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番外：南柯一梦(四)

它展开双翼，自北天而来，带上朔方独具的风霜色调，逆着湿冷到诡异的冬季风飞速掠入成都城内，鸣叫声打破正午的钟响，像一只洁白的箭矢，划破充满了死亡预兆的千年古城。

        聚集在房梁下的黑色鸦群骤然惊起，在磅礴大雨里用沙哑的叫声默数着毁灭的倒计时。

        他在闪电交织的谬隙中睁开了眼，眺望着不远处的蓉城，想起前不久玫瑰讲给他的一个故事。

        整座锦官城此刻正笼罩在厚重的云海之下，乌云翻滚着，激起剧烈的电闪雷鸣，在这样的冬季，实属罕见。

        这场降临于锦城的雨已持续了足足三天，即使到了正午，堆积在天空的乌云将所有光线扣于缝隙间，密集的雨点一刻不停地从屋檐滑落，将这座城市存在过的温度与痕迹冲刷殆尽，白色的建筑群笼罩上了一层灰蒙的阴影。

        由于天气恶劣，街上已经几乎见不到人影，只有达官显贵的黑色汽车飞速穿过的痕迹，与一些不得不购买粮食匆匆穿着雨衣奔波的影子，同乌鸦一起躲在屋檐下的乞丐。沿路的窗户都紧闭着，人们将自己关在了安心的笼内。

        商店的门被人从内侧推开了，咖啡豆与麦香的气息随着鹅黄色的光芒斜斜地洒落在街角，陈琳走到门口，伸手探了探雨，秀致的眉头皱了起来，嘀咕道：“雨还没停啊……”

        鸣笛踩着雨点迅速由远及近，经过商店门口时车轮辗过几处凹陷的水坑，激起了不小的水花，陈琳躲在半掩的门后，看清了车内的人。

        ——他发现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汽车停了下来，叶宇飞下了车，他撑着伞，静静地站在商店门前，他看着陈琳，没有说话。雨水沿着他撑着的那柄雨伞边缘往下流淌，有一些水滴溅在风衣上。

        大大小小的屋檐都在往下滴水，道路上很快积起水洼。

        尖锐的鸟鸣打断了她的思绪，探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余光处飞速掠过白色的生物，接着被黑压压的鸦群填满视野，定睛一看，一只通体雪白的鸟类正被黑色的鸦群所追赶，落向距离商店不远的街角，恰好是陈琳所能看清的视野尽头。

        角落处正好挂有一张木制的布告牌，用于蓉城居民士兵张贴罪犯悬赏和寻人启事，为了防止天气恶劣导致纸张受潮，管理者特地在布告牌的上方铸造遮檐，这时就成了一大群乌鸦避雨的圣地。

        布告牌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古怪的人，身着黑色的长袍与兜帽，没有打伞，他也并不担心雨水会淋湿自己的身体，只是伸手取下布告栏上一张寻人启事，便静静地伫立在雨幕里，没有下一步动作，任凭水渍渗透手里的纸张。

        收拢了受伤的羽翼，白色的鸟类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头，扑腾着羽毛咂着嘴，发出乌鸦特有的叫嚣声。

        原本追逐它的黑色鸦群察觉到了什么，迅速落在了那人的一米开外的空地，抖了抖被雨水浸湿的厚重羽毛，滴溜着红色的眼睛，嫉妒地对停驻在他肩上的白鸦虎视眈眈。

        他对肩头上的白鸟伸手，取下绑在它腿上的一小段骨节，骨节上有几个精致的小孔，看上去就是一枚供小孩子把玩的骨笛。

        陈琳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声音有点沙哑：“真是够怪的，往年冬天成都都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

        叶宇飞走过去，把伞递给陈琳。

        “我们走吧。”

        叶宇飞拉住陈琳的手，撑开伞，走向与她视线背道而驰的方向。

        陈琳跟着叶宇飞上了黑色的小汽车，车门关上，突然，身后的嘈杂声使得她不得不停步回望。

        布告牌前已经空无一人，白鸦再度被鸦群追赶，吃力地在雨幕的囚笼里煽动着羽翼，似游离，似绝望，只为寻求渺茫的生机。

        明明都是相同的物种，明明都背负着同样的不详，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潋滟再起，浸入水洼内的纸张慢慢失去色彩，羽毛悠然地打着转，在一圈圈涟漪扩散中，纸张角落处的‘良華’两字慢慢地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它的始端，正如另一条故事的分流般，蔚蓝的灵魂丝线交叠汇聚，它与魂力的金线交织，去往水下的深处，那个不可触及的秘密之地，串联起两个世界的镇魂曲。

        【渎神者】坐在礁石上，仍在注视着风暴中央的千年古城，汹涌的破涛撕碎了天空的残影，将所有的光与暗抹去。

        侵略、鲜血、崩落、死亡。他知道，那是即将上演在此地的命运，在这重新开始运转的时间线上。

        它本不该遭此浩劫。他闭上了眼。

        可当记忆与现实发生了冲突，界限模糊后，被留下来的只有以利益为名的真相。

        讽刺的是，世界的命运就以这样的形式得到了延续。

        真是个不好的开端呐。青色的身影叹了口气。

        无论再怎么感同身受也无法插手，这是【渎神者】必须遵守的界线。

        雨水不停地砸落，怕是今日已不会停歇。在波浪要吞没脚下的岩石前，青年的脚下旋转出一枚银白色的阵，身体跟随雨水倾斜的方向，如碎雪般消失在了澎湃的浪花里。

        “你想改变他们的结局吗？”

        他向【你】询问道。

        战役是一种凶兆，探讨它的人往往会被恐惧吞没。

        短短几日，寒冬降临在了这座千年古城，冰霜跟着落雨的轨迹爬满了窗户、屋檐与街角，冷风渗入了漫漫长夜，熄灭了灯火的余温。

        街道上堆积着几处因爆炸与枪击毁坏崩塌的建筑与彩灯碎屑，这几日败劣气候很难进行处理与修复，宁静祥和的气氛一扫而空，人们说那是暴徒所致，但他们都被恐惧和寒冷驱回了房屋，将真相拒之门外。

        道路上积了不少水潭，隔着皮靴都能感受到它钻心的冷意。

        涟漪窜动，追寻着各有归处的脚步声，倒映出整座城市冷眼旁观的灰暗。

        将目光从窗外越渐黯淡的景色抽离回来，陈琳继续擦着湿润的头发，避开这个蠢蠢欲动的城市。

        叶宇飞给她的毛巾已经湿透，发尾的水滴顺着垂下的颈项处滴落，令她打了个寒颤。

        还有比寒鸦环绕更糟糕的事么。

        白有苏曾告诉她黑色寒鸦的意义，在大多数人的心中，黑色寒鸦的降临，象征着死亡、战乱、瘟疫，象征着难以熬过的严峻寒冬即将来临……

        只有在少数崇拜黑暗力量的魂术师心中，漆黑的寒鸦象征着从灰烬中重新崛起的新生，象征着用鲜血和尸骸，引领的更新换代的觉醒。

        一座繁华的都市，在大量寒鸦聚集之后，很快就会成为一座死寂的空城。

        而一个荒芜的废墟，却会迅速崛起成为新一代的力量中心。

        陈琳看着此刻风吹雨打的成都，又想象了古城昔日的繁华盛世，她也有点疑惑了。

        成都啊。

        多么壮丽的都市，多么富饶的城镇，都抵挡不过天地的无情和洗礼。

        陈琳取下了擦拭的毛巾，掌心里仍是雨水的冰冷。

        庆幸的是，叶宇飞在开车，并没把太多的注意力转移在她身上。他心事重重地看着车窗外，瞳孔里倒影着交错的风雨。陈琳喃喃自语了一句：“你也不是白瑞德。”

        老实说她从来没有认真看过《飘》原著，她上辈子也只是看过电影。

        故事的结尾，作者写着：“她从未真正理解过她所爱的那两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所以她把两个人都失去了。”

        陈琳不禁开始问自己，那段“记忆”中的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叶宇飞，还是因为不甘心和对悲惨命运的报复。

        前世今生的命运如此天差地别，仅仅是因为一个白有苏。这条命运分水岭，应该说是被那个少年从日寇魔掌中救下起，就变得越发不可测起来。

        想到白有苏，陈琳的心不经意间慢了一拍。刚开始，她出于让步置换的立场，与白有苏假结婚，原本是颇有些不情不愿的，可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早已从本能上却达到了不小的默契，可整个过程里陈琳还是感受到了……一点点，说不上来的违和感，像是有残缺的拼图需要弥补。

        那时候人人都言她和白有苏是一对恩爱伉俪，但他们俩都知道，那爱就像一幅工笔画，一板一眼描摹心上人，画中心上人含情脉脉，摸起来却冷冰冰硬邦邦。

        但她依然倔强拥抱了他，他是她的恩人，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疲惫，陈琳觉得有些困倦，她歪着又坐的端庄的睡着了。

        叶宇飞听着她逐渐绵长的呼吸，移开了眼睛从后视镜看她，不出意料的看着她安静的睡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像乖巧的婴孩，安安静静的睡着。

        他脸上不自觉的勾了笑，也是奇怪，以前哪怕他抱着她睡，她也是睡不安稳，一晚上都是迷迷糊糊的，时不时就要醒过来，可如今她倒是安稳睡着，也不见什么微皱的眉头了。

        叶宇飞放缓了车速，伸手摸了摸她有些苍白的小脸，脸上的笑有些无奈，他当然知道他们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也知道他们错过了很多年。这一次他只想挽回她，拯救他们的爱情，他不想再让任何人任何事阻止他们。所以他才会想和她多亲近一点，再亲近一点，把他们错过的时光一点点弥补。

        他的手心温热，落在她脸上平白无故的安抚了她那颗有些悬着的心，陈琳惊醒，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睡着了。

        她抬手压在他落在她脸上的大手，他也没抽回自己的手，只反手握住她的。

        雨渐渐的停了，一路上没有任何颠簸的汽车逐渐缓速，宣告着目的地的到达。

        车子停在了叶公馆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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