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自由的囚徒

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头顶浓郁的树冠，穿过空气里黏稠流动的雾气，将苍白少年的脸庞勾勒出一圈光晕，他在柔光里显得更加孱弱，整个人透出一种一击即溃的脆弱美感。

        陈琳微微有些皱起眉头，她刚刚似乎隐约看见苍白少年的额头上，有一道细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像是薄如纸片的刀锋切割后的伤口，隐隐朝外一直渗血——说是渗血，但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那道细缝中挤出来似的。但现在陈琳仔细凝神看去，少年额头又是平滑完整的洁白肌肤，没有任何异样。

        是幻觉吗？

        陈琳转过眼睛，不易察觉地看了看身边的白有苏，他看起来也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是一直忍着没有开口。

        苍白少年用他仿佛琥珀般的瞳孔，看着白有苏：“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

        白有苏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头，小声说：“您为什么……要离开水晶，不远万里的过来寻找我们呢……”

        “为了自由。”苍白少年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雾，仿佛一吹就散，“我们之前追求的路是错的。可惜，他们没有一个相信我的话。而且，也只有你们，能够完成那个任务。”

        “如果只有我们，根本不可能完成你所说的这个任务，要是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十多年前那场猎杀，那么，你就应该和我们一同前往。你的力量，至少可以威慑白辰微，否则，仅仅依靠我和有苏……”

        “我撑不到那个时候了……”苍白少年靠在巨大的树根上，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虚弱，像是渐渐消散的雾气，“我和你们不同，只要你们所处之地周围有黄金魂雾，你们就可以随时随地自由地恢复魂力。我们三个白银祭司。虽然在世人眼里，贵为天神，然而，我们却只能待在十字回廊三个房间墙面上那块巨大的水晶墙面之中。才能恢复魂力，一旦脱离那块水晶，我们的魂力就会随着时间不断耗损，就算完全不使用任何魂术。魂力也会从我们的身体里无可阻挡地外泄，难以储存，更别提恢复。甚至不仅仅是魂力。连同我们的生命与灵魂，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消失。在遇见你之前，为了对抗白辰微的猎杀，我已经消耗了大量的魂力……一度王爵陈琅嬅，能够在死前找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如何能相信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甚至都……”陈琳望着苍白得仿佛要和空气融为一体的少年，语气温柔下来。

        “陈琅嬅，一切都不是绝对的，这个世界的构成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千万倍，所以，哪怕只是一个很微小的改变，只要它被放置在了最适当的位置和最巧妙的时间节点，那么，这个微不足道的努力，也会带来彻底的颠覆变革。而且你我都清楚，你的经历与你‘记忆’中的一切都截然不同了。因此，未来的一切都还未锁死……”

        陈琳沉默着，把目光轻轻移开。

        “陈琅嬅，我一定要见到你，为的的是……”苍白少年稍微挪了挪身体，他的呼吸听起来更加急促，一只手则嵌进自己的额头，像拉扯某种物品般向外抽拔。一枚红色的，如同凝血般的冰片被他拉出身躯，静静的躺在他掌心，如同心跳般闪烁。

        “他渴望的东西，我却不会给他。”

        “这是……”红色冰片光华闪烁，如同呼吸一明一灭。刺进心脏的寒冰。白有苏还记得上次这东西透入灵魂时的力量，几乎要把自己的意志扯成碎片。他内心充满了震撼。

        “我的‘领域’，你们都已经见过了。”苍白少年看着两人，轻轻地说道。

        陈琳转头看向白有苏，他的表情平静，但是没有太多意外。显然，苍白少年早就告诉了他同样的话。

        “一度王爵陈琅嬅，我会把剩下的都给你。下面的路，由你自己决定。”苍白少年的目光渐渐柔软而朦胧起来，带着一种虚脱后的平静，仿佛将悲哀和释然混合在了一起，他晶莹的眸子看着陈琳。

        刹那间，震惊爬满了两个人的表情。

        “为什么？”陈琳惊诧又不解，她的嘴唇喃喃翕动。“为什么要放弃你的拥有？”

        “因为，我不再需要它。也因为，我无人可信赖。我要去走我的路，一条永远离开这里的路。留着它，只会让我被世界所困。”苍白少年的呼吸渐渐急促，“因为这是必须的路。来吧，不要拒绝我的赠与。”

        陈琳克制恐惧放松下来，做好准备。她选择了顺从，没有任何疑惑的无条件服从，这或许是在无数的怀疑和审视之后勉强认定的信赖。并且因为苍白少年的高度，她不得不半跪在地面上。缓慢地，带着某种迟疑，陈琳把手指伸向自己的衣扣，一个个地解开它们。

        “可惜这次没有止痛药剂。”苍白少年把冰片立在食指与中指间，一次性穿透皮肤、肌肉和肋骨的缝隙，笔直地穿刺进胸腔。“坚持一下。”

        疼痛炸裂，撕扯着每一条连缀心脏的血管，似乎要割碎这具躯体。许多陌生的记忆冲入脑海，浩繁仿佛海潮，闪烁如同鱼鳞。它们旋转、交错、拼贴……

        周围清冷的大雾，将四周的参天古木浸泡得潮湿一片。

        “每一个白银祭司在他获得这一身份的时刻，都曾被赐予一个与其神名相合的力量核心，我们叫它‘领域’。每个‘领域’都是不一样的，独一无二，无法混淆的。因此，它也被称为白银祭司的唯一凭证，不需要言语的生命凭证。如果哪位祭司丢失了他的‘领域’，或被别人窃取，那么他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他会像烈日下的露水一样消逝，所有失去领域的神灵结局都是如此。所以，我已经不是白银祭司了。”苍白少年轻轻擦掉从内唇线渗出来的殷红血液，他的牙齿和嘴唇，都晕染着这种又迷人又危险的鲜红，仿佛嘴里咀嚼着玫瑰，芳香四溢。

        “所以，你会死。”陈琳叹息，有着难尽的怅惘。

        “不，我已自由。”苍白少年回报给她一个绽放的微笑，“一度王爵陈琅嬅，下面的路属于你自己，是坚守于此还是选择放弃，都由你决定。但有一点要记住，只有在选择告别此世之刻，才可以让别人取走你心中的领域，一旦作出，无法改变。而且，你千万不能泄露今天的事情。否则，他们听到风声以后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你掳走，他们将会血祭你，剪断你的生命，夺走我的赠与。如若那样，你就摧毁它。”

        “就此别过，祝你们好运。你们，你们一定……要完成任务……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才能拯救这个世界……”

        浓雾像是冰冷的白色巨蟒，一股一股地贴着地面缓慢地蠕动前行。密集的植被交错穿插覆盖，将整个峡谷填满，大大小小的树叶争夺着有限的光照，几乎遮蔽了整个峡谷的上空。再加上寒冷浓郁雾气的笼罩，因此，整个峡谷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白昼应有的明亮。

        陈琳抬起头，头顶上空遥远的高处，是连绵不断的婆娑树冠，光线从树冠的缝隙里投射下来，被雾气阻挡润濡之后，涣散成眼前这片模糊的阴冷白光。她全身冰冷，身体里翻涌不停的恐惧仿佛月光下的黑色大海，一种锐利的刺痛像是冷冰冰的匕首一样扎在自己的心脏上。她僵硬地转了转头，看见身边静立无言的白有苏，他的面容此刻极度苍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着，连同他握紧拳头的双手，也在轻微地颤抖着，他的表情让人感觉他似乎看见了人间最最恐怖的景象。

        在他们面前，是已经死去的白银祭司，他那副小孩子的身形，此刻已经只剩下一层透明的水晶状空壳，仿佛蝉蜕一般，留下一个完全没有生命的寄居之躯。苍白少年前一刻还仿佛琥珀般温润而精致的双眼，现在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空洞眼眶，眼球仿佛融化消失，只剩下两个黑洞，此刻正幽幽地往外冒着森然白气。

        “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白有苏恐惧地问，“那【心脏】里还剩下的两个白银祭司……也……也是这种怪物吗……”

        陈琳无法回答。

        刚刚面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恐怖场景，完全超越了她的认知。她勉强维持着冷静挺拔的站姿，但其实她已经快要忍不住想要呕吐。胃里翻腾着扭曲的恶心感。她无法相信，白银祭司竟然是这样的东西……

        他们来自哪里？

        他们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能够回答。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陈琳寻回了所有曾经失落的过去，将所有的线索串起来后，这才知道，围困在牢笼中的囚徒，找到了最终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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