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四章山崩

“郡主，您把门打开吧。”

        楚洛趴在床榻上，一动不想动。听着外面的声音，伸手拽过被子盖过头顶，恨不得这被子是个铜墙铁壁，一点声音都别传进来。

        兰儿在门外叹气，侧头看了眼身旁唯唯诺诺的丫鬟和绣娘，只能再度伸手扣门，“郡主，夫人说了，您若不让绣娘进门，隔日将军府怕是出不去了。您还是开开门吧。”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学诗书！我不要学女红！我要练剑！我要练枪！母亲干嘛都要给我收走！”

        突然传来的暴躁叫喊声让兰儿惊得霎时将头离远了些，皱着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楚洛这怒气不是一天两天了，都压在今日一并爆了出来。

        从西境回来时，赵戍先回了趟凤泉，待了七八日，才又启程去了边境。却把楚洛给留在了凤泉。更是加派了一个赤影，就为了不让她私自出凤泉。

        起初楚洛并无反抗之意，让她待着她就待着呗，在这里也能练剑跑马，无聊了也能去校场找人切磋切磋。可没过两天，林如婉又是找先生又是找绣娘的，硬是要她学，哪怕不学，也得静静坐着看。楚洛哪里受得住这般枯燥乏味的日子，学了个把时辰，立马又拿着枪剑出去练了。

        赵戍的命令只是让楚洛不出凤泉，赤影自然也就没拦。

        林如婉见实在管不住，就让仆从把楚洛的兵刃全都收了，连小件的飞镖短刃也没留一个。又让赤影时刻跟着，不让楚洛去校场练武。这下楚洛彻底恼了，也就有了今日闭门不出的一幕。

        兰儿左右不得其所，又扣了几声，楚洛还是不开门。

        正当门外三人不知所措时，林如婉来了。

        还是一身素色的衣裙，其上四处各点缀着几处绣花，是她最喜的君子兰。走动时步履轻盈，头上的白玉步摇隐隐晃动，却是不大明显的。

        “你心可静下了。”林如婉对着门内，温声道。

        她其实不想管着楚洛，只是心浮气躁终究不是好的。楚洛之前练剑，练着练着把她自己给伤了。所以她才把兵械全收走了。让楚洛学诗书女红，也只是为了静心。

        楚洛不似林如婉，自幼受家中父母教导礼节，养了满身的书香气，性格自然也温和。而楚洛受赵戍的影响，性格难免跳脱，林如婉许多时候都不知该如何教导楚洛。幼年时楚洛入宫，虽只有两年时间，却对她性子影响太多。

        “你父亲之前怎么教你的，”林如婉的声音就似她这个人，温婉柔和，却不失身为母亲的气度，“夫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行于左而目不瞬句。”1屋里没有回应，林如婉接着道，“你倒是说说，你一天到晚吵着要练剑，练了这些天，你可有所长进？我可以让他们走，你也不必学，但你要想练武，还是等着你什么时候心静了，再说吧。”

        林如婉转身，对着一旁的绣娘和丫鬟道：“你们先下去吧。这两日绣娘也不必来了。”

        “是。”两人匆匆行礼，赶紧走了。

        “让灶房弄些饭菜送过来吧。”

        “是。”兰儿送走了林如婉，也去灶房吩咐了。

        屋里的楚洛翻身平躺，双眼空洞无神地看着床帏。

        静心……如何静心……

        林如婉走在回屋的路上，正路过廊下，便看到有人走了过来。

        “君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赵戍快步走近林如婉身边，拉起她的手，急声道：“洛儿呢？”

        “洛儿？”林如婉一瞬间没从赵戍的言语中反应过来，“洛儿在她自己屋里呢。怎么了，你这是急什么？”

        赵戍没说话，拉着林如婉回了屋。他步子太急，林如婉险些跟不上。白玉步摇相撞，玎玎玲玲的声音萦绕在两人耳边，赵戍身上的铁甲也不曾断绝声响。

        林如婉许久未见赵戍如此着急慌乱的神色。这到底是怎么了。

        赵戍将房门关上，转身便双手抓着林如婉的肩，盯着她的双眼，沉声道：“你带上洛儿，去有方，马上就走。”

        望着赵戍的眉眼，林如婉沉默了片刻，轻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蛮沙人南下了吗？”

        “你别问了，听我的，现在赶紧收拾东西”

        “你回答我。”林如婉打断赵戍的话，“君子，出什么事了。”

        “我、”赵戍一时失了声，“你不用理这些，照我说的做。到了有方，自然有人会接应。”

        “不是蛮沙，”林如婉摇着头道，“蛮沙人不会让你急成这样。是安阳对吗？”

        看赵戍霎时慌乱的神情，林如婉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你只知道让我避难，怎么就不能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呢。我和洛儿今日去了有方，明日又该去哪里？你总要让我知道我们到底在躲什么啊。”

        “我也不知在躲什么……”赵戍低头叹息。

        林如婉扶他坐下，倒了一杯茶，“君子别急。”

        “今日安阳来信，”赵戍一手抵在眉心，稍作按揉，缓解一路以来紧绷的精神，“之前西境起乱，估计是有人刻意为之。而且这人很可能就在大君身边。”

        “你怕安阳变了天，你手握重权恐成众矢之的，到时护不住我和洛儿，对吗？”

        林如婉短短一句话，就点明了赵戍心中最大的忧虑。

        赵戍的确是怕。

        他现在不知道安阳的情况，楚昭帝信中说自己病重难医，恐无多少时日。若只是楚穆继位而立，他也无甚担忧。但那人暗中与蛮沙西戎勾结，倘若趁着楚穆年少登位、京都无首之时召集蛮沙南下，没了楚昭帝的后援，他也无必胜的把握。何况此人想要他的命，从西境时他便明了。

        至于此人到底是谁，楚昭帝想不出，他也想不出。

        这两日北境之外安静得过了头，更让他心中不宁。

        “有方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你们先去那里，这两日我也会派人将凤泉百姓撤离此处。”

        凤泉是离边境最近的一座城，当初武帝北伐之后，才归为大楚疆域。若蛮沙当真南下，最先波及的一定是凤泉。而有方本是北境关口，位置独特，近年又加固了防御工事，再怎么也比凤泉安全。

        林如婉听完赵戍的一席话，向来端正的背脊不自觉弯了些。她低着头，轻声道：“君子……我不想走。”

        赵戍紧皱的眉头并未因为他的按揉有所舒缓，他从座椅上滑下，在林如婉面前单膝跪地，抬头看进她的眼睛里，“只有你和洛儿无碍，我才能无牵无挂。”

        林如婉回望着他，温和的眉眼染上了几分执着之意，“就是有了牵挂，才会想着归家。”

        仅这一句，赵戍便知道林如婉不会走。

        两人相看无言许久，最后还是赵戍妥协了。

        他伸手抚上林如婉的头，轻轻压向自己，让两人的额抵在一起，吐出的气息也紧紧交缠。赵戍闭着眼，低沉的嗓音坚定道：“我会回来。”拼尽最大的努力回来。

        这是第一次，赵戍心里带着牵挂离开。

        以前，楚洛尚未出世时，他想着：若他战死沙场，林如婉正值青春年华，家中父亲身份也颇有威望，再嫁不是难事。楚洛出生后，他想着：她们母女俩同居京都，将军府家底尚厚，又有楚昭帝庇护，就算他死了，她们也能平安无忧。而这一次，他的身后就是自己的妻女，他要战，更要胜。

        林如婉久久望着赵戍离去的背影，紧紧握着手里的蚕丝锦布。琥珀色瞳眸隐隐颤动，那是无尽内敛的担忧与伤怀。

        “咳！咳咳咳！”

        “大君！”上官佳人手忙脚乱地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擦着楚昭帝嘴角不断溢出的血。

        “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上官佳人猛然将手中带血的帕子砸向一众跪着的太医。

        底下的太医齐齐伏地呼嚎：“王后娘娘息怒！”

        为首的一名太医缩着身形，颤声道：“娘娘息怒啊，臣等……臣等实在无力回天了……”

        上官佳人眼中怒意陡然上升，转头紧紧盯着那人的背脊。只听她声似寒霜，缓缓道：“你敢再说一句无力回天，本宫现在就让你的命，无力回天。”

        太医浑身狠狠抖了一下，眼中惊恐之意昭然。上官佳人此话一出，他便再也不敢开口了。

        于是短暂喧哗之后，一室又归为寂静。

        屋外走廊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着杂乱，似是好几个人。

        上官佳人没去看是谁，她只听见几人跪地的声音，紧接着，有一人开口道：“母后息怒。”

        随后又有几人一齐喊道：“母后息怒。”

        楚槐看了眼跪满整间屋子的太医、侍女，尤其被身侧浑身发抖跪伏在地的身影吸引了视线，他稍作思索便知缘由。所以他一来就先说了一句“母后息怒”。

        他起身走向床榻，路过太医身前时，看到了那沾满血的帕子。

        “母后，让儿臣来为父皇诊脉吧。”楚槐低声道。

        上官佳人只动了下眼眸，再没说其他。

        楚槐说话时尚算平静，但那大袖之下滑出的手，却是颤抖的。片刻后他收回手，一时无言。

        “让太医都出去吧，”上官佳人看出他眼中的慌乱，“你父皇这时候不喜欢人多。”

        楚槐起身，悄然屏退了所有的太医和侍女，常德和一众内侍也被屏退在门外。

        偌大的屋内转瞬间宽敞了不少，人的呼吸好像都顺畅了许多。

        身侧的传来小孩轻轻的抽噎声，楚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年纪尚幼的孩子用稚嫩的声音问道：“皇兄……父皇他……”

        楚槐伸出一指抵在唇边，柔声安抚他，“小七现在不要说话，好吗？”

        “好……”

        “五哥什么时候回来？”另一侧的少年问道。

        楚渊转头，看见他眼珠子里隐隐的泪光。“快了吧。”

        安静了片刻后，年纪最小的七皇子终于止不住眼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父皇——”

        他这一哭，原本憋着泪的六皇子也跟着哭了。一时间屋内哭声喊声此起彼伏。

        许是哭声太过闹心，原本紧闭着眼的楚昭帝也皱着眉睁开了眼。

        他此刻靠在上官佳人的怀里，一睁眼便看见了自己的王后。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皱着眉道：“怎么这么吵……”

        看着楚昭帝睁开了眼，楚槐和楚渊齐声唤道：“父皇……”

        上官佳人浅浅笑着道：“还不是你的两个小儿子。我想着你那些妃子若是全来了，准要哭个不停，吵你清闲，便只叫了老二老三和两个小的进来，其他人都在殿外。没想到还是吵着你了。”

        “是吗？”楚昭帝也笑了。他费力呼吸了几下，看了看下面跪着的四个儿子，“都来了啊……穆儿呢？”

        上官佳人哽咽道：“快了，穆儿明天就能到了，大君再等等，再等等……”

        “我、我恐怕…等不了了……”

        楚昭帝一句话喘了几口气才说完，上官佳人听着，眼里的泪一瞬间就落了下来，滴在楚昭帝的脸上。

        楚昭帝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轻轻抚过上官佳人的脸颊上的泪痕，他喘着气道：“…佳人…莫哭……”

        “父皇！”

        “大君！”

        哭嚎声似洪水一般暴涨，像是要掀破屋顶。从屋内传至长廊，从长廊传至屋外。

        所到之处，万人跪地。

        “小乞丐……”上官佳人握住楚昭帝垂下的手，轻声呢喃。

        沉闷悠扬的钟声以极快的速度传遍整座宫城，甬道两侧的兵士纷纷低头下跪。一切的事物都像是瞬间静默，无人言语，无人嬉笑。唯有两人在这寂静的钟声下，拼尽全力地奔跑。

        殿前的响声，引得廊上跪着的众人齐齐转头看向姗姗来迟的人。

        楚穆大口喘着气，他一刻不停地奔波了这许多天，却在宫门前听见了一声声钟响。

        他衣摆杂乱，衣襟也不似以往的整齐。眼眶泛着不正常的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角隐约可见水渍。有水珠沿着下颌滑落，让人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

        众人自觉让道，楚穆迈着沉重的步子缓慢走过，停留在敞开的门前。

        “进来吧，”上官佳人抬头看向他，“你父皇刚刚还在等你。”

        楚穆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走上前，双膝跪地。

        不似屋外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屋内人只是清泪两行，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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