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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零九章 危险的赌博


“咦,原来各位都在啊?”

        看到汪孚林走出书房,发现自己三兄弟的时候,竟然是这样笑嘻嘻没个正形的表情,张懋修终于忍不住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扳着这家伙的肩膀就把人给拖拽到了长兄和次兄的面前,随即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小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然在父亲那儿说那种话?”

        张嗣修见张敬修没怎么理会张懋修对汪孚林的质问,反而在那攒眉沉思,他想到之前那次自己守在书房门口时,听到的那番和警戒程度截然不同的对话,他终于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当下遽然色变,瞪着汪孚林便低喝道:“你和父亲难不成是在演戏?”

        到底是有过一次经验的人,没那么好骗啊!

        汪孚林见张嗣修这声音比张懋修还低,仅仅只够他们这四个人听清楚,他就不由分说,直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继而没好气地说道:“嘘,小声点!你们三个在这里守着,明明是不想让外人听见我和首辅大人都说了些什么,这会儿如此大声,不是明摆着泄密吗?这事情没什么好说的,我上次就说过,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你们何必刨根究底呢?”

        张敬修和张懋修不禁又气又恼地盯着汪孚林,心底却有些惊骇。他们在外头听着里头汪孚林慷慨陈词,已经觉得心情够复杂了,如果按照张嗣修的话,这还不是汪孚林和张居正谈话的真正内容,他们还在说别的,那代表什么?代表这件如今在朝中议论纷纷,仿佛人人都在关注的事情,相比汪孚林和张居正真正关注的重点还有一定的距离,代表张居正竟然可以因为那件更加隐秘的事,就接受汪孚林所提的对辽东之事的措置方案!

        “世卿,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这人真是……可靠那是真可靠,但就是特别爱卖关子!”

        张懋修代表两个兄长对汪孚林做出了最严肃的批评,但终究还是没有刨根问底。他依旧揽着汪孚林的肩膀,用非常熟稔的口气说道:“但父亲都开始栽培我们这几个儿子了,你以后也不妨多信咱们一点。”

        “我知道了。”汪孚林笑了笑,随即对张敬修和张嗣修也点了点头,“以后我请你们帮忙的时候,你们不要嫌烦就是。”

        话虽如此,但如今这种涉及到太高层面角力的问题,汪孚林是绝对不可能现在就拿来和这些在老鹰翅膀底下时间太长的雏鸟说的。没错,虽然这三兄弟的年龄都要比他年长,但和他经历过的那一件件事相比,按部就班读书科举的他们就只不过是温室里的花而已。

        等到他重新回到赵老夫人那边辞行,又接了小北,当离开白日里熙熙攘攘,如今却安静下来的大纱帽胡同时,没有骑马,而是坐在马车中的他忍不住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手心冰凉,但却有些汗津津的。

        小北知道那是紧张之下出来的冷汗,更知道汪孚林这一次赌的着实很大。不说别的,如果张居正在看到那张手令之后,选择直接去找李太后,又或者去告诉冯保,那么只要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去找万历皇帝朱翊钧沟通,那么被卖的必然就是汪孚林。

        无论张居正从前对汪孚林有怎样的信赖,但只要事泄,汪孚林就死无葬身之地。可以说,如今还被蒙在鼓里的程乃轩和李尧卿,如果知道汪孚林选择的是这样一条风险最大的路,那都非得魂飞魄散不可。

        然而,直到回家进屋子,闲杂人等全都没了,汪孚林才说出了自从出大纱帽胡同张府后的第一句话:“你觉不觉得,我这次玩得太大了?稍有不慎,兴许就直接连你,爹娘,还有咱们的儿子,都一块搭了进去。”

        “我只知道,这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赌博。作为最亲近的,唯一知情的共犯,如果真的有什么万一,不过生死与共而已?”小北发现汪孚林仍然紧紧握住自己的手没有松开,她就用非常沉着的语气说道,“不过我觉得你有把握。否则,你怎么不送信回家,让爹娘孩子们暂且避一避?”

        “呵呵,知夫莫若妻。”汪孚林笑了一声,终于轻轻松手。

        “皇上已经在忌惮元辅,意图夺权。元辅也已经通过我,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虽说元辅是性子极其强势的人,看他对付政敌就能看得出来,但是,大明朝前前后后这么多首辅,看似也有大权独揽之人,比如说严嵩,但实质上只不过代行皇权,只要圣意扭转,那么纵使再权势滔天也会一夕崩塌。所以,大明从前没有真正意义的权臣,因为在我看来,权臣的最大标志不是在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是在于能够压制皇帝。”

        一口气说到这里,汪孚林稍稍一顿,声音又低沉了一些:“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说,元辅是第一个,大明开国以来第一个权臣。而同样是幼主登基,英宗和武宗的时候,都不存在文官层面上,能够压制皇帝的权臣,有的只是王振和刘瑾这样的权阉。所以,哪怕宫中有李太后和冯保反反复复清洗皇上身边的人,可皇上自己是要读书读史的,他会联想不到霍光和王莽?而元辅既然知道皇上在笼络我,锦衣卫的刘守有在监视我,他再见到今天这张手书,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小北知道,汪孚林要的不是回答,也不是附和,只是一个纾解压力的倾听者,因此,她没有说话,而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丈夫的倾诉。

        “他会对皇上的执意先做出让步,同时让我进一步靠近皇上,得到皇上的赏识和嘉许,然后趁机试探皇上的真实反应,包括对他这个元辅到底什么打算。当然,与此同时,对于我这个在两边左右逢源的角色,就如同我对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郭宝和陈梁一样,他也会产生犹疑,也就是不信任。

        但是,对于他这样睿智的人物来说,更会充分考虑一点,那就是之前皇上对我的笼络,就连冯保都没有察觉,我却告诉了他,那么至少从目前来看,我是倾向于他的。否则我只要安心将张家情报一一传进宫去,然后在他面前装心腹,何必甘冒大险,多此一举?”

        一口气说到这里,汪孚林只觉得口干舌燥。这并不仅仅是此时说了一大堆话的缘故,而是因为在张居正那边,待客的茶全都被他用来蘸着写字了。可就在这时候,旁边适时送来了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茶,知道是小北,他想也不想就接过来咕嘟咕嘟一气喝干了,随即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但今天之后,我在元辅面前,恐怕要更加小心翼翼了。双面间谍这种存在,做得好,可以取信双方,做得不好,却可能引火烧身!”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放心啦。”小北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随即给汪孚林脱下了外头那件大衣裳,这才轻声说道,“而且,两边谁轻谁重,关键时刻要做出什么样的取舍,这些都非常重要,只要你不是只看到表面风光,而是还注意到了背面的风险,那就够了。”

        “像我这种会惹事的人,媳妇还真得有一颗强壮到极点的心脏才行。”

        汪孚林笑着把妻子揽进怀里,从昨天到今天就一直在加速运转的心脏仿佛也恢复了几分平静。

        能够到这四百多年前走一回,搅动出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巨大风云,身边一直都有人支持帮助,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次日,得到了汪孚林通风报信的程乃轩,将自己的题本直接送到了通政司。和光懋以及安九域不一样,他没有选择公诸于众的方式,而是到会极门,直接递交奏本给管门太监这种更加私密的方式。因此,题本没有送进通政司,内容也就不会以光速在京城各大衙门之间疯传,反而是六科廊地处宫城之中,在奏本发六科廊抄副本之后,第一个得到消息。

        也正因为如此,当光懋这个兵科都给事中看到程乃轩题本的抄本时,第一感觉便是对方要在自己和安九域中间和稀泥,但紧跟着,他就变了脸色。因为,相较于自己想要穷究陶承喾,顺便清理的那些辽东武将,程乃轩竟然直接对文官捅刀子!

        程乃轩并不仅仅是以此次杀降冒功之事入手,而是除了做出一副要对陶承喾穷究到底的架势之后,又准又狠地直接抓了辽东行太仆寺卿袁璧的几桩劣迹,要求将其罢免,同时却又对分守辽海东宁道张崇政颇多赞誉褒扬,在陶承喾之外捧一个贬一个的伎俩,赫然让他察觉到了一种危险的苗头。

        因此,作为程乃轩在兵科的直属上司,他干脆直接就把人叫到了自己的面前,也不避讳,将那题本的抄本往面前一扔。

        “程给谏能不能说明一下,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程乃轩从户科调到兵科,对光懋这个上司本来就不如对石应岳那么服气,再加上跟着光懋跑去辽东这一趟,他深切感受到了这个上司的居高临下旁若无人,这会儿自然带着几分硬梆梆的口气。见光懋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就笑了一声。

        “光都谏之前那份奏疏,对辽东武将从李大帅以下,全都颇多指责甚至是痛斥,把责任都分摊到他们每一个人头上,少则罚俸,多则贬官降职。除却陶承喾的杀降之罪确实铁板钉钉,但对于其他人实在是矫枉过正了一点。相形之下,对之前同样上书,粉饰这次大捷的文官,你却只字不提,实在是偏心了吧?”

        不等面色大变的光懋反唇相讥,程大公子就用非常淡定的语调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仗是陶承喾打的,人也是陶承喾杀的,没道理让辽东那些监司承担责任,可同样的道理,陶承喾杀的人,凭什么非得要牵涉到李大帅这个总兵?至于袁璧,我可没说是因为他在上书替陶承喾报捷的时候把话说得最夸张最动听,而是他贪贿,占民田,私纳本地女为妾,朝廷的律例他连犯了三条,这种人还留着,简直是耻辱!”

        光懋原本是打算把程乃轩叫过来,当面质问的同时,用上司的身份加以敲打,没想到却被反将一军,登时骑虎难下。然而,就在他冷着脸想要找回一点颜面的时候,外间却有一个小吏急匆匆地叫道:“光都谏,皇上召见您到文华殿去,说要当面问辽东之事。”

        听到是皇帝召见,光懋再也顾不上程乃轩了,立刻把人放了回去,自己则是匆匆准备。可当走出六科廊时,他却又看到了程乃轩那张讨厌的脸,这下子方才再也忍不住惊讶的表情。

        “皇上也召了我,怎么,光都谏不是也要去赴皇上召见?”

        光懋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气昏头了。程乃轩和自己同行辽东,全都是奉命出皇差,断然没有他去程乃轩不去的道理。可想通了这一点,再去文华殿的路上,他却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自在。

        果然,到了文华殿中,他就只见万历皇帝朱翊钧身边侍立着冯保,而下首是内阁首辅张居正,兵部尚书方逢时,左都御史陈炌,除此之外,就只有他和程乃轩两人,大殿之中竟然格外空旷。

        即便是在六科廊资历数一数二的光懋,也没有在这种场合露面的经验——毕竟小皇帝今年才刚刚成婚亲政,即便成婚亲政,对于大明的皇帝们来说,单独接见部阁大臣都已经算得上是的少见稀罕,更何况是六科廊的给事中?哪怕述职,提交报告那是最通常的,往日能够一群人在御前露个脸,已经算得上是身为科道的最大礼遇了。

        所以,他在陈词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有几处小小的疏漏。即便如此,说完之后,他仍然自觉表现尚可,再次深深施礼后方才退下。

        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下一个出场的并不是程乃轩,但针锋相对的势头却犹有过之。

        代辽东巡按御史安九域出场的陈炌,竟是根据安九域的奏本,对他的建言进行了全方位驳斥,言辞赫然不是一般的严厉。

        “皇上,光懋要严加惩处陶承喾的罪过,臣能够理解,杀降乃大罪,自然应该严惩其冒功之侥幸,但辽东地处东北边陲,鞑虏****侵攻,几乎从无宁日,察罕儿部更是两百年来我朝的死敌,所谓来降,谁知道是否是诈降的权宜之计?区区一个陶承喾,惩处了自然没什么可惜,可之前那个速宁被押送进京之后,却证明是泰宁卫首领速把亥的奸谋,那么倘若惩处陶承喾的消息传出去,岂不是关外虏寇拍手称快,而辽东军威就此丧失殆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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