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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天问 八,香饮子(1)


  秀姑有心事。
  秀姑的心事无人可以遣怀。
  自从来到京城,跟秦虎生活在一起,她便无怨无求,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为心爱的人生下孩儿,秀姑觉得,从今往后,  自己可以安安心心做一个贤惠勤劳的妻子。
  但后来的后来,事情慢慢发生了变化,她逐渐发现,一切并不如她所想像的那样。
  按理说,女儿活泼,可爱,聪颖,男人诚恳负责,悉心照料,  作为一个女人,应该没有什么可以奢求的。
  可惜,她总是觉得不够。
  因为她发现,在秦虎眼中、心中,对于林枫晚的爱意,远远超过了自己。众人一起欢饮畅谈的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他望向林枫晚的眼光,那样的专注,那样的深情。
  作为一个女人,她完全可以感受得到。
  那样的深情和爱慕,从来不属于自己。
  女人的直觉,总是那么准确、敏锐。
  秀姑有时候问自己:是我太贪心了吗?得到一个人,还想全部占据他的心?
  秀姑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但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心思,女人会嫉妒,女人会自私,女人会不讲理。
  偶尔她会想起在杭州,  秦虎总是呼朋引类,饮酒作乐,累了乏了,便躺在她的身边,酣睡得像个孩子。那时候他是全部属于她的,那时候的她无比满足。
  但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心只放在别人身上,他深情的眼光,不再只属于自己。
  是林枫晚的错吗?不对不对。
  阿晚妹妹配得起这样的眼光。她的美貌,她的能力,她指挥若定的气度,值得优秀的男人倾慕爱恋。
  她男子打扮时英俊潇洒,女子打扮时秀丽无双,天生便属于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她是京城知名人物中的翘楚。
  秀姑对于林枫晚,只有羡慕和自怜自叹。
  因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不会武功,不懂谋略,  既不能和秦虎商议对策,也不能和秦虎沙场并肩杀敌,她所能做的,就是本本份份,伺候公婆,相夫教子,安然度过一生。
  那是何等平淡的一生。
  有时候她也想过帮忙,林枫晚有黯然销魂楼的大小事务打理,近段时间经常召集谢老、曾老、楼里的兄弟,商议各种药材如何配置、采购、采购量的大小,如何装运、押运、行程怎么安排。而她站在旁边,无法插嘴。
  林枫晚抽空朝她笑笑,说道:“秀姐,我先忙着,等一会找你跟小荷聊聊。”
  她又可以说些什么呢?
  秦虎忙于军务,还有一些神神秘秘的事情,她了解他,甚至她知道他在为十七卫办事。
  在杭州,秦虎就是个整天团团转的大忙人,来到京城后,他的职位更高了,管的事情更多了,每次都是匆匆而回,匆匆而走。那种在小酒馆品菜喝酒的惬意时光一去不复返。
  秀姑不再是杭州城忙碌而充实的酒馆老板娘。
  她变成了京城里一位养尊处优的夫人。
  楼里管事、侍女、丫鬟、伙计不少,但她习惯事事亲力亲为,不习惯使唤下人。
  幸好她还有个林小荷,幼小而可爱的女儿,能缓解心中的淡淡寂寞。
  林枫晚、秦虎时常不在家中。这日秀姑穿起一件素净的长裙,对着铜镜,略施粉黛,悉心打扮了半晌,然后哑然失笑:镜里面那个白白胖胖脸色红润的少妇,还是杭州府那个小酒馆的秀姑吗?她已经有多久没有下厨做菜、酿造美酒了?
  秀姑抱来女儿,叫来赤脚汉,说道:“楼里闷得很,赵大哥,你陪我到外面走走。”
  赤脚汉姓赵,是个大大咧咧的粗豪汉子,平时也喜欢逗弄一下林小荷,和秀姑聊几句家常的(不像那个死气沉沉的鬼面将),说道:“好咧,那要不要叫几个丫头跟着,或者雇一顶便轿。”
  秀姑道:“不用啦,我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千金小姐,用不上这些排场,随便走走就好。”
  赤脚汉倒欣赏这种朴素平实的作风,笑道:“京城又大又热闹,可谓花花世界,秀夫人应该多出去走动走动。”
  三人一同出门,说说走走,尽往繁华的街市而去。
  京城人流车马如织,处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秀姑见惯了杭州府的繁华,但跟京城一比,可谓小巫见大巫,只觉得大开眼界,惊叹不已。
  林小荷瞪着点漆般的大眼睛,在娘亲的怀中四处张望,被外面眼花缭乱的景象深深吸引住了。
  有时秀姑抱累了,赤脚汉便接过孩子,让林小荷高高骑在肩头,小女孩觉得此举新鲜好玩,忍不住格格娇笑。
  林小荷叫道:“糖糖!”原来街边有一档卖糖人儿的小摊,薄薄的糖人儿穿在长长的竹签上,密密地插满一支草杆,旁边围了几个半大孩子,流着口水在看。
  秀姑笑着买了几根签,递给那几个小孩每人一个,递给女儿一个。
  林小荷又叫道:“鸟鸟!”却是十几个闲汉围作一堆,中间空出一处,用竹围子围了一个场地,场中放了两只公鸡,支棱着脖子上的羽毛,在激烈扑打对啄。
  那些人边看边拍掌叫好,还有几个人将铜板扔到边上的碗里下注。
  斗鸡、斗蛐蛐、斗狗、斗蹴鞠,本来就属于京城达官贵人、平民百姓的喜好
  走走停停,秀姑额上出了一层细汗,便拿出手帕先帮女儿拭擦脸上的汗水。又见街角支着一辆独轮车,上面摆放一个木桶,车头插了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面粗布招子,歪歪斜斜的写着三个字“香饮子”。
  香饮子乃是京城夏日常见的解暑饮品,由小贩们穿街走巷的随处叫卖,价钱也便宜,上至富户,下至平民,走得热了累了,都喜欢喝上几口。
  秀姑道:“赵大哥,咱们喝一碗香饮子解解乏。”赤脚汉点点头。
  摆摊的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穿着一件短衣,衣袖上打着几个补丁。
  那少年一双眼睛甚是灵动,嘴巴也勤快,笑嘻嘻说道:“大叔、阿姨,来一碗尝尝?我家的香饮子与别家不同,用的是上好的乌梅,刚刚成熟的时候采摘下来腌制,水呢用的是兴国寺那边的井水,出了名的清甜,里面加了桂花、茉莉花,喝了都竖个拇指叫好,价钱和别人一样,绝不加价。”
  秀姑先喂了林小荷几口,然后将碗里剩下的喝了,入口香滑酸甜,凉凉爽爽的极是舒服。
  她酿惯了酒的,知道水质的重要,那香饮子的确是用上好的井水冲泡而成,微笑道:“你这孩子,生意做得实在。”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问道:“阿姨是杭州人士?”
  秀姑道:“你怎么知道?嗯,我的口音你听出来了,对吧?”
  少年道:“我娘亲的老家,便是杭州附近的,阿姨咱们算半个老乡呢。”他的话音里,也加了几分江南口音。
  秀姑喜欢他说话伶俐,跟赤脚汉说道:“赵大哥,你多给这孩子几个铜板。”
  赤脚汉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少年。那少年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哪用这么多。”
  赤脚汉便将碎银硬塞到他手里,笑道:“秀夫人说给你,你就收着。”
  少年从独轮车上抽出两根长长的竹片,三下两下,编成一个青色的蚂蚱形状,蹲下身来,递给林小荷,笑道:“送给小妹妹玩。”
  那蚂蚱编得栩栩如生,林小荷显得十分喜欢,接过仔细打量,爱不释手。
  秀姑见那少年十分知礼识数,有心关照他的生意,问道:“你这孩子叫什么?”
  少年道:“俺叫平狗儿。”
  秀姑道:“你家的香饮子不错,以后你每隔两天送一桶到我这里,省得大街小巷到处走。”
  少年大喜道:“太好了,阿姨你住在哪里,平狗儿保证一定按时送到。”
  赤脚汉道:“你来黯然销魂楼,然后说找秀夫人的便可。”
  秀姑抱起女儿,和赤脚汉自行离去,到附近的勾栏瓦子看皮影戏、听曲子、看西域人变戏法杂耍。
  且说平狗儿得了银子,又无意中招揽了一名大主顾,索性收了摊,哼着小调,推着车回家。
  平狗儿的家是一条偏僻里弄的一间大杂院,几处低矮的平房,由几户人家一起同住,家中剩下娘亲与他两个相依为命。
  平妈妈心灵手巧,学得一手江南绣娘的好手艺,平时为左邻右里绣些花鸟虫鱼的图案,又精美又雅致,吸引不少回头客人,连周边大户富户的小姐姨娘也慕名而来,因此收入尚算可观。
  平狗儿除了推着独轮车满街兜售香饮子,有时也跑到码头搬货,打打下手,赚些小钱补贴家用。
  香饮子到处都有,五花八门,生意一向清淡。
  他人小力弱,搬货属于力气活,货主、船东、脚夫行的头子、车夫行的行首也不愿雇佣半大的孩子干活,因此码头上的零碎活也不多。
  仗着手脚麻利、嘴巴甜,平狗儿卖香饮子、挑井水、搬货、用竹条篾条编些篮子篓子小物件叫卖,勉强维持生计。
  平狗儿在院里放了车,推开房门入内,平妈妈正在床沿上绣花,见儿子早早回来,有些奇怪,放下手中针线问道:“今日这么早?街上没什么生意吗?”
  平狗儿道:“遇见一位好心的阿姨,夸我的香饮子味道好,赏了一块银子。娘,别忙乎啦,去买些肉菜,今晚咱们吃顿好的。”
  平妈妈接了银子,欢欢喜喜的去了。
  平狗儿喝了一碗井水,见娘亲和自己的衣服浆洗的干干净净,折得方方正正,叠放在床尾,心想:娘亲好久都没有置过新衣裳了,用的钗子还是那根木钗子,等我再勤快一点,多赚些铜板,给娘买新衣买首饰。
  笃笃笃,有人在外面敲着木门,叫道:“狗儿!狗儿!”
  平狗儿一听,便知道是邻居的张小毛,喜道:“小毛哥,快进来。”
  一个少年笑呵呵走进屋来。
  张小毛比平狗儿大一岁,个头较高,身材又黑又壮,两人自小一起在杂院中厮混长大,平日里像亲兄弟一般要好。
  张小毛眼睛一转,说道:“干娘不在呢?”
  平狗儿道:“去买肉了,晚上做一顿丰盛的,小毛哥你也过来同吃。”
  张小毛道:“有件好事找你,快跟我去。”
  平狗儿急道:“哎呀,你别扯烂我的袖子,衣服破了,我娘又要骂我。什么事这么急啊?”
  张小毛道:“鱼蛇帮你知道吗?”
  平狗儿点头道:“鱼蛇帮鼎鼎大名,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张小毛道:“鱼蛇帮的郭大爷说了,城里一帮有钱有势的恶霸,想霸占码头生意,断了咱们这些穷人的活路,他说要召集帮里的所有兄弟,还有叫上一些平时在码头作营生的百姓,齐心合力和那帮人斗上一斗。拉车的孙麻子叫我去,我想好了,咱们一起去。”
  平狗儿有些为难:“我娘不准我出去打架的。”
  张小毛跺脚道:“哎,你怕什么,咱们穷人人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再说郭大爷说了,事情办好了,还有赏钱。”
  听说有赏钱,平狗儿来了兴趣,说道:“就怕我笨手笨脚的帮不上忙。”
  张小毛道:“郭大爷说了,打打杀杀,鱼蛇帮里有的是好手。他需要另外找一些年少的、机灵的、不怕事的,他说另有安排。”
  平狗儿越听越心动,说道:“好,好,去就去!不过到底去哪里呀?”
  张小毛笑道:“去码头。”
  两人匆匆赶到城外一处码头,码头边有一大片空地作为堆货的场所,郭重九领着鱼蛇帮一干人,正在大声训话。
  下面都是些干苦力活的脚夫、车夫,还有四五十个十几岁年纪的少年。平狗儿匆匆一瞥,除了有几个认识的,大多数都显得面生。
  郭重九敞着上衣,露出胸口一大片毛茸茸的皮肉,大声说道:“他奶奶的,搬货运货,本来就是咱们穷人的要紧营生,有钱人抢了去,叫咱们都喝西北风吗?大伙说说,咱们干不干?”
  众人参差不齐地叫喊:“不干,不干!”
  郭重九道:“我鱼蛇帮愿意出面,跟他们硬碰硬较量,帮大家讨回个公道,大家说说,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干?”
  下面那帮少年热血沸腾,纷纷嚷道:“一起干!一起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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