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落子

临近入夜，风沙又大了起来。目所不能及的黑暗之处，总是给人莫名的危险之意，催促在外的人归家。

        不远处的两人两马亦踏上了归途。

        “当初我说要走，父亲问我为何。”楚洛的身子随着马匹的缓慢行进而轻微晃动，声音混着风声却格外清晰，“我说，在这里待着无趣。日日操练却没有盼头，可不是无趣嘛。”

        楚穆安静听着。那时他刚刚离开赵戍，便得了九品长上的职。虽说他也是凭实力取胜，但楚洛当时在步兵营也理当得此封职，赵戍却直接跳了过去。这事任谁也是不舒服的，更何况是楚洛。

        “父亲又问我，”楚洛回忆着过去——

        赵戍皱着眉，盯着眼前不多大的楚洛，“你不是不想一直待在军中吗，入了户籍封了军职便是一辈子的兵，那时再想离开，便不是如今这样简单。现在你还要执着于此吗。”

        楚洛不卑不亢，昂首挺胸，一脸的理直气壮，“那我为何还要留在军中。父亲，您说过，建功立业当是志向所在。您也说过，往后的路会让我自己选。现在我想好了，您既然并没有让我入军的打算，那我便游山沥水，四处学艺。可如今您这样困着我，又是何意？”

        楚洛这一番话，让赵戍顿时无言。他好像无意中织了一个笼，却不知这笼究竟是护住了人，还是困住了人。

        “好，”赵戍闭上眼，一手支额，靠在案几上，“待行了及笈礼，你想去何处为父都不会阻拦。”女儿大了，当真是不由爹。这倔牛性子，到底是随了谁啊。

        “但这两年，你必须乖乖听话，安安分分的待在这里。”

        赵戍起身，走过楚洛身旁时突然停下，想了片刻，他还是沉声问道：“洛儿，若是将来大楚需要你，你会如何。”

        楚洛立在原地，默了半晌，还是没有开口。

        赵戍伸手按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两下，放缓语气道：“现在不用急着回答，等你下定决心要离开的时候，再说吧。”

        现在楚洛有答案了，从她拿到铭牌的那一刻。

        远处隐约有了火光，快到营寨了。

        楚洛停在原地，远远看着那不算清晰的寨墙，看着不论日夜风雨，依然身姿挺拔的兵士。“…我现在有些舍不得这里。舍不得父亲母亲，舍不得草原风沙，舍不得这些为大楚流血流汗的人……但是，”楚洛低头，伸手抚上马背上挂着的佩剑，“我心中有念。”

        “什么？”楚洛最后的话他没听清。

        楚洛抬起头，却没有回应他，只是弯眼笑着，策马而去。迎着风大声喊道：“青山绿水！剑法至极！逍遥自在！惩奸除恶！”

        有人让她知道，世间之大，奇山异水无数。

        也有人让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她自知是个待不住的性子，与其日日在军营里想着念着，还不如出去走一回。

        听清之后，楚穆也咧开嘴笑了，扬起马鞭追赶楚洛。

        只要你想要，上山下海我也为你去寻；只要你想去，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同闯。

        往北更深处，水木草树越见稀少。为了生存，人们只能不停的迁徙，寻找水草更为丰盛的地域。

        篝火上架着肥硕鲜美的羊肉，烈火烤出的油脂滴落在灼热的木炭上，“滋”的一声，便没了踪影。篝火四周有怀抱小孩的妇女，有身披皮革、健硕魁梧的男子，也有银发满头的老者，他们曾是草原上最勇猛的猎手。

        “伊戈尔。”

        一道沙哑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引得篝火旁的人纷纷侧目。让人意外的是，这道稳重成熟的声音，却来自于一个二十四五的男人。

        男人的皮肤因日光久晒而略显棕色，倒是十分干净。自然卷曲的头发随意束起一半，左耳上的耳环随着动作偶尔挨上侧脸。粗厚的眉下有一双敏锐的双眸，像极了狼的眼睛。

        被叫的人正要起身回应，却被按住了肩膀。他仰头看着来人，“狼主。”

        狼主，北境之外蛮沙部族的首领。上一任狼主因病已逝，如今的狼主，是各部争夺之战的胜者。

        “嗯，不用起来了。”说罢自己也坐在了旁边。“大家都还好吧。”

        “嗯，”伊戈尔点头道，“除了一些怀着孩子的妇女和老人走的慢一点、有些吃不消之外，其他人都还好。”

        男人用力拍了拍伊戈尔的后背，道：“再坚持几天，我们就快到了。”他已经找好了过冬的山谷。

        “格丹狼主。”旁边跑过来一个小男孩，在他后面还有一个慌张的妇人，正要把男孩抱走，嘴里忙道：“狼主，孩子太顽皮了，打扰了您。”

        “无事。”格丹伸手把男孩抱了过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你找我有事？”

        男孩看了看妇人，又回过头看了看伊戈尔，最后才直视着格丹，道：“格丹狼主，阿娘说您是蛮沙年纪最小也最厉害的狼主，是真的吗？”

        格丹嘴角扬起，与伊戈尔对视一眼，皆笑出了声。他回答道：“是啊，怎么了。”

        男孩又问道：“那您能找到不用迁徙的草原吗？阿公阿婆都快走不动了。”

        格丹愣住了。不用迁徙的草原，他当然找得到，只要往南边走。但是那里有一道墙。

        “格丹狼主。”男孩摇了摇他的手臂。

        格丹回过神，一只手盖住男孩的脑袋摇了几下，转头看向黑夜深处，道：“会的。”他一定会找到不用迁徙的草原。

        楠木雕花的坐榻上，居中置有一方紫檀棋盘。纵横交错的三十八条线，形成三百六十一个交点，其上黑白二子分散各处，如黑白两军对峙，厮杀惨烈。掌局者仍在落子。

        满室寂静，只余棋子与棋盘碰撞的细微声响。

        博弈之人端坐榻上，手执棋子，目光皆看着棋盘，全神贯注。

        最后，黑子稳稳落于盘上，满盘棋局，胜负已出。

        “半子。”执黑者平淡道。

        另一人手中仍执着白子，待看清这棋局再无活路后，才缓缓松开了两指，棋子便自然滑落至棋笥之中。

        “大君的棋艺，举世无双。”那人拱手道，“臣输了。”

        “哈哈哈，”楚昭帝大笑两声，“大将军的棋艺亦是世间翘楚。今日与你下这一盘棋，不谷十分痛快。”

        赵戍也很痛快，不过最后的一步，他却不解。伸手比划最后落子的一处，“大君最后可是手下留情了，未将我这一片棋杀个精光。”

        楚昭帝摆着手连连道：“非也非也。大将军的棋，本心是取胜，而不谷的棋，是制衡。”

        楚昭帝一语惊醒梦中人，难怪赵戍总觉着这盘棋越看越不对，原来到了最后，楚昭帝把原本激烈的战斗，化为了实力相当的对峙。黑子只是略占主导，最后也只胜了半子，却让整盘棋再无可能翻盘。

        赵戍看明白了，“大君今日的局，费心了。”

        楚昭帝早就屏退了所有内侍，此时也不多做遮掩，直接从袖中又拿出了之前那卷红纸，递给了赵戍。

        待赵戍看完了，楚昭帝才慢慢道：“不谷之意你应当明白，这婚约，你尽可只当是个筹码。日后若是用不上，那是最好的。”

        赵戍将那婚约放在棋盘上，面上略显犹豫，“大君当真觉得…五殿下可担此重任吗？”

        “赵戍，”楚昭帝直视着他，“你是在问不谷，还是在问你自己。”

        如若赵戍当真觉得楚穆担不了，当初去北境时，便不会一点反对都没有，还把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更不会在他放弃秋擂之后施以惩戒。

        这些楚昭帝都看在眼里。

        看赵戍不作声，楚昭帝起身下榻，抖了抖两边的龙纹宽袖。背对着赵戍，道：“这两张婚约皆交于你，日后…让洛儿自己定夺吧。至于穆儿…”楚昭帝略微低下了头，话语中透露着些许无奈，“他始终，也永远，是大楚的五皇子。”赵戍…对不住了。

        是啊，楚穆始终是皇子，他摆脱不了，赵戍也摆脱不了，如今，也让楚洛摆脱不了。也许他当初不该留楚洛，若放她离去，是不是就不会入这一场局。

        赵戍虽然只给了楚洛一个七品校尉的职，但楚洛在军中的威望，已经积累了不少。他这三年的做法，并非没有缘由，既是为了磨她的性子，也是为了让她得到众将的认可。其实，他花在楚洛身上的心思，比楚穆只多不少。

        赵戍一边想着，一边寻了笔墨，在婚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只希望这纸婚约，永远不会被用上。

        楚昭帝的棋，已经下到了许多年后。他深知大楚如今的弊端，也能预想到以后大楚会面临的困局。这纸婚约，只是他为以后楚穆顺利治理大楚埋下的子。若时局安稳，这子便不用也可。

        “常德。”楚昭帝已经走了出去，只剩赵戍还在殿内。“去凤仪殿。”

        “是。”常德拱手躬身道。他立了片刻，楚昭帝都走过了，还是没见赵戍从殿中出来，忙问道：“大君，这大将军…”

        楚昭帝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无妨，别让人进去扰他，他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是。”

        这一步棋本可不下，但楚昭帝不知为何，心中总是隐有不安。

        楚渊虽无意拉拢，但朝堂之上，已有不少支持者。日后若是要争，也不是没有胜算。但是…如今的大楚，要的是治国安邦的君主，不是开疆拓土的帝王。南越诸国统一之势越发明显，西、北两方战乱不断。想要维持现下这份安宁，实在不易。

        临近凤仪殿，随侍们在两侧仔细掌着灯，照亮殿前的台阶。侍女正要行礼，常德却示意她们安静。大君交代了，不能打扰王后休息。

        里面的灯还亮着，想来是还没睡下。楚昭帝正要打开殿门，却突然收回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剧烈咳嗽起来。

        常德连忙上前搀扶着，担忧道：“大君没事吧！这咳嗽怎么不见好，反倒更为严重了！”

        楚昭帝伸手拽紧常德的衣袖，匆忙出声，“小声些，王后还没睡呢。只是咳嗽而已，不要紧，吃了药就好。”

        “好，好，吃药。”常德慌慌张张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青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大君，来。”

        楚昭帝就着他的手吃了药，等完全止住了咳嗽，与平常一般无二之后，才踏进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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