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倚仗

阿杳重新再瞧见其他的色彩，是因为兄长黄晔略微侧身几步将她挡在了背后。当俊美的翩翩公子变作熟悉的匀称双肩，阿杳总算反应过来，哂笑着，轻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而后，恢复如常地上前与众人见礼。

        诸葛氏的年纪不算大，比之黄晔并不超过十岁。但是，由于蒯祺的缘故，阿杳与黄晔不得不尊称她为“世伯母”。她听了，哑然失笑地连连摆手，露出小巧可爱的白色牙齿，嗔怪道：“大可不必按照蒯娴的辈分叫我。”说着，她转目定睛在阿杳身上，一派亲和的模样，“就唤我姊姊好了。”

        阿杳尚还没有掰着指头数明白这到底又是哪边的关系，就被她热切的注视逼迫着妥协地唤了声“阿姊。”黄晔不可置信地歪头瞥她，诸葛氏却是心满意足地拉过身边的翩翩公子，介绍，“此乃家弟，诸葛亮，字孔明。”

        诸葛孔明嘛，阿杳自然知道。

        阿杳抬起头，不偏不倚地去打量这位闻名遐迩的卧龙先生。如果说，凤雏先生庞统不过是漫漫历史长河中渺小的一粒砂石。那么卧龙先生诸葛亮便如同不惮波涛的深海巨礁，令人望而兴叹。这样说，倒不是贬低庞统无能，而是因为眼前的人实在做得太多，被后世给予的太多。

        即便是不研文史的门外汉，也不会不知道三国有个诸葛亮。

        但是，抛却文史的点染，他会是什么样的呢？

        阿杳现在还看不出来。她只看到他扬着几分无奈，几分纵容的笑，不徐不缓地走上前来对自己和兄长举手作揖。做完揖，他又察觉到阿杳的探究，望向阿杳温和一笑。

        这一笑让阿杳有些讪讪地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过，她也不是扭捏的人，同样和煦地弯了弯眉眼。

        他笑得更明朗了。

        “请吧。”黄晔适时出声，让开位置，邀宾客先行。蒯祺见状，拢拢衣袖，准备去扶诸葛氏。诸葛氏却是推了推他的手，拒绝道：“你们男子的力气太重，还是让阿杳搀着我。”

        阿杳闻言，为难地望向自家兄长。说实话，她不太喜欢与陌生人亲近，尤其是隐约能感受到目的不纯的陌生人。但是，自家兄长毫无表示，甚至紧跟着蒯祺与诸葛亮转身就走了。

        他们三人走在前面，居然半点也不担心她会对诸葛氏照顾不周。

        诸葛氏依旧亲昵地笑着。

        阿杳没有办法，只能伸手去接她的手。然后，望着不远处的石阶，认真提醒，“阿姊小心。”

        诸葛氏颔首，随即与阿杳攀谈起来。她似乎有留心到阿杳的为难，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个粗鄙的乡野村妇，说话做事难免考虑不周，倘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你不要见怪。”

        阿杳赶忙摇头，她哪里敢见怪。先且不说她是诸葛孔明的亲姐姐，就是本身，她的举止放到阿杳眼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瞒你说，我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我家祖辈是先汉司隶校尉诸葛丰，父亲诸葛珪在青州做过泰山郡丞，叔父诸葛玄更是官拜豫章太守。可惜，他们都过世得早，留我一个姑娘家带两个年幼的弟弟。我没有办法，只能脱去裙裳，耕种两亩薄田来养活全家。在田垄上待得久了，渐渐地，也就不存在什么含羞露怯，温婉贞静的诸葛贵女了。”

        她说这些的时候，面上全无悲戚之色，反还流露出几许欣然，“虽然，在别人眼里，我们诸葛一门已经破败不堪，但无论是我，还是孔明他们都觉得从未如此真切地活着。”

        话罢，她又好像害怕阿杳会误会什么，匆匆地笑着解释：“不过，你不必忧心，孔明他与我不同，是个懂礼数的妥帖之人。现在，家里的境况也好了很多，无需再亲自下地耕种。”

        阿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忧心。更何况，诸葛孔明再妥帖，诸葛氏的家境再好，总归比不过她在黄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她嘴上还是认同地应声，“阿姊说得是。”

        诸葛氏颇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又继续与她闲话家常。她也就安安稳稳地听着，偶尔回答几句无关痛痒的问话。

        就这样，一路有声有色地走到了中堂。

        堂上，家主黄承彦与主母蔡氏起身相迎。黄承彦与蒯祺是世交，勉强算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因而，举止要比寻常朋友亲密。黄承彦搂着蒯祺的肩膀，意趣盎然地说道：“你老小子赶巧，前些时日我家女儿着人烹制了一道酒酿梅花肉，味道甚是可口。”

        蒯祺却是随着年岁的渐长，越发的不苟言笑。他也不好口腹之欲，只借着与黄承彦交谈的机会，偷偷用余光去找自家女儿蒯娴在哪。

        然而，四下皆无。他一个做父亲的不好拉下脸，显得太殷切，便想着等会用饭总能见到，遂淡淡地回答：“我定好好品尝。”

        黄承彦瞧出他的意图，掩面失笑，而后，去与他身后的诸葛孔明叙话。若说，黄承彦和蒯祺亲近，是因为自小相识。那么对诸葛亮，就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子无论长相、脾气还是学问都很对黄承彦的胃口。黄承彦笑着往诸葛亮耳边凑，低声询问：“怎么样，我与你说得不错吧？”

        诸葛亮粲然。

        黄承彦这边游刃有余，蔡氏那边也不遑多让。尽管，蔡氏作为蒯娴生母的闺友，对诸葛氏略有成见。但是，多年的学识与教养，足够让她保持和善地上前与诸葛氏客套。她见诸葛氏是在女儿的帮扶下走进来的，紧凑两步接替阿杳，体恤地说道：“辛苦你为了小辈们的一点琐事奔波。”

        诸葛氏不以为意，反还乐在其中地笑道：“像阿杳这么好的姑娘，别说我这才六个月的身孕，就是快要临盆也得亲自前来相看。”

        ……

        长辈们站在一起寒暄，阿杳与黄晔大眼瞪小眼。黄晔偷摸摸地告诉她，今天的菜里有她最喜欢的清炖鲜笋。她却是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到左下的席位上，规矩坐好。

        随后，长辈们也都依次落座。

        蒯祺终于有些忍不住，望着满当的席位和一盘又一盘被端上来的珍馐，朝着主位，拱手道：“不瞒承彦，为兄此番前来是为了接我那不孝的女儿回家。”

        “她虽然忤逆父母，但到底是我蒯氏的血脉。”

        “这些日子在你府上叨扰了。”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蒯祺依旧礼数周全。

        黄承彦听了，笑笑说道：“阿娴她于我也就是亲生女儿一般，何谈叨扰之说，只不过……”黄承彦叹了口气，继而望向手边的蔡氏。蔡氏会意，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阿娴她病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茶饭不思，夜夜辗转难眠，现下，已经起不来床。”

        蒯祺眉目一拧，“我可否去看看她？”

        “还是算了。”蔡氏摇了摇头，望向蒯祺的目光，隐有几分尖锐，“看见了又能如何？不过是说些柔软的话，骗她吃药回家，等下一次再遇到同样的事情，还不是会惹她伤心。”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六岁便没了亲娘。如今，既然父亲也不要她，倒不如就把她留在黄府。我们黄氏虽然不曾生她，但是养她出嫁，给她一份丰厚的嫁妆，不成问题。”

        “弟妹你这……”蒯祺自知有愧于女儿，蔡氏也是在为女儿出头，不好说什么重话，只坚决地否定，“阿娴是我蒯祺的骨血，我断不可能放她流落在外。”

        “我这个做父亲的，的确是在续弦之后经常忽略她。但是，凡她所求，我何曾有过不满足？”

        “她平时刁蛮任性也就罢了，现在，她继母有孕在身，她还那般不知分寸，我难道真要亲眼看着她犯下大错吗？”

        蒯祺的情绪渐有两分激动，甩着宽大的衣袂发出“啪啪”的声响。

        阿杳见机，自以为合乎时宜地喃喃说道：“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气愤于……”犹豫了一下称呼，阿杳接着说：“诸葛阿姊打碎的，是她生母的遗物。”

        蒯祺怔了怔。他确实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当时，他只顾着担心诸葛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打完蒯娴后便急匆匆地抱着诸葛氏出门去寻大夫。等回来，家里地上的狼藉已经被下人们收拾干净，他根本什么都来不及弄清。

        蒯祺的面容上，凝聚一抹歉疚，对着蔡氏的方向，再一次拱手，“弟妹宽心，往后我必将更加细致地照顾阿娴。”

        蔡氏显然不相信。类似的话，他之前也说过，但最后还不是导致如今的结果。不过，话到此处，蔡氏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坦荡地说道：“想带走阿娴不是不行，但是，我这个做姨母的想替她讨一个倚仗。”

        倚仗？蒯祺曾经以为自己对女儿的疼爱，就是给女儿最好的倚仗。可现在细细想来，在某些关键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用处。他沉默地计算了一下自己拥有的一切，半晌，下定决心地说道：“我蒯祺愿意将蒯氏长子的半数家业归于蒯娴名下。”

        没有什么，比这个来得更无可改变。

        诸葛氏却突然打断：“我不同意。”她说着，从席位上站了起来，望向众人，义正词严，“没有母亲的孤女想要寻求倚仗，无可厚非。但是，她随意地闹个脾气，就可以分走家中一半的产业，让其他的兄弟姊妹看见了作何感想？如若他们纷纷效仿，蒯氏家族哪里还有安宁？”

        “我是个自私的人，纵然不谈家族，单说我肚子里的这个，倘若是个男孩，你们就让他凭借长姊剩下的那一星半点振作蒯氏吗？你们就一定觉得我与蒯祺不会再拥有其他的孩子了吗？还是说，我诸葛氏所出无论多少都比不过她一个蒯娴？”

        “所以，除非我死了，或者，蒯祺将我休弃，否则，要家产可以，至多只有三分。”

        三分，已然是她作为蒯家长媳能做出的最大退让。而事实上，这三分代入到具体的数字里，犹是可观。

        蔡氏与黄承彦交换了眼神，阿杳蓦地说道：“就三分，不过，除开这三分，还要一间单独的院落，并且蒯伯父确保至少每逢双日会去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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