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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元魏贵族


        一句元魏贵族,着实把马文才骇着了。

        魏国和梁国的关系,着实有些复杂。南朝和北朝自十六国起就时而建交同盟,时而征战不休。其实大规模的南征和北伐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甚至在元魏孝文帝还在时,魏国还和南朝恢复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外交。

        那段时间里,北方和西域来的珍奇异宝跟随北方的使臣和商人络绎不绝地出现在建康城,而南方最精美的刺绣和丝绸,以及北方少见的精致之物,也源源不断的售往洛阳。

        南北的士族有很多是同根同源,只不过因为五胡乱华分割南北,借着南北使臣交往的契机,有不少家族恢复了南北的联系,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大的威胁不来自于外部,而是内部。

        而最近一次和魏国恢复了外交的,是前朝的南齐,却不是如今的梁国。

        甚至在前朝的昏侯萧宝卷被杀后,齐朝大量的贵族和皇室子嗣逃亡了元魏,有的娶了鲜卑的贵女为妻,有的在南齐身份贵重的皇室,干脆就直接娶了元魏的公主,在魏国居住下来。

        魏国对于这些南齐的贵族也非常礼遇,不但按照元氏皇族的待遇赐予王爵或公侯爵,也能正常的在魏国出仕。

        寿阳城的守城之人,便是南齐萧宝卷的亲兄弟萧宝夤。

        由于之前姚华说的那一大堆什么“被逼迫”、“不能有辱先祖”、“逃难南方”之类的话,陈庆之一说这人是“元魏贵族”,马文才便先入为主的当成了南齐时流亡到元魏的那群贵族。

        毕竟元魏的贵族大多是鲜卑人,而拓跋鲜卑有个显著的特征就是须发偏黄而浓密,有些甚至眼睛是绿色的,号称虬髯拓跋,这些贵族大多长相体型英武,姚华五官精致,体型修长,和“雄壮”是一点都搭不上边。

        陈庆之自然不知道马文才在想什么,其实他发现姚华不似南人已经很久了,只是听他自称长辈是南下的魏国将领,起先没把这些不对放在心里。

        建康也有许多魏国曾经归顺或被俘虏的将领、贵族,到现在也不适应南朝的生活,也看不起出入坐牛车、涂脂抹粉的士族,即使被人鄙视为“粗鲁将种”或“北方蛮夷”,依然我信我素的过着他们格格不入的生活。

        “这姚华,应该是汉化后的鲜卑贵族,大概家族是那种传统的鲜卑人,所以还维持着很多鲜卑贵族的传统,比如蓄养家将,比如马鞍坠铃,最主要的是,你那匹叫做象龙的马,如果真是他家传的,那他就必须得是元魏贵族。”

        陈庆之见马文才怔愣着,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也不必担心,我只是恰巧会相马,所以才看出一二,即便是这姚华身份存疑,来路不明,其他人也不会攀咬到你身上。”

        “我不是担心有人栽赃嫁祸我……”马文才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子云先生说的“元魏贵族”,那就真的是“元魏贵族”,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只是先生之前也见过象龙,为何没有疑惑?”

        “之前那是你的马,我并不知道来自于何处,只以为那是你的奇遇罢了,问多了倒有觊觎他人之宝的嫌疑。”陈庆之是个君子,所以那时候不会多问,“可你说那马是这人祖上的种马一代代繁衍下来的,马文才,你可知那是什么马?”

        “是,是大宛的汗血宝马……”

        马文才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马。要养这种马,若是家底稍微差点的,莫说传代接种,每日饲料和所需的花费就能活活把人拖垮。

        他将这马还给姚华,岂止是免了他一大笔赎马的钱,这段日子以来花在这匹马上的钱,还有从家中带来伺候马的马奴,就已经足够他养无数匹寻常的良马了。

        “你只知道这是大宛马,却不知道大宛国数十年前就已被异国所灭,大宛龙种也早已不复存焉。至今为止知道最后的一批大宛龙种,还是魏拓跋武帝年间西域诸国进贡的一批大宛马,向来只供御用,而且极少杂交。”

        陈庆之将大宛马的来历徐徐道来,“自北凉被魏所灭,西域为魏国一统之后,西域的珍奇异宝就极少流入南境,更别说名马。向来朝贡,西域各国和北方各国向魏国朝贡,而来我国的大多是倭国和东南诸小国,西域的种马,只有向北进贡,绝没有向南的。所有的龙种,也只有元魏贵族才能拥有。”

        “你能拥有大宛之马却没被人觊觎,是因为我国少马,而你又一直在会稽学馆,和懂马的人甚少接触,这马虽然明眼人一看就是好马,却不会有人为谋取它做什么。但在魏国则不然,魏国人出入骑马而不乘车,人人以乘车为羸弱,又好武勋,这样的宝马,若不是家世名望极强的贵族护庇,单一匹马,就足以让人家破人亡。”

        陈庆之见马文才终于明白了这马的重要性,叹息道:“更别说这龙种如果能世代繁衍,那姚家必定有种马,除此之外,家族的势力还拥有可以轻易和有大宛种的母马配种的影响力,也许是利益交换,也许是各取所需,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容小觑。”

        “马文才,你该庆幸这姚华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否则只凭这马落在你手中而你拒不归还,以他的身手,要想要刺杀了你,几乎是易如反掌。”

        他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

        “你自己扪心自问,若你是元魏贵族,家中如此重要的传承之宝丢了,而得了其宝的人有据为己有之心,你会如何……”

        马文才听完陈庆之的话,后背已经是冷汗淋漓。

        “若是我……”

        他闭了闭眼,想想后,苦笑着说:“自然是不死不休,哪怕一把火把会稽学馆烧了,也要把马拿回来。”

        “所谓见微知著,正因为我从徐之敬和半夏等人那里了解到姚华平日的作风,推断出姚华应该是那种久在元魏政治边缘,而家族却依靠武勋依旧声望不堕的军中贵族,所以才没有去做什么刺激到他。”

        陈庆之的表情甚至有些委曲求全。

        “我不知姚华和你们感情如何,但我希望你们能与他多多交好,毕竟他可能代表的是元魏军中的精英。大梁现在这情况……”

        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荒谬,若是传出去了,随便一个大臣参他一本仕途就到了头,可他却不能不说。

        “镇守寿阳的萧宝夤身负国破家亡之仇,没有一时一刻不想着反攻南方,夺回故国。浮山堰崩了,他背靠魏国,说不得就要煽动元魏,趁我国国力虚弱而南征,他好渔翁得利。我甚至怀疑浮山堰的计策订立之初就有魏国的影子,或者说,有萧宝夤的设计……”

        陈庆之说,“元魏的军中势力对萧宝夤以南朝汉人的身份掌握南方大军,早已不满,没少在背后给他使绊子。我在此地刚刚得到的暗报,浮山堰出事后,萧宝夤枉顾上令,曾私自调动了大军,被元魏派往南方镇守的任城王元澄发觉,现在已经被夺了兵权。元澄是鲜卑老派贵族,本身是大元帅,又是皇室宗亲,他压着萧宝夤一日,淮水以南就能享一日安宁,若萧宝夤翻身,怕是北方大举南征不远了。”

        马文才想过情况很坏,却没想过那么坏。

        毕竟前世的时候,浮山堰虽然崩了,可北方也出了乱子,一直都没有打下来,只不过那段时间人人自危,建康城里许多人家都悄悄变卖淮水下游的资产,就是当心一旦魏国人打过来,那些地方改了姓,会白白损失了家产。

        因为马文才知道前世北方没有南征,所以得到陈庆之的委托时倒没担心遇见兵祸的危险,壮着胆子就跟着来了。

        可听陈庆之这位“未来军神”的推测,原来梁国的国运,竟还是掌握在魏*中贵族的手里。

        别人会以为他是杞人忧天,他却不会认为陈庆之是多想。

        只是那位任城王现在是什么心思,谁也料想不到,所以梁国前途如何,也无人就能肯定。

        故而陈庆之才有如此多的担忧,甚至不欲让马文才等人得罪姚华,反倒要刻意交好。

        谁知道这化名为“姚华”的少年是谁?若是元魏的皇室贵族,又或者是什么要紧之人,要在梁国遭遇了不测,又或者对梁国生出仇恨之心,谁知道得罪了小的会不会就结仇了老的,最后煽风点火,在魏国掀动了南征的气氛?

        历史有时候就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改变的,谁也不敢去赌。

        “我会私下和你商议这事,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倚重你。姚华会有在梁国奔波,说起来是和你有牵扯的缘故。我不知道他南下是为了什么,但他隐姓埋名,必定是在北面惹上了麻烦,不愿以明面上的身份引起两国的纠纷。从他依旧能在南方得到荐书和照顾,大概也能看出他或他的家族在北面是个很有人望的人,即便他犯了事,连南投的故国将领依然冒着株连家族的危险帮他,这样的人,一旦结交,对你,对梁国的未来,都有莫大的好处。”

        陈庆之语重心长。

        “我不是要你曲意逢迎,你们若能真的成为挚友,有对南地这样的情谊在,他日北方若真的有意南征,说不得那一两句反对之声,就能湮灭掉一场兵祸。即便不是有这样曲折的原因,结交这样一位性格正直、武力出众的鲜卑豪杰,也并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事。连我和他相处一阵子都要被他的性格所折服,更别说你们这样风华正茂的少年。”

        马文才听出了陈庆之的言下之意,大约是要让他们和姚华多多相处,好早日发展出莫逆的交情,这样也许他日北方大军真要南征,也许顾及着这些情谊,能够透露出一点消息出来,也能让他们好多有点准备。

        说起来倒是有些无耻,姚华如何都是他们的猜测,即便错了,也不过就是费了些心思,可要猜对了,就是大大的有益。

        姚华心思并不算曲折,有心算无心之下,他们连“友情”都算计进去了,却还要装作并非刻意,这样卑鄙的事情,若是换了其他性子耿直的人听到了,必定要狠狠地痛斥一番。

        可陈庆之知道马文才懂,也知道马文才明白他的“不得已”。两国相交,有时候便是两国之人的相交,哪里有那么多“真情实意”,即便是有,也有许多的前提,就如同大家族的联姻,说起来是门当户对,其后都有无数的政治考量。

        可这些考量有时候却不影响夫妻间的感情,概因世道艰难,人人都要如此算计。

        身处如此家庭,对各自身上代表的东西也都洞悉,早已经看开或学会顺势而为了。

        马文才毕竟还不是什么老谋深算的政客,甚至连陈庆之这样的洞悉力都没有,但他能从陈庆之“刻意算计”的无奈之言里,听出对国家和百姓的深深担忧,以及对和平和梁国未来的无尽迷茫。

        此时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和平可能,陈庆之都是要紧紧抓住每一分筹码的。

        所以马文才听完了陈庆之的“肺腑之言”后,既没有大声痛斥,也没有立刻答应,只是沉默不语。

        说实话,他有点怵姚华,也从没有跟这样的人好好相处过,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得到对方的信任和友情。

        要姚华跟傅岐一样是一根筋就好了,可明显他也不是什么能糊弄的家伙,只不过平日里懒得多想。

        这样的人最可怕,能够以一人之力摆平一地水贼的家伙,岂是只凭武勇能够做到的?要算计这样的人,说不得没算计成,自己命先没了。

        陈庆之也知道马文才也许不能马上答应,对他的沉默也有了心理预期,见他面色慎重一言不发,只能望着马文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文才,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先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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