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二十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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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懂行的人,江城势力最大、根基最牢固的企业集团是哪家,那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出两个字:谭氏。
如果问得再深一些,这谭氏最引人注目的高层是哪位,那人就会露出一点犹豫不决的神情,思量半天,才摸着下巴,说,或许是……谭家长女和小谭总。
谈到小谭总,说话的人往往会神色复杂,有些忌惮,有些畏惧,但又有点隐约的轻蔑嘲讽,虽然惹不起,但也看不太起,忍不住要阴阳怪气或者明褒暗贬几句,最后压低嗓子说一声“不过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疯子”,但谈到谭家长女,不论男女老少,这时却都会收敛起不屑和嫉妒,或多或少止住些品评的话音,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心向往之的神情。
谭家长女谭明梨,数年前真是惊艳一时的人物,出了名的温柔美丽,风度翩翩,好看得几乎叫人移不开眼。
同辈更多是心折于她的气质美貌,老一辈则更欣赏她的品行和能力。
听说十一年前京城的赵鸿梁赵老爷子给自己的孙女办生日宴,谭景山曾携谭明梨一同前往,一向眼光挑剔的赵鸿梁少见地对这位小辈极为赞赏,当着众人的面亲自写了一幅字,送给谭明梨以示勉励,题曰“皓月清风”,说谭明梨虽然年少,却磊拓端方,俨然有君子气,自那以后谭明梨便名声愈响。
她那年不过才十七岁,甚至还没有成年,已经有如斯盛名。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确信,下一任谭氏的接班人肯定就是这位谭家长女,她却如流星一般,极灿烂也极短暂,以一种决绝到近乎自毁的方式熄灭了自己的光彩。
——她大学毕业之后违背父母亲长的意愿,放弃深造,直接结婚当起了家庭主妇,叫知道消息的每个人都大跌眼镜说不出话来。
众所周知,谭家有一个奇怪的规矩,不论男女一律公平竞争,但女孩子如果结婚过早就自动视为放弃继承权。
谭明梨就这么退出了竞争的战场,从此偃旗息鼓安于家室,在江城的上层交际圈中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半点消息回音。
众人惋惜之余都十分感慨,没想到这位天之骄女居然最后是败在了情关上,宁可放着偌大的家业不要也要结婚嫁人。
他们之中有人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谭明梨这样的人物心甘情愿地抛家舍业,特地参加婚宴去看,觉得那个小子除过长得的确不错之外也没什么稀奇。
啊,硬要说的话,那就再加一条,他看谭明梨的眼神倒真的很深情款款,看起来是真的爱她,真心不似作假。
但是——嗨——观望的那人心里不以为然,心道凭谭明梨的样貌家世、人品气质,但凡有一样,别说这沈青洲了,随便来个男人也能这样深情款款地望一番,恨不得把她供起来,保管比大情种看起来还像大情种。
所以谭明梨到底是看上了这小子什么啊?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人们困惑之余也就只能啧啧舌摇摇头,暗叹一声女人真是一陷入爱情就糊涂,晕头转向不明事理。
回家之后还心有戚戚然,要特地敲打教育一番自家的女儿,对她们耳提面命,千万不要太把男人当回事,还是要把钱跟权攥在手里才是正事。
从此谭明梨一下子就不是“别人家的孩子”了,她跟数年前为男人离家出走、闹得满城风雨的赵之华光荣并列在名门教育女儿的反面例子里,这是后话了。
谭明梨沉寂六年,直到去年冬天忽然重回谭氏,直接空降总部总经理,跟谭二叔分庭抗礼,这才又重新回到了江城众人的视野和议论里,牵动许多心神和回忆。
毕竟她是当年不少人心中的白月光呢。
十一月小雪宴一见,这轮明月不仅没有因为结婚又离婚珍珠变作鱼目,面上也没有半点众人猜测的憔悴或愁容,她风华丝毫未减,反而比从前更加款款动人了。
站在人群之中仍旧耀眼夺目,含笑颔首,眼波流转,神态自若地举杯敬酒,自然温和地与人共舞,美丽得不可逼视。
离得近一看,这谭总好像比宴会上远远地看起来还要更漂亮一点……男人不禁望着谭明梨有点发愣,直到女人微笑着敲了敲桌子,这才窘迫而又自惭地醒过神来,连连道歉。
谭明梨只是淡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
奇怪,这女人明明看起来温温柔柔文文雅雅的,说话也温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股奇特的压迫力,叫人心生惶恐,不敢轻视。
男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忙继续跟她谈话。
说完正事之后他才放松了不少,天南海北地闲谈了几句,下意识恭维谭明梨道:
“……不过,他们可比不得谭家。像谭家,那是什么?oldmoney!跟那些近几年才发家的newmoney可是比不得的呀……”
谭明梨微微一怔,随即面上的笑今天头一次冷了三分。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自己办公室的门有没有关严。
这种话,私底下胡侃也就算了,他怎么敢当着她的面乱说。
她仍旧带着一点笑,神色语气却云一样地淡下去:
“张总,您说笑了,咱们国家哪有这些东西。不过是随便做些生意,养家糊口罢了,您倒说起外国话了。”
男人这才发觉自己大大地踩了雷,原来谭明梨不爱听他这一套,当下也尴尬不已,啊了一声:
“嗨,您说的是,您说的是……您看我这张嘴!”
谭明梨只是清清淡淡地笑,适时地递了一个台阶过去,让他不至于无话可说。
男人终于走了。
谭明梨直到送走他,神色这才慢慢地冷下去,皱着眉,开了一点通风设备,叫办公室里透透气。
刘秘书敲门进来,手里拿着瓶酒,有点为难地看着她:
“谭总,您看,这是刚刚出去的张总塞给我的……说叫您务必收下。我刚要还给他,他就硬给我,还跑掉了。”
谭明梨望了望她,年轻的女孩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看起来有点不安,像是害怕她批评一样缩了缩脖子。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温和地应:“没关系。放在桌子上吧。”
有时候要是不收礼,反而不好。
谭明梨走过去,将那瓶酒拿起来,端详了一下标签,随即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是一个少见的小众牌子,年份尤其漂亮,不知道那个人从哪里打听来的她爱喝酒,特意送了这瓶酒来,想必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和钞票。
要是把这讨好人的心思稍微花一点在项目上,她也不至于跟他说个话都这么烦。
刘秘书还在办公室里乖乖地等她的话。
她刚刚大学毕业半年,看着还是一副孩子模样,有点稚气未脱,脸颊上还有点尚未褪去的圆,硬是把一身正装穿出了学生制服的感觉。
谭明梨看着她,忽然心头一动。
她犹豫了半晌,轻轻地道:“小刘。”
刘秘书应声抬头。
“你爱喝……白酒吗?”
谭明梨凝视着她,像在透过她年轻的面容凝视另外一个人。
她嗓音轻轻的,含着一点不知名的情绪,像轻柔的风:
“或者是,觉不觉得,白酒是大人喝的口味?”
啊……?
刘秘书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忽然问这个,懵懵地眨巴眨巴眼睛,抱着文件夹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回答。
救命,老板在问什么,她怎么听不懂。
谭明梨见她一脸茫然,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这问题的突兀和奇怪。
她自嘲地笑了笑,抵着额摇了摇头,温声道:“没事,别在意,我就是忽然想起来,随口一问。”
“去忙吧。快放年假了,每天工作一定很多吧?”
谭明梨温柔地嘱咐她,“也不要累着自己,嗯?谭氏的福利还是不错的。”
得到老板亲切关心的刘秘书受宠若惊,一下子把刚刚的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高高兴兴地说了句“不辛苦不辛苦!给谭总办事不辛苦!”,就浑身洋溢着动力退出了办公室,悄悄地关上门。
她走之后,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只能听得到空调运作时的一点细微的震动声。
窗外投进来一点冬日浅淡而无力的日光。
谭明梨坐在一片寂静里,良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真是糊涂了……怎么会忽然之间昏了头,拿这个问题去问自己的秘书呢?
是她太想念小水了吗?
谭明梨支着额角,犹豫了半天,做了许久心里建设才敢打开手机,点到微信里面。
她熟门熟路地往下翻,去看跟小水的聊天框。
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着,最后一次跟小水聊天是在去年的圣诞节,2020年12月25日。
今天是2021年1月20号,农历的腊八节,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自从小水圣诞节第二天早上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跟小水有任何联系了。
她既没有联系小水,小水也没有联系她。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甚至都不知道小水现在住在哪。
谭明梨垂下眼睫,抿了抿唇,将手机随手扣下。
她跟小水之间,向来不需多言就可以互相明白对方的意思,但当这种默契用在……这种地方时,她却不能不感到心头酸涩得厉害。
可能是因为她从来没尝过被小水推开的滋味,这才这样难以忍受。
小水之前从来不会拒绝她,她总是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不抱怨也不委屈,以至于让她将偏心视作了常态。
谭明梨静静地坐了一会,看了看表,到吃药的时间了,就着水服了药。
小水走后,她整个人像散了一口气一样,一下子起了许多旧病,常常头晕胃疼,心脏也不太舒服,到医院去拍片子,医生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说她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咖啡喝得太多,要她规律作息,放松心情,不要多思多虑,给她开了些药和保健品。
她向来是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体的,年轻的时候写起论文废寝忘食,得了腱鞘炎也不以为意,去年小水来了,时时注意她的饮食,在暗处为调养她的身体花了不少心思,她有好长时间胃都没有再疼过,还以为自己胃病好了,这下病来如山倒,才明白了些厉害,开始老老实实吃药,谨遵医嘱。
但是身上的病尚可以养,心里的病呢?
小水离开之后,她茫然若失,哀伤颓唐,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女孩,但又不能表现出分毫,毕竟二叔尚在暗处虎视眈眈,她还有场硬仗要打,她不能现在倒下。
谭明梨疲倦地按了按眉心,取来日历仔细地看。
今天是腊八,离过年还有二十二天。
二十二天吗……谭明梨若有所思,拿起笔来,轻轻地在“除夕”那天画上一个圆圈。
谭氏待遇好是出了名的,别的公司大年三十才放假,不把员工剥层皮下来不甘心,谭氏却通常腊月二十四五就放假了,十分宽松。
过年的话,稍微问候一声也没关系吧?
长辈向晚辈拜年,虽然不太合情理,不过似乎也能说得过去……算是师出有名。
谭明梨轻轻地点了点那个日期,决定等除夕那天给小水打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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