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前传:故梦楼兰(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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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后,白银祭司召见了琅嬅。
“我命令你去接近陈诺,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水晶中,白银祭司的神态一成不变。
“需要时时汇报吗?”琅嬅小心掩藏起自己的思想,将顺从披覆在外。
“不必。”空洞的语音在房间中回荡,剿灭仅剩的余温,“但如果发现他使用黑暗状态,务必立刻前来。”
“遵命,白银祭司。”
第二次挑战发生在白银祭司召见后一周。战场遍及整个蟹屿螺洲范围,激荡的魂力引发了大面积湖水震动,如同千万柄银剑刺透镜面,在阳光下灼灼生辉。同第一次一样,琅嬅将改变空间结构的阵型密布在湖面之上,自己则如同山林中灵巧的云雀,自由穿梭于金色光壁之间,速度之快以至于天空中出现大量的残影,亦幻亦真。
她的对手——陈诺享受这种对决,并将其形容为魂术中的艺术。魂力在他四周飘移不定,有时完全无法察觉,然而却在下一刻汇聚成肉眼可见的一抹金色细线,如同一羽利箭,瞬间穿透琅嬅的防御之盾。于是,数道光壁的形状开始扭曲移动,它们吞没进攻,保护阵主,却无法追逐迅速移动的金色身影。
陈诺消失了,在十数面相互交错的光壁间消弭无踪。
魂力因为激斗变得混乱无序,完美地掩盖了陈诺的行迹。仿佛隐身人一般,异世少年悄然潜行至琅嬅附近。气流随手势挥出,不算沉重的一击,却给了琅嬅一个措手不及。她勉强稳住身形,坠落至湖面,停在一块冻结的浮冰上。
“你的袍子乱了。”陈诺像只优雅的天鹅降临水面,悬停在琅嬅身侧。旋动的气流托举着他的袍服,将其展开如同宽大的羽翼,“留下来共进晚餐,如何?”
夜幕垂落之后,琅嬅并未留宿在蟹屿螺洲,而是返回自己地宫内的住处。陈诺跟了过来,躺在他身边。异世的少年再度取出他那把翠绿匕首,在手指间摩挲。
“这到底是什么?”琅嬅疑惑。
“我可以给你示范它的用处。”笑意垂挂在嘴角,诱惑饱含于话语。
“需要我么?”
“是的。”
陈诺控制琅嬅的身体躺平。“放松点,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将狭长如叶片的匕首贴在琅嬅心脏撞击胸壁微微起伏的部位,接着迅速渗入一丝魂力。金色的火焰点燃匕首上的花纹,让它看起来仿佛一块被阳光照透的绿宝石。
温暖一瞬间充盈胸廓,正如甘霖浸润久旱的土地。琅嬅有种难以名状的惬意,就像自己初次遇见陈诺那样,这世间的一切苦痛都飞速远去。
“现在放缓呼吸,什么都不要想。”异世少年如同在秘境中那样轻柔地推挤琅嬅腹部,“它可以控制心跳,即使是再紧张的人也能立即平静下来,进入沉思状态。”
“它是件不错的礼物,我都看见了。”琅嬅眼睛里照不见任何影子,恍如沉浸梦境。
“它也是送给你的……”
听觉跟着模糊……
如同飞蛾被光源吸引一般,有东西引导琅嬅穿越虚无的黑暗。一些身穿奇异白衣的透明人影出现在前方,簇拥着某位□□身体,披覆花环的长发青年走进远处的石阵。
“礼物。”他听见风中飘来一个声音。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陈诺突然出现在身后,“你不该到这里来。”
“他是谁?”琅嬅指着青年模糊的背影问道。
“一个奉献者。”异世的少年看起来冷漠而严肃,“这与你无关,快走。”
梦境一瞬间消失,琅嬅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胸口贴附着那把叶片状的匕首。流畅的纹路一明一灭,似有血液流动,完全契合心律。她侧过头,看见陈诺安静地侧卧在旁边的塌上,早已落入梦乡。看来是我多虑了。琅嬅深深地呼吸,然后闭上眼睛,再也没受到噩梦的困扰。
接下来的数月,挑战继续,但每次陈诺都完美地躲避开琅嬅的进攻,以退让诠释胜利的意义。他们的比试越来越频繁,真正属于对决的部分却越来越少。比试成了一种带有表演性质的游戏,而非伤人的战斗。当最后一次全力进攻被化解后,琅嬅放弃了挑战——作为合法进入蟹屿螺洲的掩饰可以落幕,而她也对陈诺的实力也有了根本性的了解——无论从哪个方面,目的都已达到。
世界似乎完全平息了波澜,除了蟹屿螺洲,琅嬅几乎不再关注外界的一切——白银祭司,外面的时局,魂术界,一切都与她无关——直到一年后的某天。
那是一个仲夏日,油蝉在枝头鸣叫,浓荫覆盖着湖心小岛上每一寸土地。春天挂满枝头的红珊瑚木浆果已经凋落,除了被仆从采集起来的有限的部分,其余全部落入泥土,逐渐腐烂。琅嬅不喜欢这种果子坠入尘泥腐败的气息,闻起来会让人产生一种血液发酵后的错觉。她不清楚陈诺是否也有相同的感受。
宫殿的主人并不在家,只有仆人前来招待她。
就在数天前,陈诺把前来蟹屿螺洲挑衅的白辰微狠揍了一顿,魂术与体能双重意义上的完虐,弄得他十分狼狈。这件事被如实回报给了白银祭司。虽然没有立即得到回应,但是琅嬅真切地感受到了从水晶墙壁内传来的愤怒。
说好见面的。琅嬅在下人离开后便起身来回走动。她从外面的起居室走进里面的寝室,在书桌上发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茧型金属盒。她伸手触碰了一下,盒子‘咔哒’一声弹开了,里面空无一物。一些细密的条纹出现在金属盒内壁上,似乎是某种奇怪的文字。西域的‘黑暗密语’,他研究这个干什么?
抬手执起金属盒的时候,手指触到了桌面下的一件东西。琅嬅弯下腰,发现那是一本莎草订成的书册,上面用朱砂和石墨勾画了许多图案。其中有几幅上的画面十分诡异:第7页上,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正在拖动一只向外放射光辉的眼睛;之后的第13页,有个人平躺在十二根石柱围成的石圈中央,胸口被划开,心脏似乎正飞向上方的眼睛;第14页,另一个人躺在同样的石阵中,但表现方式却和前一页完全不同,那只眼睛似乎从顶端移动下来,贴附在他胸前,缓慢地嵌入肌肉;再后一页,还是这座石阵,却变成十二根石柱上各自捆绑着一个人,每个人的面前都摆放一朵莲花。
琅嬅继续往后翻,其中一页的图画她认了出来,正是上次陈诺带他前去的那个被金字塔环抱的秘境,图画上标明了出口所需要的仪式——牺牲者被钉在石壁上,旁边的人正取出他的心放进开门的锁孔中。在那颗心脏旁边,还有一行用朱砂记录的文字。琅嬅虽然看不懂,却能猜到它的意思——出门者需要吞下一小片祭品,才能顺利通过关卡。
有了这幅画的经验,琅嬅将书册翻回到前面,仔细揣摩每幅画所要表达的意思。
半人半兽……暗化状态?魂兽以刀锋的形式穿透人的身体,而那一瞬间释放出的魂力是之前的数十倍。这是一种极度危险的方式,除了事发紧急,无计可施以外,平常情况几乎不会用到。
白银祭司特意让我留意陈诺使用暗化的情况,是害怕他失控,还是害怕他能够运用自如?‘暗化状态’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琅嬅,你在哪里?”醇厚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响起。异世少年弯腰进来的时候,琅嬅确信他看见了自己的动作,“不好意思,出了点小事,我回来了。”
敏锐的眼神扫视四周,陈诺面带微笑却沉默不语。“琅嬅,陪我去岛上转转,可以吗?”
他看见了为什么不挑明?琅嬅心头忐忑,那些画到底记载了些什么?他不敢挑明自己看过书册,只是跟随陈诺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鸣蝉在耳旁聒噪,倾诉它们被太阳晒得燥热的烦闷,而树下的两人却享受着树荫的凉爽。
他们整整闲逛了半天,几乎把雾隐绿岛各个角落都走遍。古老的遗迹仍旧存在,那些残破的石刻,剥落的壁画,掩映在藤蔓中的断墙,将跨越时间的轨迹连续在一个空间之中。这里曾是我父亲赠与母亲的结婚礼物。琅嬅伸手拂过宫殿地面的铭文。
“琅嬅,你又胡思乱想了。”陈诺拉起一旁的窗帘,让斜阳透进来,“不想知道究竟出了点什么小事吗?”
琅嬅直起身,抚平皱折的黑袍,“我从不追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秘密也罢,地位也罢……”
“在责怪我破坏了你平静的生活吗?”异世的少年突然回转画风,叫人蓦然。
琅嬅面容错愕。
“开个玩笑,不要当真。”陈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去吃晚饭,还有……”他伸手挑起琅嬅的鬓发,拂至身后。
一年来,这成了他们间的某种习惯,每次晚餐过后,都会去那个狭小的冥想室调整心绪。琅嬅有些迷恋陈诺带给他的感觉,那种来自生命本身的释然和愉悦。沉醉的沉水香气息萦绕在这个狭小地下室的每一处,宁静、安详。
清晨的时候,琅嬅离开了蟹屿螺洲,漫无目的的行走于森林深处。
清晨的雾气浓重,仿佛白练一般飘荡在树木间,悬挂起一层又一层纱帐。草叶上露珠凝结,它们是夜晚风中亡魂哭泣的泪水,却在清晨的阳光下放射出钻石般的光辉。
也许我根本不该和他走得过近。枯枝在脚下折断,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响。如今的局面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他在意的仅有任务。就这样,她不知疲倦地从早晨一直走到傍晚,再从傍晚走到第二天黎明,如此往复数日,终于忘却一切,沉入梦乡。
梦境中,她看见了另一个蟹屿螺洲。
和现实中那个美丽的湖心小岛不同,梦中的蟹屿螺洲有着白骨般的树木和殷红如血的树叶,交错盘曲的树枝上遍生结瘤,每一个结上都长出一张人脸,一见有东西靠近便伸出红色的舌头,彷如蛇芯一般。
琅嬅小心地避开那些布满苦痛的面容,朝前走去。
湖水依然碧绿,但是深处却黝然似墨,平静得无法反射一丝光彩。与此同时,奇怪的□□声从水底深处传来,就像有人被活生生埋进了坟墓。
这一回,连向来不知害怕为何物的琅嬅也开始恐惧。
四周感觉不到一丝魂力,一丝也没有,一切都沉寂到压抑。
白色的宫殿依然静立在小岛中央,只是那颜色有种说不出的污浊,就像是白雪上落上了一层煤灰,接着又被调和在了一起,因此只有在远处时看起来是白色,靠近之后,无数红黑的裂纹镶嵌在石缝中,就像岩石本身沁出了血迹。
琅嬅有种恶心感,就像有根麻绳在内脏上绕了一圈,来回拉扯。她的理智希望退出,但脚步却仍旧前进。陈诺,我终究无法舍弃你吗?
空气中飘来奇怪的臭气,正如□□被烧焦后散发出的刺鼻气息。这种气味琅嬅并不陌生,许久许久以前他真切地感受过。
一缕灰烬出现在脚下,还带着余火和残损人体的轮廓。焦黑的尸骸形状扭曲,张开的嘴巴倾诉着最后遭受的痛苦。他们不过是记忆的重影。琅嬅告诉自己。早已湮没在时间的彼岸。然而前方站立的某个人影,却超出时间的存续,兀自伫立在空旷的平台中央。
“你来啦。”那个黑色的身影开口,“不要离开我。”
阿诺?琅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皮肤黑如曜石,眼睛和长发亮若熔金,全身的魂路浑若布满夜空的星网,璀璨辉煌。
“暗化状态?”琅嬅脱口而出。
“是的,我想让你看些东西,你曾经见过的东西。”他伸出手来,四周原本的景物便如同抽线一般撤去,无数密布的金色河流自他脚下蔓延而出,向远方延伸。于是,放射出金色光辉的血红‘太阳’一个接着一个被从黑暗的角落引出,环绕着陈诺形成一个圆环。
“这个世界的魂力之源。”那张并未开启的嘴巴清晰地传出话语,“也是白银祭司的生命。”
“一共十二个?”
“对应十二位白银祭司。”陈诺把手伸向最近的‘太阳’,却在开要触及的一瞬间收回。接着,他身上笼罩的黑色开始扩散,溶解先前编织的金色纹路。河流消失了,金网跟着黯淡,‘太阳’们躲藏进乌云中,失却了踪迹。
四周的一切开始旋转,回归,琅嬅望见陈诺闭上眼睛,‘暗化’自他身体上退散。
与此同时,风暴肆虐。
梦,同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
一抹光线照在琅嬅脸上,温暖又酥痒,天色放亮。
面前是另一处湖泊,晨曦下的湖水泛着蜜色的浅光,在缕缕白雾中仿佛撒了金粉的牛乳。浮生泉,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我,琅嬅,我让你来的。现在去湖下的深泉。”头脑中的声音发出嗡鸣,同时,爵印变得灼热起来。
是那位沉默的白银祭司,他怎么突然……
浮生泉,琅嬅对这个奇异之处所知并不太多,只是略有耳闻它的奇妙。
“那地方可以在水里呼吸。”她曾听白有苏眉飞色舞地描述,“但是下面很深,而且寒冷,所以我们没有再往下潜水。而且那下面的魂雾含量很高,有些不可思议。”
许久之前,琅嬅就想去一探究竟,然而因为各种原因,这件事被无限推迟。如今,白银祭司命她潜入湖底,正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此刻正值盛夏,转眼间便是烈日当空,热浪灼人,但是这山谷间的湖水很冷,处处携带严冬的吐息。当琅嬅潜至接近湖底的深度时,满眼都是墨绿色的厚重冰层。冰层内部,闪烁着无数钻石般的光点,虽然色彩各异,却连续成一条条光带,好似夏季天空中的银河。
钻石浮萍。琅嬅惊诧地意识到,冰层中盛开的正是那种有着其妙疗效的灵药。它们从一个湖底深穴的边缘向四周蔓延,仿佛环绕着太阳的群星。太奇妙了。另一个不寻常的传说得到证实——这里的水底可以自由呼吸。
琅嬅伸出手来,在含有冰晶的液体中划过。她发现这里的水比起接近湖面的部分显得稀薄,更像是某种混合了空气的霰,只是因为魂力作用于思想,营造出属于‘水’的幻象。当接近泉眼洞穴不足十米时,黄金魂雾浓度陡然升高,如同那次跟随陈诺进入金字塔群一般,无形的界限在不可觉察的情况下划定。
相互错合的空间,有点儿复杂。琅嬅伸出手来,在看似空无一物的‘水’中拂过,金色沿着无数隐形的刻痕自由编织,仿佛鱼群倏然划过。利用液体的分层面制成的棋子,相当高明的手法。她将五指前伸,空间开始变化扭动。
湖水消失了,眼前的一切呈现出不合常理的怪异。
水漂浮在空中,仿佛一颗颗抖动的银珠;风缠绕在周围,像星一样旋转。无数‘钻石浮萍’就栖身于那些圆润的水珠表面,一大簇一大簇,仿佛真的钻石闪耀光彩。刚刚觉察到的浓厚的黄金魂雾就是从蚀刻于洞壁之上的金色线条中散发出来的,强烈到令琅嬅周身的魂路为之牵动。
这并非是金松石一类的矿物,而更像是空间的裂缝。琅嬅伸手拂过那些金色的脉络,每一条都似有血流涌动。它们环绕着一个毫无魂力的中心点旋转,并且相互交织成一张密闭的网。这张网看上去细若游丝,实则能够在顷刻间粉碎任何试图靠近中心的人或物。
“用‘顾寰’劈开结界。”头脑中的声音命令,“取出石头放入你的爵印。”
剑随意走,凌空穿梭的铂金光辉绽开出一朵无坚不摧的刃之花。金色细线在刀锋的切割下破碎成余烬中的火星,四处弥漫开来。琅嬅小心地从缝隙间穿过,空间再次变化。刚刚的一切——钻石浮萍,黄金魂雾——全都消弭无踪,四周宛如被墨迹涂满,漆黑一团。紧接着,方向消失了,目力所及之处空虚而混沌。
此处空无一物。琅嬅诧异。
“听着,接下来不能走错任何一步。”白银祭司的声音冷酷严肃,“首先制作一个棋子,直接通向外界。你会发现这个棋子暂时不可使用,因为这里的思想障壁必须在取得灵魂之石,置入爵印的瞬间才会解除。接着张开时间之阵寻找灵魂之石,它定格于你的过去。因为空间会在石头被取走之刻封闭并坍塌,所以你的动作要快,通道一旦打开必须立刻出来,否则就会永远被困在时间牢狱中,谁也帮不了你。这里的裂隙是和黄金湖泊相贯通的,无人能用比此更高的魂力来解救你,所以万事小心。”
“可否问一句不当讲的。”琅嬅皱眉,“既然这里防御如此严密,为何要转移?”
“因为陈诺。”白银祭司中的智慧之神开诚布公,“他发现了这里。一旦他闯关,这里的秘密就会被不该知道的知道。到时候,灾难就会降临这个世界,而在此之前,你的命运……”
他们会挖出我的心,当作唤醒石头的祭品。琅嬅已经被这个幽暗的预言弄得烦乱,直言质问道,“为什么要留下我?甚至不惜牺牲众多无辜者?”
“因为这是最好的方式。”
“对于谁?你们,还是我?”
“所有人……”
琅嬅无言以对,彻底静默。光阵在她指间旋转,如同油滴落水面迅速扩散。粘稠的琥珀色覆盖了虚无的黑暗,逐渐迸发出光点——时间轴出现在眼前。如同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向两端延展,张开无数细如游丝的枝丫。若是凝神细看,会发现无数曾经的画面存续其中——每一幅都是一段过去。在这大树的开端,在它的核心,凝固着一颗小小的蓝色石头,上面布满金色的裂纹。
“灵魂之石”,曾经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石头,缓缓地离开它驻留了千百年的居所,来到这个世间唯一与它有关的生命手中。
“听好,琅嬅,它是解开你灵魂封印的其中一把钥匙,我现在将它交与你。至于另一把,仍旧在我这里,等到适宜的时间,我会把它们全都交由你自行处置。到时你会选择哪方,全都看你的意志,不会再有任何来自魂术的约束控制你的思想,但同样请你慎重。”
蜜色随着话语消失,四周响起狂躁的风啸。
这片空间行将溃散,落入一个不可预知的点。
一条注定走向孤寂的路。琅嬅将“灵魂之石”纳入爵印,接着闭上眼睛,调动魂力。之前伴随时间之阵布下的棋子开始生效,将她带离这个永远无法再度寻获的秘境。
破碎的光影在眼前交织成实物,感官立刻为左侧奔腾的长江制造出的水汽和响声占满。盛夏的森林馥郁葱茏,繁茂华美,处处透出盎然生机。我该如何隐藏这石头。琅嬅将其从爵印中取出,攥于掌心。这东西仅仅撒发出微弱的魂力,却赋予拥有者出奇的宁静与温暖。
承载我命运的小东西。无尽的苦涩溢出喉管,令疲惫的笑容爬满眼角。只是如今我还不想遵从命运,所以,你得待在安全的地方。
琅嬅回了趟成都,去了埋葬自己家族中王爵使徒的地下墓穴,将“灵魂之石”摆放在先祖陈齐光石碑下的暗格里,那里本是亲人将寄托哀思之物交于死者的地方。
当天晚上,奇怪的梦境再度席卷而来。这个梦非常真实,真实到琅嬅觉得自己就身处其侧。
暗化的陈诺如同黑夜中的深影,孤兀而孑然。他的双眼为金色占据,璀璨如星。密布的魂路蜿蜒于体表,仿佛交错于熔岩地面的红亮裂纹。琅嬅可以感觉到那具形体里包蕴着天火,并非来自此世的神圣之光。
远处,金色超越了空间的限制,从十九尊石像的头颅中升起,缓慢地向着一个点集中。可怕的高温点燃着四周的一切,同楼兰灭亡时一模一样。胸廓开始疼痛,仿佛千斤重锤击打着骨骼。血液从气管中翻涌上来,漾出甜腻的腥咸。
“陈诺,不,陈诺……”视线逐渐为血色沾染。
头脑中,思绪紊乱。
“叫他住手!阿伊诺!”男音和女音齐在耳边尖叫。
‘顾寰’应声而出,径直飞向逐渐聚合的碎片。一道强光划过,如同闪电横越天际,蔓延出无数细枝。刚刚凝聚的核心再度破碎散落,如同流星雨一般回落进巨大扭曲的石像。
“杀了他!夏旭玛,杀了他!”尖啸如同哨鸣。
弦音崩断,黑暗消退。
头痛欲裂。
琅嬅觉得脊柱就像是被烧红的铁针锥刺过一样,从内到外散发着痛苦的热度。她躺在床上根本无法起身,任何轻微的动作都像把骨骼一寸寸碾碎。陈诺,你到底做了什么,陈诺?琅嬅试图调集魂力缓解这种痛苦,却发现根本没多大用处。
“琅嬅……”白银祭司中的智者幽幽地叫了她的名字,“去泉水边等我。”
直到中午,那难忍的疼痛才缓慢消退。琅嬅知道白银祭司所指的地点,就在神族墓园里的那眼深泉之上。
古老的墓室安宁僻静,白银祭司肃穆庄重的倒影清晰地出现在光滑的水镜之上。与在地宫中不同,这里的他们少了那种神秘的幽蓝光晕。
“你已经知道我召你来的原因了。”轻薄的水面因为话音微微震动。
“是因为陈诺?他到底干了什么?”
迟疑少见地出现在白银祭司的情绪中。
“他在窃取我们的力量。”
“暗化状态?”琅嬅不打算拐弯抹角。虽然面对白银祭司时说话需要小心,但是此刻,琅嬅很清楚自己可以逼问出什么,“我记得您吩咐过我,要留意他暗化。到底有什么深意?”
“暗化状态时,魂力会以几何级数增加,可曾考虑过其背后的原因?”
琅嬅低下头。虽然暗化状态出现了数千年,然而这个方法一直都是作为禁忌在魂术师之间口口相传。除了上次在陈诺的房间里找到的图册对其有所记载,从来就未有过任何对其详细描述的典籍文册存在。“不敢妄自猜测。”
“我就喜欢你的严谨,以及处理问题时的深思熟虑。”水镜中,白银祭司的身影随着水波微微晃动,“黑暗状态之所以被称为禁忌,是因为它获得魂力的方式是直接与最近的黄金瞳孔取得联系。所以,即使是再弱小的魂兽,也能在融合后获得远大于两者的魂力总和。如果再加入魂器,那么魂力在瞬间上升的高度远远不是三者相加而是叠乘的总和。”
“但这种方式又是如何与黄金瞳孔建立联系的?”琅嬅追问。
显然,智者打算公开一切,“因为……这本是地源黑暗之神的献祭方式。普通的凡人,就算是最弱小的凡人,他(她)的灵魂力量也要远高于最强大的魂兽。也正因为如此,魂兽才可以被魂术师吞噬进魂印,终生效忠于她。但是,当黑暗状态开启的时候,会有一条连接黄金瞳孔的隐形联系建立。来自魂力本源的庞大力量将通过魂路间的纽带瞬时冲击过来,将人和魂兽彼此熔炼,同时,吞并他们的生命力。因此,在黑暗状态之下,保持属于人类的理智才是最最困难的。也正因为这种方式是少数几个会永久扭曲灵魂本身的魂术,因此我们将其列为禁忌。然而,我们低估了陈诺,他的灵魂本质和普通凡人不太一样。她可以利用神圣本源的力量建立起屏障,保护自身的意志不受伤害,同时引导黄金瞳孔并且将其向自身牵拉。因此,他拥有摧毁这个世界魂力的方法。”
“后果……”
“末日。”
双方尽皆沉默。
要我相信谁……陈诺还是白银祭司?琅嬅收敛起所有情绪,几乎无法觉察到她内心所想。
“琅嬅。”白银祭司中的智者继续陈述,“我们刚来这个大陆的时候,这里的元素分配并非如现在这样,而是均匀分布的。然而因为我们所携带的黄金瞳孔自身性状的原因,元素慢慢为释放出魂力所聚合,形成相对集中的势态:北方是风,南方是地,东方是水,西方是火。这种格局从一开始的微小逐渐变得明显,直至形成区域。到后来,他们会刻意引起这种聚变,通过改变环境争夺地域。火源就一直以此向外扩张。”
如果魂力被毁……那个梦,琅嬅想起自己在没有遇见陈诺之前时常会做的那个梦——万事万物在肆虐的元素中破碎——它会变成现实。
“陈诺会摧毁这个世界?”
“正是,这就是审判的意义。”白银祭司不再避讳任何秘密,“灵魂之主将代表我们武力的剑的投影化为现实,作为压制我们的另一端保存下来。唯有他的获选者可以召唤这件武器,并且发挥出神剑本身的一切威力。所以,他才会知道关于‘顾寰’的秘密。”
琅嬅颤抖着叹了口气。
“您打算杀死他?”
没有回答,白银祭司未作出任何肯定。
“琅嬅,我们要改变命运,而非掐断。”
改变命运。琅嬅离开墓园的时候,外面起风了。
猎捕之网在隐秘中悄然张开。三周后,最终的决议随着秋季的来临在白银祭司间落实。
他们给出了两个结果——杀戮或囚禁。
“囚禁亦是杀戮,不过改变了一下方式。”智者解释,“他们希望永久地除掉陈诺,让他朝着制造他原本的目的发展——消除独立意志,保存肉身作为一个样本存在。但是这样做,命运会自此脱钩,朝着无法预计的方向发展。所以,我打算在囚禁手段上做些手脚,表面上是无解的死局,实际却能变成保护他的屏障。”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琅嬅很难猜透这位祭司的目的,他和另外两位截然不同。
“难道你不希望吗?”智者反问她,“即使这样,也足以令你为难。去梳理一个合适的方案,越真实,陈诺就越能存活下来。”
存活……琅嬅表情有些抽搐。“遵命,她屈膝见礼后转身离去。”
两天后,另外两位白银祭司初次召见了他。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水晶房间中,一左一右,仿佛皇帝与皇后。
“你可以提出任何需要我们配合的意见。”女祭司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壁间回荡,嗡嗡作响。“不要有任何顾忌,也不要有任何隐瞒!”身旁男祭司补充,低沉的嗓音仿佛战车沉重地碾过。他半是安慰,半是警告,这后一句更像是个威胁。
“遵命。”琅嬅面无表情地回答,长年的接触已经让她能在祭司面前完美地收敛真实意图。
离去的时候,琅嬅听见了祭司们的窃窃私语,他们使用的是自己的语言,虽然无法听懂,但是不难猜出意图——他们并不完全相信自己。我要做的不是让他们相信,而是让他们别无选择。她揣摩着祭司可能会召见的人选,打算从他们那里探寻些蛛丝马迹。
地宫通往外界的拐角处,与白辰微的会面来的很意外。这位二度王爵像个幽灵在阴影中立体起来,逐渐挣脱浓重的墨色。
“我没想到他们会召见你。”他像畏光的动物一样眯起狭长的眼瞳,“感觉如何?想到要围捕最好的朋友,是不是心烦意乱?”
“不至于。不过谢谢你的关心,我没那么脆弱。”
“是嘛。”若有若无的讥诮始终挂在那张略表嘲笑的面孔上,“想来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你父亲最好的朋友被杀,也没见他有太多悲恸。这一点倒和我们侵蚀者一样,没有灵犀的羁绊。”
琅嬅勉强挤出个笑容。你要控制情绪,不能暴露这个计划背后的真实意图。“我倒希望像侵蚀者一样,没心没肺少牵挂。”
讥诮瞬间变成尴尬,白辰微机械地向右旋转,给琅嬅让出一条路。
“等着吧,如果我发现你向陈诺暗中透露计划,一定会让你的死亡成为一场赏心悦目的盛宴。”
“那会让你失望的。”
看来白银祭司已经向白辰微下达过旨意了,那么如今的首要问题就是把他排除出计划的核心部分。
走出地宫后,琅嬅去了青龙湖西北方向的普者黑村。白银祭司已经透露了一部分这里的情况,还差一些最为关键的东西未向她说明。这里下方的湖底洞穴便是魂塚,再往下则是曾经楼兰主城的遗迹,而更下方的部分,琅嬅没有询问白银祭司那里的名称,却很清楚那里的用途——魂塚‘死亡’指向的出口,一个古老血祭地点的入口。
陈诺曾经询问过她这个问题:楼兰国历史上究竟有几个血祭地点。地宫内的,楼兰城里的,楼兰城下方或者是上方的。如果蟹屿螺洲曾是这座古城的一部分,那么在其覆灭之时,空间究竟是正位下移还是逆位下移,犹如水面的倒影一般将城市背对背翻转于地下?
她不知道。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唯有白银祭司。
秋风在耳边呼啸,阳光将金色剑雨倾洒于墨染的浪峰之上,劈出道道流淌金色血液的伤口。
也许该去下面看看。
浮动的光门出现在浪花迭起的海面上,而它连通的另一面却是楼兰遗迹。再次进入魂塚需要经过白银祭司的许可,否则便永远无法离开那里——终身标记不仅仅蚀刻在入口处的神像棋子上,也蚀刻在出口处的棋子上,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但是琅嬅不需要担心这个,她之所以避开那里是不希望白银祭司觉察他的踪迹。每一条进入魂塚的途径都会被无数看不见的目光注视。如果要改动什么,最好是在他们的许可下进行。光门关闭的一瞬间,空间开始转换。漆黑幽深的街道,宏伟残破的石像,静谧暗沉的废墟,每一样都在眼前聚合落实。这里的亡灵对魂力非常敏感,不随意使用就不会惊动他们的安眠。
琅嬅缓慢地穿行于古老的废墟中,试图找到那个指向中的鲜血祭坛。在过去,那里举行的祭献仪式曾是楼兰国所有祭礼中唯一不必付出生命的方式,让它作为死局中的活局存在,不失为一道通关的可能。
地势缓慢下沉,向着前方的某个地点倾斜。
一道道阶梯出现在面前,逐渐向下延伸。目力所及的低处,漏斗式的圆形建筑出现在下方。幽蓝的光辉跳跃在围绕祭坛的石像额头上,成了这片黑暗领土唯一的光源。在从前,这里是楼兰的居民向守卫城市的核心奉献自我的地方,石像折断的手臂便是最好的证明。
琅嬅缓步而下,走近祭坛边缘的石碑。石碑厚重方正,正中央有一个碗口粗细的石洞。相似的设计。琅嬅想起陈诺带她进入的那片金字塔区域的出口处,也有这样一个石洞,用来摆放作为牺牲品的心脏。辛亏此地不需要那样的祭品。琅嬅伸手拂过石碑上雕琢的花纹。否则我真的无计可施。
‘圣地’的入口就在石碑的对面。去往那里,琅嬅并不需要奉献祭品,开启祭坛。
金色枝蔓在深灰的石壁上蜿蜒,所过之处一切物质上的鸿沟皆不存在。绵延于地下的山脉层层叠嶂,锐利如同兽齿,山峰上方嵌入地层,没于黑暗,高不可及。尽管光线幽沉,却非伸手不见五指,与刚刚的楼兰遗迹相比,还要明亮些。但是四下观望却无光源,仿佛这一切都来自岩石本身。
琅嬅回首,宽广的湖面静默无风。向前望去,陡峭的断崖一隙深入。
“琅嬅,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名讳智慧的白银祭司声音悠然响起,“这里就是蟹屿螺洲遗失的部分,我们藏起来的部分。这里的一切都是城灭之时,我借助你的身体完成的。所以,你是除我以外可以凭借意志改变此地格局的人,这也是他们同意我的提议,由你来设计整个猎捕计划的唯一原因。”
“我能做到什么?”琅嬅觉得心脏被某种细线缠紧。
“凭借意志移动空间,就像陈诺曾对你说过的‘它们经你的意志而改变,也将由你的思想而显现’,这才是你的天赋,超越时间与空间极限的掌控者,你是所有曾被冠以‘楼兰之名‘的土地的真正主人。所以,跟着自己的直觉走。”
“告诉我,那个阵是不是也藏于此地?”
“是,在地狱之后。我们三个合力隐藏起它。”
“为什么?”琅嬅已经从陈诺口中知道了不少有关于阵的秘密,但是仍有最关键的一点无法连接。
“因为创造的不可复制性。我们天真地认为,谁能独占那个阵,谁就能更早地寻获解脱的方法。所以,夏旭玛,就是左侧房间内的那位白银祭司,才会冒险从另外三国手中偷走‘灵魂之石’,并将‘生命之阵’挪移到曾经的龙城,在那里进行实验。”
闪耀的光辉,焦枯的□□,金黄与血红,生命与死亡……一切都像漫天遮蔽的罗网,覆盖尽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告诉我,鬼面女之发,是不是历次实验失败的牺牲者的最后余存?”琅嬅胆寒地意识到里面可能有很多自己认识的人。
沉默令滴水声变得无比清晰。“还有献祭者。”白银祭司承认。
“为什么要这样?”质问脱口而出。难道死亡都不能成为痛苦的终点?
面对冒犯,愠怒并未出现,拥有智慧之名的白银祭司依然款款而谈,“这里所有的灵魂都被强行束缚着无法离开,是因为……支持魂塚的力量核心代表着思想,它是属于我的。”
情绪像贮满的水溢出琅嬅的身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自由?”
“有人自愿为他们赎罪。”
“陈诺?”
幽深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回应阵阵哀泣。“他是唯一可以拯救这个世界的人,前提是他必须愿意奉献一切,这就是我们需要做的事。”
“他会死吗?”
呼吸逐渐急促,温度却在下降。岩石上,寒霜凝结,裂隙间,白雾萦绕。
“会。”声音如顽石崩裂,敲碎了所有期待,“但必须是他自愿。否则,救赎便不成立。”
微微侧身,琅嬅似乎听到了背后白色地狱内枯草们的啸叫。你们也在渴望他的血,获得自由?
回到地宫寝室后,琅嬅彻底无眠。陈诺,我该怎么办?两条路全都通向死亡,被杀死或者成为牺牲者被吃掉。有没有第三个选择,有没有?
白银祭司不断差人催促,计划曲曲折折一点点成形。琅嬅完善了整个囚禁部分的设计——看似死局的关卡中全都留有不易觉察的漏洞,虽然机会唯一,却不至于让一切无解。
但是猎捕部分却加入了白辰微的意见,尤其是白辰微提议让陈诺去对付【自由】和【宽恕】,这让琅嬅无法作出正确的评估。
“从来没有人能够在自由手下生还。”如同黑豹般灵动的男子双手支着下颚,看起来就像某种掠食动物,他似乎非常乐意看见即将到来的死亡,“你觉得如何,陈琅嬅?别不是已经快被忧虑弄得精神失常了。不过我还得提醒,不要犯浑,白银祭司给我的命令是,对一切可能变坏的情况都要消灭于萌芽之中。你听见我的说的话了吗?也不知道让你这么漂亮的人流血,是上乘享受还是暴殄天物呢?”
“没有事实就没有评价,白辰微,让你失望了。”
敲门声响起。
“进来。”琅嬅命令。
身穿白袍子的使者胆怯地跨进房间。“两位王爵,白银祭司让我来问有关计划的制定进展。”
“我说,这是今天第几次了,陈琅嬅?”白辰微抢先开口,“如果有人能快点儿作出决定,白银祭司也不至于如此焦急。不过毕竟是陷害朋友的勾当,难做决定理所当然。此事一旦落实,你可就成了卖友的伪君子了。想要避免也未尝不可,不惜一切代价透露消息给陈诺……”
琅嬅深吸一口气,将开始浮动的情绪压制下来。
“我同意【自由】加入的提议,不过由谁去引导?”琅嬅琥珀色的眼睛缓慢地扫过白辰微的面孔,“至少我不想去面对那样的疯子。谁的提议,由谁执行。”
白辰微头一次面色惨白。
时间又过去了两周,冬季渐近。
“这就是完整的计划?”水晶中,白银祭司的声音空洞而冷漠。
“是,白银祭司。”琅嬅垂首站立,顺滑的乌发从她肩头垂落,柔顺如同最上乘的墨缎。
“辛苦了。”一旁的女音交替响起,“修整一周,完善布局,静候命令。”
“遵命。”
转身退出,石门在背后轰然关闭。陈诺,我尽力了。琅嬅叹了口气,如果你真是神的获选者,就祈求他让命运向你倾斜吧。面对【自由】,面对【鬼面女之发】,只能看你自己了。
“琅嬅,去十字回廊的空房间等我,我需要再次核实一遍计划最后一部分白色地狱的细节。”【顾寰】真正的主人凭借灵魂收割建立的联系将思想传达与她。
白银使者已经事先得到了旨意,将一间空房收拾完毕。
“大人。”
“白银祭司还有什么旨意?”琅嬅环视了一眼这个房间,里面几乎空无一物。
“他吩咐我准备了一些掺有曼陀罗和安魂草的清水,供您使用。”
致幻与镇痛药剂?琅嬅几乎完全迷惑,难道他要举行什么仪式?
因为位处地宫,整个房间近乎密室,潮湿的墙壁上覆盖有一层薄薄的水膜,这是只有白银祭司才能行走的‘水路’。琅嬅看着置于地面的黑曜石罐子,打开它放在鼻翼下嗅了嗅,知道白银使者所言不虚。喝下这个,大约半小时后就会生效,出现无法预计的幻觉。
“琅嬅,你待会儿使用它,我还需要落实一些问题。”房间内的水膜逐渐拉伸,形成一个空洞的人形,它具有实体,却非生命——白银祭司中的智慧,缓慢地爬出潮湿的墙壁,像浓雾组成的幻影,出现在琅嬅面前,“我的时间不多,尽量长话短说。我今天让你来此的目的,需要你将一件东西刺进陈诺的身体,以确保他不会被鬼面女之发吃掉。”
他并不畏惧鬼面女之发。琅嬅头脑飞快地闪现这个想法。
“那是他清醒时的情况。”智者把话点破,“一旦他沉睡,就很难保证安全。他们希望借助草丝获取他的心脏,以达到猎杀无法完成的目的。”
琅嬅手中渗出汗水。“要我如何去做?”
“很简单,把这个东西刺进他心里,就能驱逐鬼面女之发。”白银祭司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中,两枚红色冰片光华闪烁,如同呼吸一明一灭。
“这是什么?”
“领域的碎片。”
“为什么有两个?”
那双闪烁幽蓝光辉的眼睛低垂下去,“还有一片是给你的,因为你需要进入那里设置布局。现在,我必须把白色地狱的内部结构告诉你,封锁陈诺绝不仅仅只是把他往里面一丢就行。以及……”一丝笑容模糊在嘴角,“我得给你植入领域创造机会。”
这就是他的最终目的?琅嬅讶然,繁复布局下微不足道的真实目标,却要刻意隐瞒同僚,他打算干什么?
水雾在半空中凝结,聚化为白色的冰晶,拼叠成一副小小的立体图样。“白色地狱的中央,有两根对称立起的石柱,你要让传送阵刚好停留在它们之间。接着,你将有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植入领域,随后必须立即撤出。”
“石柱的效用是什么?”琅嬅觉察这里留有刻意隐瞒,“陈诺……会怎样?”
“沉睡,直到有人去唤醒他。”白银祭司避开第一个问题,“好了,服下药剂,我要为你植入领域。”
苦涩的气息溢满口腔,接着微微的麻木感便从舌尖传开。“放松。”琅嬅发觉自己的手臂完全失去感知,却随着陌生的意志移动,优雅地解开衣扣,直到不留一物,“看清楚,我是怎样刺进去的,你需要分毫不差地照做。”看不见的刀刃顺着□□下的骨缝向左横断切开,深达胸腔。琅嬅的呼吸急促起来,疼痛超越了麻痹,一阵阵从伤口传出。
“把这个贴在心壁上,就会融化渗透。”修长的手指粘着其中一枚红色冰片探进伤口,冰寒一瞬间逼停心脏,濒死的幻象出现在眼前:双臂在石柱上的人不停地挣扎扭动,血从尺骨间的伤口流淌下来,沿着地面上的凹槽向着中心的眼睛汇聚,遍地空穴生出枯草,包裹住那具人体……
“鬼面女之发……”话语在喉头翕动,“需要用血唤醒……”
梦又长又暗,许多因为时间久远而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光亮从半闭的眼睑缝隙里透进瞳孔,驱散所有幻觉。白银祭司已经离开,只留下自己全身光裸地坐在地上。头脑依旧昏沉,胸前的伤口却消失无踪。心脏有力地击打胸腔内壁,带来微弱颤动,美好又裹挟诱惑。
终有一天,它会成为献给你的礼物,陈诺,但是我却不愿意摧毁你来免除这样的命运。
“你醒啦。”白银祭司的影子再度出现在石壁的水膜上,“比我预期的要晚一些。”
“我睡了很久吗?”
“两天。”地宫的主人回答,“看看你的手里。”
冰片散发出的寒意让琅嬅整条左臂都有些麻痹。
“记住,要在白色地狱中将领域刺进他的心脏,这是唯一的机会。”
机会……“可以告诉我实情吗?有关白色地狱内的石柱。”
“你都看见了。”白银祭司的音调永恒不变,“那才是真正围困陈诺的禁制,用以封印他的魂路。如此,鬼面女之发中的亡魂就可以接近他,向他倾诉人世间的痛苦,令他动摇,为这个世界作出担保,偿还代价。”
“所以,这是你设法保留他性命的原因?”
“算是吧。”白银祭司的声音变得很轻,“命运从来都不在我们手中,然而我们依然可以把控它的脉络。杀死获选者并不难,但是借由他令命运屈服却是难上加难。琅嬅,我希望找到出路。”从未有过的疲惫出现在那毫无情愫的语音中,仿佛青春少年一夜间成为耄耋老者,“我累了,也等得太久了。”
琅嬅能够理解这种感受。“如何解除封印?能够改变命运的陈诺必定不是牢笼中的困兽。”
“牺牲相同血缘的人。”冰棱悄然凝结,冻住了房间里的空气。
“他的父母,还是兄弟姐妹?”
“你和白有苏,随便哪个都行。”
“什么?”声音一瞬间颤抖。琅嬅觉得有一些麻线,被粗暴地塞进了胸腔,“您的意思……”
“琅嬅,还是那句话,逾越即邪恶。”白银祭司的声音格外冰冷,描述每一个残酷的决定,“我们要保存的只有陈诺。还有,有时候抛却情感的干扰去看问题,可以减少很多烦恼。能够留下一条命,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在他对我们做了那些事以后。”
最后的调整依照命令进行,引诱【自由】上钩的任务交给了白辰微。
风暴前夜,白银祭司中的另一位男性单独召见了琅嬅。
“想必阿伊诺已经告诉你真正囚禁陈诺的机制了吧,他设计方法一直都很完美。”低沉的嗓音微微震动着水晶石壁,“封锁魂路之后,陈诺就是一个普通人。所以,我想让你尝试把他的心脏摘出来,带给我,这样就不需要等待鬼面女之发生长的时间。”他观察着琅嬅的情绪反应,毫无收获,“尽力而为吧。”命令变成了妥协,“如果做不到就立刻撤出。”
“遵命。”
地宫变得空空荡荡,大部分白银使者都被派遣出去铺垫计划的细枝末节。所有的参与者中,知晓核心的只有自己和白辰微。接近中午的时候,黑豹般的男子返回了地宫,带来【自由】上钩的消息。
“下面就看你的了,陈琅嬅。”白辰微摆出他一贯傲然的姿态,两人相距很远,仿佛水火般不相容。“不过在这之前,白银祭司要求我们把这个带上。”他将一个木盒放在桌面上,打开后是两条蛴螬形态的白色虫子,虫体微微蠕动,给人某种恶心的感觉,“为防止有人临阵倒戈,他们给出了最有效的预防方法,同时还可以协调我们的行动。只是,不太舒服。”他取了其中一条,贴附在肋骨后侧,蛴螬的口器立即嵌入皮肤,带来小小的抽搐的表情,琅嬅听到他因为疼痛发出的唏嘘。“还有点疼。”他故意发出嘶声。
是他的提议?琅嬅审视着面前的杀戮王爵,捕捉到情理之中的讥诮神色。“虫子可以干什么用?”
“真是孤陋寡闻,也不知道这么些年你父母教给你的都学进哪儿去了。”白辰微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讽的机会,“三音一线虫,彼此间可以共享声音,就不怕有人乱说话了。琅嬅,该你了,最好不要拖延太久。”
“那也是你负责的。”琅嬅抓起另一条蛴螬,背过身塞进衣裙。
“台词是什么还记得吗?”
琅嬅只是看着他,没有发表任何评价。
“我劝你还是再演练一下,陈诺可不是好糊弄的,任何破绽都会被他拆穿。”
“这么不放心,你去。”琅嬅冰冷地回应。
“哎呀呀,我这可是为你好。”白辰微并不打算住口,“一旦被发觉,倒霉的可不只有你一个。”
“原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清楚他的实力。”
白辰微张开的嘴巴再也没有合拢,琅嬅转身离去。
白有苏的信使就呆在地宫门外等候,事件的策划者将事先写好的信件交予他后直奔蟹屿螺洲。
我有多久没来这里了,半年?十个月?还是更久……冬天未曾侵犯这片净土,就像凡人无法逾越神的境界。厚重的雾气萦绕于浓密的树丛,在叶片上挥洒阵阵泪雨。陈诺,你能否越过我的语言知晓我的心境,洞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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