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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9.沽名钓誉


“桂子早开”的祥瑞,  其实在他们上报给皇帝之前,很多世家就通过各种途径知道了,  有些人家连赏桂的诗都早早做好了十几在筛选,就等着让家中子弟在这种场合里大放异彩。

        从古到今那么多“绝妙好诗”,  除了几个真的惊才绝艳到能七步成诗的,大多是曾经做好的诗作,只不过在这些场合中扬了名而已,  毕竟古时候又没有朋友圈。

        但是马文才一篇《祥瑞论》,让这诗会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只能不欢而散。

        皇帝固然没有再游玩的兴致,  那些准备着“一鸣惊人”的世家子弟也均是失望无比。

        就连五馆生里,也不是没有对此抱有意见的,譬如孔笙那不错的诗,  哪怕是以他家的门第,要得到也要花上不少代价,  能写出这样诗的人,  如果缺钱,大可卖给那些更大的门阀,如果缺名,更不会轻易将可以扬名的诗作给别人。

        马文才一篇策论,  不但搅了局,  还让自己陷入了“万夫所指”的境地里去。

        而他得到了什么呢?

        “佛念啊,  你有没有想过,  你向我劝谏是好事,  可你劝谏过后,可能在国子学里没有了容身之地?”

        回宫的路上,萧衍特意将马文才叫到身边,不紧不慢地晃着。

        “这次来同泰寺,我甚至没有召官员和宗室作陪,只点了国子学的学生,是为什么,你真的不明白吗?”

        “陛下是想为‘五馆生’扬名。”

        马文才从容地回答:“但陛下,您这觉得这种‘诗才’之名,对于五馆生们是有益的吗?五馆生的未来,寄托诗作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稍显上扬。

        “做再多的诗、再妙的词,世人就会高看我们吗?还是说,陛下花了这么多心思创立五馆,就是为了多培养几个能写诗的人?”

        马文才的笑容苦涩:“陛下,您自己也明白,哪怕我们的诗作的再好,我们还是会像今日一样……”

        “……毫无立锥之地。”

        他叹息。

        与这些上京的学子不同,他本就是从国子学出身的,当年尚在国子学中便是边缘人物,他们这些“五馆生”中也许会有一两个真的有经世之才的人物,但王谢这样的豪族会给他们上升的空间吗?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们的这些幻想本就是妄想。他们抱的希望越大,希望破碎时就越痛苦。

        与其用这种虚伪的假象粉饰太平,还不如他先出手,直接粉碎他们这些五馆生想要“合群”的幻想。

        他当年拼尽全力努力就是为了不除士不降等,而这些五馆生里甚至还有不是士人的徐之敬等人,如果一旦他们想要以诗词为敲门砖走弄臣词臣之路,他们拥有的杰出天赋,才是真正毁了。

        “五馆原本寄托着我的野心。阿徽曾和我说,这世道之所以这么乱,是因为民智未开而官路又断绝……”

        提到妻,萧衍眼中闪烁着温暖的神采。

        “接连乱世,国家的展需要太多的人才。可百姓之中连识字的人都不多,所有的命脉都被大的阀门掌握,无数聪明人穷其一生的追求只是为了改变门庭,为此甚至付出一切。”

        “而这些聪明才智和勇气若用在治理国家上,北方怕是早就已经收复了……”

        “所以我想要以五馆为教化万民,先在郡中设馆、再是县,一步步推行下去。民智一开,百废俱兴,大梁才能重返中原正朔的荣光。”

        他苦笑着。

        “他们说我想培养五馆生与世家对抗,那是他们想的太多。我自己就出身世族,怎么会看不到士庶之间天别的差距?哪里是短短几十年就能改变的……”

        听到皇帝的话,马文才有些惶恐,继而是惊讶。

        惶恐他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惊讶皇帝的本意竟然不是人人认为的要提拔庶人阶级与士人对抗。

        “我只是想给出身贫寒的年轻人一个希望,为日后的大梁埋下一颗种子。若有继往开来者,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个思路,吸取可用的经验。”

        萧衍顿了顿。

        “当然,我自然是希望这颗种子能长成参天大树的……”

        毕竟这是改天换日的革新。

        “但这树能遮天蔽日之时,可不必在我。”

        “陛下大义。”

        就凭这最后一句,马文才肃然起敬。

        无论浮山堰如何,这个国家现在又如何,他面前的这个老人,是真正想要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的。

        “但五馆失败了。”

        老人眼中的神采一丝丝淡去,最终充满了疲惫。

        “岂止是五馆,我曾经想要改变的许多事情都事与愿违……”

        他也曾拥有“继往开来”的雄心壮志,他也曾拥有“还复河山”的北伐之心,他也曾顶着整个世俗洪流的压力做出一次次的尝试……

        那时他春秋鼎盛,国家也蒸蒸日上,他们都有太多的时间和资本去不停的尝试,然而他现在已经老了,他的国家也和他一般,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萧衍看向马文才。

        昏暗的车厢中,马文才额头的红痣却几乎像是在光似得显眼。

        看见马文才,他就想到了妻,继而想到了他未出生的孩子,想到了他那些年轻时的时光。

        在一瞬间,至少他能触碰到自己的“过去”。

        “佛念。”

        他轻唤。

        “臣在。”

        马文才已经开始习惯皇帝会看着他走神,他也清楚的明白那不是在看他,不会因此沾沾自喜。

        “我以为五馆已经失败了,但今日你们各自落座,却让我看到了另一条路。”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水之道”,也是“不败”之道。

        “去试试吧,我们都再试一次……”

        高大的萧衍伸出手,摩挲着马文才的头顶,就像是摩挲着自己的孩子那般。

        他对于自己的亲人,一向是无条件信任的。

        “去试试,这一次,能走出什么样的路。”

        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慈祥”地抚摸过,马文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那个将他从小抱在怀中、说着“吾家千里驹”的老人,终是没有等到他驰骋千里的那天。

        也许,他不是昏聩了……

        马文才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皇帝,胸口涌起一种悲哀。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有重来一次、重返少年的机会。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他深深一揖。

        ***

        萧衍的车驾直接入了起居所在的净居殿,他虽年事已高,经历却还充沛,带马文才进净居殿,不过是彰示着一件事……

        这马文才,要得势了。

        萧衍日理万机,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和马文才详谈培养五馆生的事情,他只给了马文才一个目标,那就是能尽快的“用”上这些人。

        不是吟诗作赋、也不求闻名显达,而是切切实实的能派的上用场。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他只来自于会稽学馆,和其他学馆的人关系并不算熟悉,短时间内要能让所有人齐心几乎是痴人说梦。

        但如果这事那么容易,也就轮不到马文才受到重视了。

        领了命的马文才在心中思忖着未来的方向,在被送出去之前,皇帝像是家中很多热心的长辈一般,闲谈似的问了他一句:

        “佛念,你定亲了没有?”

        马文才一愣,心中涌起忐忑。

        要想提高他的地位、让他不被世家和庶人同时排挤,最好的办法就是和门阀较高的士族、或是显赫的庶人新贵家族有姻亲关系。

        但高门不低嫁,能匹配的只有庶族,他可以低娶。

        且不提这事靠不靠谱,他对妻子这个“位置”有所期待,并不愿如此妥协。

        所以马文才只是愣了下,立刻就回复道:“家中已经订了亲,是和同窗好友的胞妹,出身会稽祝家庄。她身体不算好,家中已经将她迎到吴兴待嫁。”

        如今消息不通,具体什么情形还不了解,但至少在吴兴那边,人人都知道马太守的儿子要成亲了。

        他露出羞涩的表情。

        “算算看,秋后臣可能要请一段时间的假,回家成亲……”

        “已经定亲了啊?”

        像很多想做媒又失望的老人一般,皇帝有些失望地收回期待的目光。

        “成家立业,人之大事。听说你父亲身体不好,已经向吏部申请了辞官?难怪急着要给你将亲事议下。”

        想到马太守一旦辞职,马文才的亲事更难议定,他也只能将心中的想法作罢。

        “这假,准了,若要回乡时,和国子学说一声就是。”

        “谢陛下。”

        等马文才从殿中被送出去时,他忍不住擦了一把冷汗。

        人说伴君如伴虎,奉与君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不会被后者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改变,无论对方对自己是不是满怀好意,还是要“慎之又慎”啊。

        马文才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随着引路的宦者往外走。

        同泰寺和国子学是相反方向,和皇帝的寝宫离得极近,马文才想回国子学,几乎要穿越大半个台城。

        以前马文才只是在秘书郎所在的所部活动,从未进过净居殿,所以这条路马文才也是第一次走。

        只是走着走着,眼见着方向是对的,道路越来越偏僻,马文才心底突地涌起一阵不安。

        太反常了!

        “这位……”

        他刚开口准备问,却见着那引路的黄门官像是受惊的兔子一般,直接撞进了旁边的树丛里,三两下就不见了。

        真是用“撞”的,马文才甚至听到了衣衫被枝丫撕裂的裂帛声。

        到了这个时候,如果马文才还没察觉到自己是被算计了,那就是白活了那么多年,下意识的,他紧贴着墙壁,担心可能来自于身后的暗算。

        可惜他的警觉并没有给他带来解困的机会。

        “看来,你不是很笨嘛!”

        随着击掌之声,从偏殿的长廊一侧走出几个带甲的卫士,领头的正是之前和萧综有矛盾的三皇子萧纲。

        萧纲和太子一母同胞,又以诗才见长,六岁便能咏诗作对,人送雅号“诗癖”。

        他一直被留在宫中,皇帝对他极其宠爱,认为他继承了自己的文才。

        和萧综盯上一样,被这位三皇子算计上,马文才除了认栽,没有任何办法。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出搅局这么蠢的事情?”

        萧纲看着马文才,目光又转向他额头的红痣,眼中尽是冷意。

        “就仗着那颗痣?”

        眼见着带甲的卫士一步步向他逼近,马文才的余光向四处打量,找寻着能夺路而逃的方向。

        “你说,我要不要把你那颗痣剜下来?”

        萧纲伸手拔出身边甲士的佩刀。

        见到拔刀,耳边又是这样的威胁之句,马文才皱紧了眉头。

        这些甲士都是他的王府卫士,随侍左右,皇帝并不禁止儿女的侍卫在宫中带刀,可马文才却身无寸铁。

        “殿下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您是出于对臣的嫉妒之心,所以才出手残害臣的躯体吗?”

        马文才冷然道。

        “你说的没错,我不能留下一个残暴的名声,拖累我的兄长。”

        萧纲点了点头,干脆的丢回佩刀。

        “你哗众取宠,写那篇祥瑞论劝谏父皇,不就是要名吗……”

        然而还没等马文才松一口气,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既要名,我就让你更‘出名’!”

        “去,你们几个,把他的衣服扒了!”

        三皇子伸手一指。

        马文才悚然大骇。

        “我要让他赤/身/露/体的离开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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