我们两个太熟悉对方了,所以比分咬得很紧。最后一场我们都调整了打法,可能是因为我先适应,所以赢了比赛。”
回答完毕,陈寂看向记者。
记者尴尬,陈寂刚刚那番话表面是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其实顺便把第二个问题也回答了,且完全不进套,让记者没办法再问一遍。
记者只好说:“那陈寂跟国内的球迷说句话吧。”
陈寂看向镜头,抬了抬下巴,说:“等我回去。”
教室里空气安静了一秒,很快又像热锅般炸开,有不矜持的已经叫开了:“陈寂,我等你回来啊!”
“呜呜呜,妈妈爱你!”
“啊,我死了!这是什么撩人的话,太致命了!”
林招招也在其中,她捂着小心脏,觉得十六岁的陈寂太可怕了,怎么可以毫无感情地说出这样撩人的话,她被击中了。
怦,她先心动一秒。
林招招短暂地为陈寂心动了一秒后,莫名地有点心虚。有喜欢陈寂的女孩子曾经把她当成头号情敌,还跑来质问她会不会喜欢陈寂。
当时她为了保命怎么说的来着?
哦,她说:“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啦!我跟陈寂是单纯的青梅竹马情谊,我保证对他没兴趣。”
命保住了,话也放出去了,刚刚那一秒的怦怦心跳如果被人发现,她还要不要命了?林招招生怕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人发现,下了晚自习便一刻不停地回了家。
她刚刚冲到二楼卧室,就听到妈妈在楼下喊:“招招,陈寂让你放学了给他回个电话。”
林招招抱着书包停在卧室门口,在心里算了一下,昨天比赛已经结束了,陈寂明天就该回来了,现在还打什么电话?不打了。
她心里这么想着,人却不受控制地跑到电话旁边开始拨号,滚瓜烂熟的号码一个个数字按下,没响几声就被接通了。
国际电话,漂洋过海,连陈寂的声音都带了几分飘忽不定。
林招招眼睛一闭,感到巴掌啪啪啪打在脸上,有点疼。
那头陈寂很有耐心地等她说话,左等右等没等来时,才疑惑地“嗯”了一声:“哑巴了?”
“没。”林招招抱着固定电话坐在地上,下巴搁在小方桌上,问,“舅舅怎么样了?”
“挺好的。”
“陈寂。”
“嗯?”
“你让我给你回电话干什么啊?”
“没事不行?”
“我知道了,你就是想我了是不是?”她说着直白的话,好像就能掩盖自己跳得不太对的心脏,“我今天看你跟周尽燃的比赛了,那个记者真讨厌。”
林招招往后靠了靠,卧室里的窗户没关,风吹进来,长发在空中飘荡。她将连接着话筒和座机的线卷起,在指间转啊转。她听见陈寂笑了,还处于变声期的声音低哑:“那是你没看尽燃的采访,看了很解气的。”
采访完陈寂后,那名记者又去采访了周尽燃,周尽燃有什么说什么,被问得不高兴了就直接怼回去,最后潇洒离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赢了。
“这里的焖蚕豆挺好吃的,量小精致。你要是来吃肯定吃不饱。”
“你在内涵我。”
陈寂便笑了。
林招招想到同学们说陈寂在她面前就会笑,双标得厉害,心里不由得雀跃。她对陈寂来说肯定是很特别吧,毕竟也就排在他老婆后面。这么一想,她又有点失落,陈寂早晚会有喜欢的女孩子,到时候他再出去比赛,想通话的肯定是那个女孩。
一失落,她的语气也变了。她侧过脸,脸压着小方桌,想问陈寂喜欢什么样女孩。哪想到这话还没过脑子就从口中吐了出来。
“……”反应过来之后,她连忙解释,“今天是在班里看的比赛,你知道的,有很多人喜欢你,她们让我问的。”
“哦。”陈寂不疑有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说,“我比较喜欢乒乓球和球拍,只有他们可以天天陪着我。”
林招招怒道:“直男!我挂电话了!”
“等下!”
“又怎么了?”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你……想听什么?”
磨磨唧唧地打了快二十分钟的电话,陈寂居然才进入正题,这一点也不像他。她屏气听着,只听陈寂说:“你之前说的,如果我赢了,你就把小时候我被你公主抱的照片撕掉,请林小姐说话算话。”
想起来了,那是寒假前的事情。
匈牙利公开赛,陈寂男单止步四强,且失误很不应该,所以整个人的气场也压到了最低,两米之内无人敢靠近。他本就不喜欢说话,乐得清静,窝在家里看比赛。林招招敲开门的时候,他正好看到输的那场。
见她来了,他指了指电视,问:“打得是不是很烂?”
他穿着家居服坐在地毯上,顺毛柔软,戴了一副平光眼镜,看上去又温顺又乖,像一只无害的猫。不等她回答,他转过头,又去看电视,自问自答:“嗯,太烂了,陈寂也有今天。”
林招招想,完了,陈寂输了一次就疯了,她必须要拯救他。于是,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刚从超市买的零食一股脑全都倒到陈寂面前。
“你看这些都是我给你买的,斥巨资哦,你要是不吃就是对不起我!”
“陈寂我跟你说啊,我是个外行,我什么都看不出来,裁判把比分掀过去我才知道是谁赢了。我私心里可希望你战无不胜了,可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好事呀?”
“哪有人会一直站在那个位置不动呢,输得起,才赢得漂亮。”她尽心尽力地灌着从书上看来的鸡汤,“有时候失败未必是件坏事,你还小,积累经验也很重要。”
陈寂拆了一袋牛肉粒边吃边听她说,听到这里忍不住一笑:“我还小?你又有多大?”
“我再小也比你大半年呢!”林招招一本正经地说,“上次郑指导给你们训话的时候,我跟云汀舅舅在门口偷听来着。他有句话说得特别好,‘没有人不想拿冠军,也没有人能一直拿冠军。能参加国际比赛的都是天赋过人的人,那就要拼谁比谁更努力了。’”
“所以,陈寂,你不要再在家里颓废下去了,快起来努力。”
林招招说得口渴,随手拿起以前放在这里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有点烫,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陈寂一时没说话,她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她发言完美,口才了得,陈寂估计得消化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陈寂才开口,听起来很失落:“那我努力了下次会拿冠军吗?”
“当然了!”
“那你给我什么奖励?”
“要什么给什么!”
“那把小时候我被你公主抱的照片撕了吧?”
“好!”
林招招一口应承下来,话出口就蒙了,抬起头:“啊?”
陈寂笑吟吟地看着她,让她恍惚了一下。她想,陈寂的眼睛真好看啊,透明的平光眼镜下,漆黑的眼珠像化不开的夜色,却藏着星星点点的光,像一汪自天际流淌的银河,明净醉人。
如果不是在笑她就更好了。
陈寂又拿了一颗牛肉粒,牛肉粒在指间转了转,包装纸被拆开。他抬手,小小的牛肉粒抵在她的唇边,指尖也碰到了她的唇,一片滚烫。
他开口:“张嘴。”林招招条件反射地听了话,牛肉粒进了嘴巴,有点辣,烧得脸有点热。
陈寂从容不迫地收了手,把眼镜摘下来放到茶几上,将暂停的比赛按了开始,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等她终于反应过来要跟他拼命时,他侧过脸,轻轻眨了下右眼,说:“招招,不能反悔啊。”
这个wink杀伤力太大,林招招的气焰顿时低了下来。好半晌后,她才嘟囔:“白瞎了我煮的一碗好鸡汤!”
“没有。”比赛场上欢呼声连成一片,陈寂从容不迫地说,“我会努力的。”
09
虽然在陈寂的提醒下,林招招勉强回忆起了自己答应他的事情,但明人不说暗话,她决定赖账。
原因无他,实在是那张照片太珍贵了。
照片是幼儿园时照的,应该是家长运动会,她爸妈负责比赛,云汀负责看着他俩。她也不知道寻思了些什么,就把陈寂抱了起来。
公主抱。
陈寂看了想杀人。
为了躲陈寂,等他从卡塔尔回来后,林招招就开始早出晚归,严禁自己跟陈寂同框出现。哪想她千躲万躲,没料到陈寂会为了她回来上课。正是人间四月天,明黄色的迎春花从窗外探进来,与不远处的杏花遥遥相望。
课间,陈寂在班门口站定。
刚拿了国际比赛的冠军,陈寂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刚一进校门就被人锁定,几乎全校的人都过来围观了。陈寂不为所动地站着,他换上了江北高中的校服,黑白相间,袖子稍稍卷起,身形纤长,有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羁。
窃窃私语的惊叹成了背景音,快门声也接二连三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寂的身上。
除了林招招。
她故作轻松地默写着课文,眼观鼻鼻观心,字体流畅清秀。忽地,她听到有人喊了句“陈寂你别进教室啊”,随即,空气倏地安静下来,球鞋和大理石地板的摩擦声轻微,笔直地朝她的方向走来。
完了,丢人丢大了。这么多人看着,陈寂问她什么都会被传变样吧?她还要不要在江北高中混了?要不现在抬头瞪他一眼警告他?
这个可行,林招招打定主意,把笔一放,抬起头。
陈寂正好站在了她旁边。
上课预备铃恰巧在这时响起,围观的学生遗憾地一哄而散。
陈寂把书包扔到她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懒懒散散地翻着抽屉里的书,翻了一会儿,手一顿,问她:“这节课上什么?”
林招招翻了个大白眼,没好气地说:“物理。”
“什么?我居然要学这么难的东西!”陈寂自言自语,“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林招招说:“那您赶紧走。”
陈寂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心虚地往旁边挪了挪,小声警告他:“现在是在上课啊,你注意点,我不想出去罚站。”
“外面空气好。”
“那我也不去。”
陈寂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问:“你刚刚在写什么?给我看看。”不等她同意,手已经伸了过来抽走了她的本子。
林招招连忙去拦,他抬眼,目光凉凉的,她做了个“请”的姿势:“您看。”
陈寂默不作声地垂下眼,雪白的纸上,条条黑色的线隔断成一行行,秀气的小楷工工整整——
天哪,陈寂来找我了。
他要是生气了,我是努努力直接气死他还是哄他?
还是哄吧,陈寂挺好哄的。
他走过来了,啪,我先死为敬。
看到这里,陈寂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意味深长地说:“心理活动很丰富。”
林招招闹了个脸红,凶他:“要你管!”
说话间,物理老师已经走了进来,班长喊“起立”,所有人站起来跟老师问好。在所有人坐下而老师在黑板上写题的间隙,陈寂用肩膀抵了抵林招招。
林招招看过去。他把本子还给她。还是她写字的那一页,只是底下多了一行字:那你哄我吧。
——还是哄吧,陈寂挺好哄的。
——那你哄我吧。
陈寂自开学就没来上过学,物理书比脸干净。他借了林招招的笔记,抄了十分钟后把笔一丢,不耐烦地皱眉,说:“看不懂。”
林招招小声说:“先抄,抄完再理解。”
陈寂沉默了一会儿,又把笔捡了起来。
他写起字来也慢条斯理,写着写着就走了神,在草稿纸上默写歌词,有失冷神的身份。前面的同学往后靠了靠,侧过身看他,他淡定地把纸团成团攥在手心,认真听课。
演技超群,林招招想鼓掌。
而前桌的同学根本没在意他的戏,只是悄悄地递过来一张纸,说:“陈寂,你给我签个名呗,我妹可喜欢你了!”
陈寂一愣:“我作业本上没有签名吗?”
林招招冷漠地提醒他:“你今年第一天上学,什么时候写过作业?”
陈寂快速签好名,递回了前桌。
前桌开了个头就没完没了,陈寂整整一节课都在签名,签名的要求五花八门,要写的话也越来越复杂。他乐得不用抄笔记,签起名字来如行云流水。
等下了课,他才跟林招招嘚瑟:“要我的签名吗?”
林招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笔记,没说话。陈寂当她默认了,拉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掌摊开,掌纹清晰,生命线漫长。他侧过脸,在她的掌心认认真真签上自己的名字,打量了一会儿,又在尾处画了颗小小的爱心。
这下满意了,他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掌心合拢,他的名字便藏了起来。
她的指尖颤抖,掌心的名字发烫,顺着纹路、沿着血管跌跌撞撞地直奔心脏,像小鹿般猛然出现,轻轻地撞了一下她的心脏。
是很轻,却是足以击溃整个心脏的重度。
陈寂纳闷:“招招,你的脸怎么红了?”他好奇地伸出手,戳了戳她还带了点婴儿肥的脸,软软的,觉得手感不错,又戳了戳,“害羞了?”
林招招回过神来,瞪他:“住口!”
陈寂也就随口问问,见她凶他也不介意,又低下头去看物理书了。林招招垂下眼,写了他名字的手掌在滚烫发热。
这是个稀松平常的下午,连上两节课的教室里,学生们昏昏欲睡,四月的春日阳光尽情地洒下来,明黄色的迎春花在风中飘摇,不远处的操场上体育课的列队声整齐划一。她一回头就能看到陈寂。
他穿着校服,宽大的袖子卷起,露出小半截白皙的手臂,淡蓝色的笔在指尖转动,眉头皱起,看起来是对物理题很不耐烦,但又偏偏捺着性子看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某天不知道谁在讨论“人生第一次心动是什么时候”,问及她的答案,她思考了很久都没说出个所以然。
但是现在,这道题她会答了。
那是一年前的盛夏,捷克乒乓球公开赛,男子双打决赛的现场,陈寂和周尽燃问鼎冠军,颁奖仪式、各路采访终于结束后,陈寂拿着奖杯带着整个夏日的风走向了她。
喜欢上一个人可能是瞬间的事情。可是要发现你喜欢他,却要花很漫长的时间。
她用了整整一年才察觉。
你听,她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原来从一年前就开始为陈寂跳动了。
每一下心跳都好短,可心动好长。
原来她喜欢他。
长长的午后渐渐移向黄昏,夜色缓慢地降临,等到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时,陈寂如释重负般把书一合,随口问:“招招,回家吗?”
林招招抬起头对他笑:“回啊。”
陈寂愣了一下,眯起眼睛问:“笑得那么甜,你有什么阴谋?”
“哪有?”林招招把笔收进笔袋。教室内外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说话声、自行车的车轮在地上驶过的声音,还有不少人来看陈寂,围在教室门口不肯走。她推了推陈寂,说:“我只是在哄冷神罢了。”
“哄我今天就别洗手。”
“好啊。”
“为了不交出照片,你也是牺牲挺大。”
“应该的。”她走入夜色中,随着人潮从后门走了出去,忽然问,“陈寂,你人生第一次心动是什么时候?”
陈寂走得慢吞吞的,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招招说:“之前同学问的,突然想起来了,就想问问你。”
“应该是那个夏天。”陈寂满嘴胡扯,“我第一次遇见了乒乓球,于是心动,于是不可自拔,再也出不来了。你呢?”
“我啊……”
“嗯?”
“我不告诉你!”
“无聊。”陈寂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又架不住好奇,非得追问出个所以然,不然就不让林招招上他的自行车。
林招招哪里管他,直接跳上自行车。车铃声音清脆,自行车在并不平缓的地面向前驶去。她听见陈寂说:“我跟你说,林招招,你要是敢早恋我肯定会告状的。”
林招招笑着抬头看天,夜风吹拂,星子闪烁,全都映在她的少年身上,在她的年少岁月里熠熠生辉。
她想,真好,她人生第一次心动就给了陈寂。
一次心动,便永远心动。
10
“终究会有一天 我们都变成昨天
是你陪我走过一生一回匆匆的人间
有一天 就是今天 今天就是有一天
说出一直没说 对你的感谢
和你再干一杯
再干一杯永远 喝了就能万岁
岁岁和年年
……”
清吧里,陈寂将吉他放下,随意干了杯鸡尾酒便弯腰谢幕。然后,他推开清吧的门,门上的风铃作响。
林招招喝完最后一口汤,抬起头,夸他:“唱得不错。”
陈寂走到她面前说:“我刚刚喝酒了。”
林招招笑问:“要我送你回训练中心吗?”
“不用这么麻烦。”陈寂说,“我不走不就行了吗?”
说着,他往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的声音清晰,脚步转瞬就跟了上来,陈寂在心里笑了笑。林招招小声说:“你说的哦。不走了?”
陈寂说:“嗯。”
她的话外之意藏在心底不肯让他察觉,自以为得了个万全的答案,不管怎么样,他不会走就是了。
她胡思乱想着,步伐慢下来,没料到陈寂会停下来等她,一头撞到了他的怀里。林招招吃痛“咝”了一声,正准备凶他,却被他按住了手腕。他说:“招招,你看。”
林招招抬起头问:“什么?”
陈寂忽地笑了:“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仍然是那片星空。
仍然滚烫,仍然熠熠生辉,仍然是她的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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