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七月二十日，暑气正浓的通州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微风夹杂着细雨落下，倒是有几分惬意。彼时朱翊珩正在郊外跟两个府衙的小吏一起修灌溉农田的辘轳，四周都是农田，无处避雨，两个小吏随即脱下衣服给朱翊珩挡雨，还不忘劝说道：“殿下，这雨怕是要下一阵子，卑职们送您回去吧！”

        “此处离府衙路遥，难保不会越下越大，这衣服也挡不了多久。你们还是去附近借个马车比较稳妥，本王就在此处等你们。”朱翊珩说着把挡在自己头上的衣服拽下来塞给他们，摆了摆手让他们快去。

        朱翊珩倒不是真的想坐马车，只是觉得用他们的衣服挡雨，多少有些煞风景，便寻个由头支开他们罢了。微风吹过，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朱翊珩闭上眼，静静感受着这场微雨。不知为何，他脑子里想的却是，这样好的天气，不知道沈云舒现在在做什么。朱翊珩觉得自己最近很奇怪，他好像总是会没来由的想起沈云舒，想知道那个满脑子离经叛道念头的小姑娘，她在做什么呢？

        忽然有阵阵歌声传来，他睁开眼才发现不远处有一老丈戴着斗笠坐在田里，十分悠哉的哼着歌。朱翊珩走过去，只见老丈在用竹篾编斗笠，老丈手上动作很快，倏忽间已经做出了一个雏形，他以为这个老丈是卖斗笠的，便随口问道：“老人家，这斗笠怎么卖啊？”

        哼着歌的老丈抬起头，笑呵呵道：“这就是给几位官爷做的，不要钱。”

        “给我？这怎么行？”朱翊珩说着拿出十几个铜板递过去，老丈却没接，摇摇头笑道：“这年头能实心为老百姓办事的人不多了，亲力亲为的就更少了。我刚才都看见了，几位官爷是难得的好官，几个斗笠，不值什么钱的，官爷莫要推脱了！”

        情真意切的一番话说的朱翊珩也不好再推脱，便撩袍半蹲下，跟老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忽然朱翊珩觉得细细密密的雨丝似乎避过了自己，不肯再落到他身上。他心下奇怪，微微抬头，只见一把油纸伞不偏不倚的落在自己头上。

        他猛地回过头，就看见沈云舒站在自己身后，俯身撑着一把伞，她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却笑得眉眼弯弯。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她头发上，像是春日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微风吹开了她鹅黄色的裙摆，头上系着的同色发带随着微风摇曳，像是一朵开在微雨里的金丝海棠。

        朱翊珩一时看的晃了神，恍惚间疑心是自己生出了幻觉。他缓缓起身，从沈云舒手里接过伞，握住伞柄的那一刻也不小心握住了沈云舒微凉的指尖，只一瞬沈云舒便缩回了手。

        还好，不是幻觉。

        朱翊珩撑着伞，不动声色的将其微微偏向沈云舒那一侧，端着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可开口那一刻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你怎么来了？”

        沈云舒装作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眼神飘向别处答道：“姑娘让我带了个人来给你看看，不过他现下不知去哪里逛了，所以您得稍后才能看到他。”

        沈云舒这人向来是这样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朱翊珩早就知道，可不知怎么的上扬嘴角忽然没有了弧度。

        沈云舒哪里知道朱翊珩的心思，她只觉得现在离朱翊珩太近，呼吸可闻，根本不敢抬头，朱翊珩又不说话，她只能硬着头皮道：“您不打算带我到处转转吗？”

        “你在京城什么没见过，这有什么好转的？”

        “那怎么能一样，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

        “这都是什么歪理？我怎么没发现这跟京城有什么区别！”

        一旁看热闹的老丈忽然笑了起来，晃着编好的斗笠道，“本来预备拿这个给官爷挡雨的，现在也用不上喽！我说怎么不急着避雨，原来是有人心疼，大老远来送伞。”

        沈云舒听见老丈的话，只觉得脸上发烫，忙不迭的想转移话题，忽然看见地上筐里摆着的草编兔子，连忙蹲下身夸赞道：“这些做的真好看，老人家，您手真巧。”

        “夫人要是喜欢，这些就送您了。”

        “不不不，不用了。”沈云舒吓得从地上弹了起来，连连后退。老丈以为她不好意思收，便道：“一点小玩意，本来也是给我小孙女做的，不值什么钱。官爷们才辛苦呢，为了我们能早日过上安生日子，没少费心，夫人莫要推脱了。”

        老丈说着就把竹筐往沈云舒手里塞，朱翊珩刚想解释说他们并不是夫妻，沈云舒却抢在他前面连忙摆手道：“老人家误会了，我不是他夫人，我们只是朋友。”

        朱翊珩心里莫名又是一股火气，自己还没说什么，她倒忙不迭的撇开关系，倒像是自己配不上她似的，想到这里脸色不由得比刚才更臭了一点。

        老丈看了看面露绯色的沈云舒，和脸色难看却不忘给沈云舒好好撑伞的朱翊珩，心下了然，笑着收回了筐，摇了摇头坐了回去，没说什么。

        老丈继续哼着歌，沈云舒和朱翊珩就那么沉默的站在那里，两个人谁都不肯先说话。片刻后，沈云舒偷偷看了朱翊珩一眼，见他还板着一张脸，干笑了两声想打破尴尬，便随口问道：“你今天怎么没带青云出来啊！”

        朱翊珩刚刚平复的心情再次陷入暴躁，他真是想不通沈云舒是怎么做到每一句话都触到他的逆鳞的，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哪里是来办正事的，分明是来看情郎的。让你失望了，青云在府衙，没跟我出来！”

        “什么情郎？你与他话都没说过几句，你这是…这是损我清誉！”沈云舒被朱翊珩没头没脑的话气的也扯着嗓子喊道。

        一旁的老者看着吵嘴的二人呵呵笑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道：“官爷，往西走约莫三里地有个亭子，看风景最好了，不妨带这位姑娘去转转！”

        沈云舒道了谢，懒得理他就自顾自往西走，朱翊珩脸上虽然不悦，却还是撑着伞跟上了沈云舒。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会，沈云舒发现伞一直长在自己脑袋上，便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朱翊珩，往前一步挡在他前面问道：“我方才可是哪句说错了让殿下不快？殿下到底在气什么？”

        朱翊珩在气什么，说到底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故而他没回答沈云舒，只是把眼睛瞥向一旁。

        沈云舒撇了撇嘴，从怀里拿出一小包蜜饯递到朱翊珩面前，朱翊珩一愣，疑惑道：“这是，给我的？”

        沈云舒点点头，朱翊珩接过蜜饯打开，只见是一些极为普通的杏干桃干，不由的费解沈云舒为何要送自己这个？

        沈云舒看他迟迟也没把蜜饯放进嘴里，有些尴尬问道：“你，不喜欢吗？我们第一次在京城遇见，你就在他家买的蜜饯果子，我以为你喜欢吃…”

        朱翊珩想起那日自己常去的那家铺子已经关门了，就在街上随便找了个铺子，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他没想到那么久的事情，她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还特意去买了，一直沉着的脸忽然乌云见日，露出了浅浅笑颜。

        “没有，我很喜欢。”朱翊珩拿起一个杏干扔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让朱翊珩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

        他将剩下的蜜饯包好放进怀里，两个人便继续朝亭子走去。

        “殿下，其实，我来找你之前已经在通州城里转了一圈了，房屋街市居然比咱们上次来时还要好呢，百姓都在称颂殿下亲力亲为，关怀百姓，是个难得的贤王呢！”

        朱翊珩听着沈云舒的夸赞，淡淡的笑了笑，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忽然说道：“沈云舒，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当时劝我来通州。”

        “殿下不必谢我，当初劝你来是我的主意，可这次随军可不是我的主意，留在这里亲力亲为重建通州更不是我的主意。说到底，所有的选择其实都是殿下自己做的，我可不敢居功，只是……”

        “只是什么？”

        “姑娘让我问问殿下，可想过这次出了风头，若是因此被陛下忌惮，打发您去就藩，又当如何？可有后招？”

        朱翊珩笑了笑道：“我一没有兵，二没有权，三没有结党营私，百姓们夸我是贤王，又没夸我是明君，皇兄虽然多疑，也不至于真的因为这样就处置我。不过这次既然出了头，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缩回去。此番回去，我会自请就藩，我已经想清楚了，与其留在京城畏首畏尾等待时机，倒不如天高海阔，把机会和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等我回京城，会跟你们具体详谈今后的计划部署。”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老丈所说的亭子处，沈云舒三步并作两步顺着楼梯跑上去，趴在栏杆上俯瞰着大片的农田，一脸的兴奋，“真的很漂亮，江南都是水田，这么大片的旱田我还是第一次见。”

        “等十月中，这里就都是金灿灿的了，更好看。到时候…”

        到时候如果我还没有就藩，可以带你一起来看。朱翊珩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沈云舒打断了，她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兴奋的问道：“殿下，你看那座山，想到了什么？”

        “无非是巍峨雄壮。”

        “那您知道，我想到的是什么吗？”

        “什么？”

        “我想到的是这山上的草一定很茂盛。”

        朱翊珩眉头一皱，不明白沈云舒是什么意思，沈云舒接着说道：“殿下知道为何同样一座山，我们想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吗？”

        朱翊珩摇摇头，沈云舒狡黠的眨了眨眼，一只手放在头顶，比划了一下：“因为殿下在这里。”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腰间比划着，“而我在这里，所以同一座山，我们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就拿大明来说，上位者看到的是两京一十三省，是江山社稷，是九州万方。而我们这些老百姓看到的是农田，是街市，是房屋，是千千万万跟我们一起生活着的百姓，是一个个具体的人。”

        朱翊珩一瞬间就明白了沈云舒话中的意思，她希望自己能不止用一个上位者的视角来想当然的俯瞰整个大明江山，而是也可以用普通人的视角看平视这个大明，推人及己，不再把百姓当作一个个冷冰冰的数字，一堆可以随意践踏舍弃的物品，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虽然这个道理，朱翊珩这一个月已经大概想明白了。不过听它从沈云舒嘴里说出来，到底还是不太一样。

        他转过头，却发现沈云舒也正在看着他，四目相对之时，沈云舒败下阵来，草草收回了目光。初见之时，他只是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意思，仅此而已。可接触越多，他越发现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很特别，她脑子里好像总装了这么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和主意，譬如现在，她如何想的到这一层，又是如何能想到这样妙的说辞？她似乎并不强势，却总能让别人顺着她的想法做事思考。

        沈云舒啊，真是个很有趣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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