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五章 游刃有鱼,敏之王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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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诗经·流火》之虐对芜湖知府王讷来讲反倒是享受。
王讷字敏之,取意君子慎于言而敏于行。偏是人虚体胖,最是耐不得热。八月的日头虽不甚烈,他仍恨不能鱼一样钻在水里永不出来!
借着两大块软木浮在水上,拈一颗冰葡萄放进嘴里,王知府惬意的闭上了眼睛,柳叶在阳光下的剪影落在圆白的大脸上,就如被车辙碾碎的白雪,本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却无端多了几分凄凉!
“东翁,东翁——”
呼喊声由远而近,王知府听得出是师爷兼管家侯赢,不耐烦的应声,“这呢,这呢,”看侯师爷弓着身子一溜小跑的过来,灰布长衫裹住枯干的身子,配着他的姓氏还真不亏了那句沐猴而冠,忍不住又笑,“我说老侯,昨天那笔银子可是我交给你的,一手收一手就能支,还来这假招子,你哄老爷我开心么?”
“假招子”说的是侯师爷“东翁”之称呼、小步快走的“趋行”。
尊长在前,趋行是礼,要的就是这份恭敬,但这礼节用在他二人间注定招笑!
俩人是同乡,打小的玩伴,开蒙还是同一位先生。此后求学,敏之者偏偏木讷,侯赢者多占鳌头,然同科会试金榜题名的却是王讷,侯赢反倒名落孙山。王讷在仪征被坑了一回,虽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女儿也因此机缘进了宫。可每每想起来总少不了后怕。上任芜湖,顺道就把屡试不第的昔日同窗弄来做西席。
光屁股的发小变主仆,一个寄人篱下求温饱,一个衣食父母当上司,侯赢昔日的傲气就如煮熟的鸭子只剩下嘴硬!
“东翁”,月底发幕筹的时候才说,就像讨债的!趋?年轻时一块喝酒这么干过,可目的也不过是为了丢下王讷结账!看他与往日大相径庭的言行,王讷怎能不笑几句?
“敏之,您先看看邸报再笑不迟——”
朝廷邸报虽是通传朝中大事,王知府却历来只当是稀罕看,在他的心里,女儿能进宫伺候皇上还,自己能做到巡抚,早已是祖坟冒烟了,不想削尖脑袋往上爬,自然也懒得看风向!
慢腾腾从水里爬上来,笑呵呵接过来,邸报,满篇都是江南事,年羹尧的滥杀之作为开头一笔带过,两江总督阿山以涉江南道御史岳子风遇害、盗卖国仓储粮事被拿,太子谕旨佟家四公子法海为钦差,择日出京就地审案……看至此处,脸上的笑容却更灿烂,四个大字闪在脑海:尔等也有今天!
当年,王讷初至芜湖就面临一件棘手的差事:赈灾!
芜湖夹在长江与青戈江之间,连续七日的阴风怒号之后,浊浪排空破开堤坝,大水漫灌家园,房倒屋塌百姓流离失所,灾害之重实为平生鲜见。
自古救灾如救火,王讷不敢怠慢,一边急报安徽巡抚,一边召集衙门里的吏、户等六房各房主事差役,商议“赈灾安民”事。可他竟然被鄙视了!这些衙门“老人”们说了:太尊不必大动干戈,只要保证城中几家粮行的营业,以后朝廷拨下赈济钱粮再还给人家即可!
赈灾大事一语打发?将信将疑的王知府带着侯师爷一起去看,还真是,芜湖城里早就搭起了粥棚,大锅里熬制的米粥虽糙些,却也完全合乎朝廷“插筷子不倒,毛巾裹着不渗”的标准。
那几家粮行王知府也曾亲自去探察,粮米更新鲜,难得还能保证粮食的源源不断,只是价格高出平日的三成!于在灾年,这勉强也算囤积居奇,可伙计们的藉口让王知府都没法张嘴,“看见城里的粥棚子没有,有三个都是咱们粮行的,你少吃一口就可能救活一条人命!”
都说义不行贾,难得有义商啊,如此戮力同心,人定胜天!
激动不已的王知府发帖子邀请几位粮行的老板,就在前堂好好的叙了叙积德行善的功德无量,拍着胸脯子说,必上请朝廷,“襄赞诸位义举”。本该手忙脚乱的赈灾,仿佛就无声无息的过去了,直到最后朝廷的钱粮拨下来,还债之时王知府才发现:舍粥也要自己出钱的!
自觉被坑了的王知府正在火冒三丈之时,知府衙门却有贵客登门——巡抚高承爵大人的师爷。
高巡抚是汉军镶黄旗人,也是有名的大清官,做扬州太守时,每到岁末乡民上门求福字为祥瑞。对这样的好上司,王知府一直心存仰慕。
人来,交浅言却深,这位师爷很坦诚的告诉王知府:粮行是前任两江总督范承勋大人扶持起来的,现任的总督张鹏翮又把“以民济民”的模式发扬光大!
明明是沆瀣一气大发国难财好不好?爷爷也是读圣贤书的,你们真当是傻子哄着玩吗?
王知府虽恼火却无奈,那俩人的履历不用师爷背王知府自己都清楚,一个坐镇京城一个是顶头上司,坏了人家的买卖怕不只是自己的前程无亮,便是宫中的女儿乃至新诞的皇子外孙怕也堪忧!可就此罢手——
看东翁的大脸盘都拧成了向日葵,还是侯师爷见机得快,笑呵呵的一句话圆场:三成的加价虽多些,只要不饿死人就是功德无量了!常言说得好:想要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
重压之下,能做妥协就算了不得,送别了师爷却看到了桌上一张三万两的银票——这他娘的也是草啊!
三万两就交给了侯赢,修堤,能修多少修多少,奈何不得别人,咱求一个良心安然!
他心安别人也安然,这十几年下来,芜湖的水灾闹了不下十回,回回都是萧归陈随!但王知府偶尔也曾疑惑,粮行里似乎源源不断的粮食哪来的?
如今真相大白,贼赃啊!范尚书堪称大清第一国蠹,也不知去年见他的时候他哪来的正气凛然?
“老侯啊,这是大好事啊,你急什么?”王讷抖抖手里的邸报,“就算牵扯到咱们芜湖,可咱们一来不知情,二来一分银子都没贪占过,大不了就是被朝廷斥责,对了,你赶紧叫工事房准备好修堤的账目,省的到时候手忙脚乱!”
虽有指示,侯赢却没动地方,王讷是给了他银子,也让他去修堤,可第二天当他要户事房召集流民上堤时却被笑个半死,三万两银子就想修堤坝?侯师爷说的是咱们府里的湖堤吧?
看他恼羞欲成怒人家才笑着解释,芜湖所在多水少土,几被洪水冲刷,能耕种的土地已经不多了,还大多被乡绅们占着,以芜湖现在的粮价,哪家敢不当是命根子?愚公移山,且焉置土石是难题,芜湖修堤,取土运石也是难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巧思也难办无本之事!这一耽搁,就赶上了京察大计,为了王知府一个卓异的评语,三万两银子就去了一半,这就更没法子修了?等到近年,给宫中的小姐、合肥的巡抚、江宁的总督置办些礼品,没了!
钱没了,修堤自然是不了了之!
隔年水来钱也来,不管是王知府还是他自己,都早已亲身践行了那句由俭入奢易,一个不留神,又没了!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十几年下来,如今要账本,自己能拿给他看,说你花园子这条长堤就是一万两修起来的,你吃的青葡萄一两银子一斤么?
“老侯,咱们兄弟相处十几年了,你跟我说实话,我让你修堤的银子你没私自截留吧?”看侯赢不动地方,王讷也察觉了异样,皱皱眉,“就算截留一部分,以你的精明,做的账目不会被人看出来吧?”
“敏之兄——”侯赢直接跪下了,“敏之兄,小弟对不起你啊!”
他一向精于刑名,这也是府中来钱的另一个主要渠道,故而也清楚因为“得利”的缘故,王讷与盗卖案撕捋不清,而大清律早已写明:越货销赃者同罪!
“到底怎么回事?”王讷心里一沉,也没叫侯赢起来,主仆之分在此刻尽现,“小说,不许隐瞒半字!”
侯赢哪里还敢隐瞒,原原本本说个清楚,人也痛哭失声,他后悔啊,纵然修不得堤,也早该回报。想王讷延请自己入府,既是幕僚又是管家,这是多大的信任,而自己却害人害己,“敏之兄,惟今之计,只有休书给密嫔娘娘,请娘娘在太子面前斡旋,才有可能脱身啊!”
王讷也想起邸报上说的太子谕旨,“为何是在太子面前?做主的不该是皇上么?”
“小弟该死!”侯赢在自己的脸上刮了一掌,“还有一张邸报小弟忘拿了,皇上如今昏迷不醒,当朝太子亲政——”
“你他娘的——”王讷一急爆了粗口,“这样的大事你都——你果然该死!”狠狠跺脚,
“来啊!”
“敏之,你要干什么?”看几个家丁忽然现身,有人手里还提着绳索,侯赢仿佛一下儿明白过来了,“敏之,你,你早就知道——”眼睛猛地睁大,“是前几天娘娘的家书——”
“你说呢?”王讷一声冷笑,看看被绳捆索绑的侯赢,吩咐道:“带侯师爷下去,顺带派人去侯师爷家里,把他那书房好好的搜一搜,娘娘斡旋起来才更有理由!”
人被带走,王讷重又捻起一个冰葡萄,趁着沁凉微酸,人如大鱼一样扑腾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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