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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雪如浪(六)


宣德元年,五月。
沙盘前围坐着七大营的将领,每个人都面色凝重,等着主位上的叶谦开口。叶谦是虎豹骑的副将,楚明修的左右手,却是个不显山露水的人。他能一丝不苟地执行楚明修的每一条指令,但难以做出决断。
大锋堡沦陷,假如一昧等着楚明修的军令从云中传来,只怕为时晚矣。
关山军上将军楚霓首先爆发。
“诸位都没什么想说的?”楚霓突然起身,语气生硬,“大锋堡失守,守城将领的首级还被挑在旗帜上向我们示威。北狄人这次可不是来抢劫的——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收到和谈的文书。我们该做什么,不必多想。”
“打是一定要打的,只是怎么打,谁去打,还有待商榷。”辛翦顺毛捋道,“楚将军别动气。”
“大锋堡后六大军屯,莫非死守不成?大锋堡的城墙并不低,往后六个军事堡垒与其一般无二。大锋堡守不住,其他军事堡垒就守得住?”楚霓一拍桌子,指着辛翦的鼻子说,“辛将军,你别在这里和稀泥。”
辛翦举起双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楚将军的意思是,出城作战?”奔雷军上将军王概老实巴交地问,“可北狄骑兵英勇无匹,平原对冲,我们未必占优势。”
“乌龟壳都要被人敲碎了,不出城作战又能如何?”荒川军上将军楚晋冷冷地反问。
老好人叶谦连忙打圆场,说:“别吵别吵,大家一心为了战事,应当勠力同心才是。”
沉默寡言的羿骑上将军崔烈冷不防地冒出来一句:“鹰眼还没回来,不如等情报到手,看看大锋堡究竟是怎么破的。”
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干人等齐刷刷地看向角落里近乎透明的人,鹰眼卫主将李角本在闭目养神,猝不及防地点名,也只是气定神闲地说:“鹰眼能带情报回来的唯一可能,是大锋堡有活口。但北狄人的习惯是屠城。我劝你们别抱太大希望。”
——
大锋堡。
空气中弥漫着焚烧后的刺鼻气味,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洛霜衣行走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间,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鲜血。北狄人和阕北人生前你死我活,死后却一同被烧成焦炭,同眠在一处。
北狄人攻破大锋堡后将粮草掠夺一空,能带走的辎重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地焚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里和拥雪关一样用石块堆砌,火势没有愈演愈烈。
黎明之前,北狄人已经全部撤走,只剩下一地残骸。
洛霜衣仔细听着风中传来的细细的呼哨声。
那是九幽司刺客的信号,意味着没有发现活口。
洛霜衣忽然抬起了头。
不远处立着一根高大的柱子,这根柱子没有被烧毁——它是在起火之后,特意被人立在这里的。柱子上吊着一个人,在风中摇摇晃晃,像是枝头行将凋落的枯叶。
洛霜衣轻盈地攀着柱子翻上去,割断绳索,将人放了下来。
那人腹部被捅了个对穿,像个血葫芦,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
他的眼睛大睁着,瞳孔发灰、涣散。
他已经死了。
洛霜衣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就在这时,洛霜衣察觉他的表情有些不对。洛霜衣杀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死人,但这个人似乎有点微妙的不同。
洛霜衣观察片刻,伸手捏住他的双颊,逼迫他张开了嘴。
他的舌下压着一枚蜡丸。
洛霜衣捏碎那颗蜡丸,里面是一张潦草写就的纸条——“堡外三里地,河边一枯树下”。
——
营帐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
正在气头上的楚霓勃然大怒,冲着来人就要发火。她出身云中楚氏的旁支,按辈分算是楚明彦的姑姑,但她坐到关山军上将军的位置,凭的是她一手鬼刀,素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
进门的人是楚识夏和沉舟。
“七大营的将军议事,小孩子进来干什么?”楚霓去过楚明彦的葬礼,见过楚识夏失魂落魄的样子,口气不由得放软两分,“快出去。”
“我的人在死去的鹰眼身上找到了情报。”沉舟将一截竹管抛出去,说,“看完这个,你们再决定要不然让我们出去。”
李角听见鹰眼死了,脸上也没有流露出半分心痛之色。他神色平静地接过竹管,按部就班地核对字迹、纸张和印记是否归属鹰眼,确认信息的真伪。
“是鹰眼的手笔。”李角宣布结果。
“攻陷大锋堡的军队不属于十三部的任何一支原有军队,而是青鹰部的奴隶,名叫‘多妥思’。”
楚识夏简洁地总结道:“尔丹许诺,多妥思中斩落一百人头者,去奴隶刺青;斩杀将领者,赐牛羊百头;取七大营将领首级者,赐牛羊、土地、人口,封青鹰部贵族,世袭罔替。”
楚晋发出一声冷笑:“好大的口气。”
楚识夏不为所动,接着往下说:“多妥思衔着匕首爬上城墙,死一个人下一个顶上,踩着死去同伴的尸体登城,大锋堡就是这么破的。如果固守,只是重演大锋堡的战败而已。”
营帐中陷入了沉默。
“叶副将,下令吧。”楚识夏看着高处的叶谦,一字一顿道,“再不动手,下一个军事堡垒危在旦夕。”
——
宣德元年,六月。
小锋堡。
小锋堡在大锋堡之后,因地形与大锋堡神似,堡垒建设相差无几,因而得名。大锋堡失守后,奔雷军接手小锋堡,日夜严阵以待。奔雷军上将军王概是个做事严谨的人,值夜换岗、城防布局安排得滴水不漏,时刻抽查。
楚明昇靠在篝火的阴影里,烦躁地吐出嘴里的草茎:“这草里都一股血腥味。”
楚明缨不屑地看他一眼,说:“说不定还有尸体的味道。”
楚明昇又呸了好几声,才抬头盯着楚明缨,试图找茬:“我怎么觉得你特别偏向楚识夏呢,你不会觉得攀上嫡系,就有出路了吧?”
楚明昇和楚明缨都是被扔到军队中历练的,楚明缨的名字落在天策军,楚明昇还没被划分走。但两人都属于辛翦指哪打哪的类型,算是难兄难弟。
“你以为我是你啊?”楚明缨冷笑,道,“我偏向楚识夏,是因为我觉得她比你配做将军。”
楚明昇不服,问:“何以见得?”
“我有一次跟楚识夏一起巡视边境线,遭遇了一小支劫掠的北狄马队。你见过楚识夏杀人时的眼神吗?”
楚明缨慢悠悠地说:“不是惊恐,不是狂热,也不是冷漠——是平淡。我才不相信,她在帝都六年,只是乖乖地做笼子里的鸟,哄帝都的权贵们放心。先帝暴毙,新帝登基,马上就把她放回云中,他们俩没点关系,说出来你相信吗?”
“可是朝中并没有……”楚明昇猛地打住。
楚明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他们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又或者,在新帝的示意下,不得不三缄其口?
“太夸张了吧?”楚明昇喃喃道。
换防的钟声敲响,楚明昇和楚明缨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压低声音又扯了两句。换防的军士伸着懒腰走过来,看着他们猫在城墙底下交头接耳的样子,刚想调笑两句,笑声霎时断在咽喉中。
一支羽箭洞穿了他的喉咙。
军士的笑容僵在脸上,捂着喉咙缓缓倒下。
楚明昇和楚明缨当场愣住,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下一瞬,楚明缨扑到报警的钟上,用尽全力砸响。
尖锐的钟声贯穿军营。
敌袭。
整座小锋堡惊醒过来。
——
源源不断的北狄人抓着砖石缝隙爬上来。
有的被城头的守军用沙袋或者石头砸落,摔在地上的闷响彻底被人潮淹没;有的趁着同伴用生命争取来的空隙蹿上城墙,挥舞匕首和刀,野兽般砍杀,又被守军一拥而上,用长枪捅死扔下去。
楚明昇杀红了眼,被人按着脑袋撞在城垛上,也能咬着牙一脚跺在他的脚面,反用手肘上坚硬的甲胄恶狠狠地砸在他的下巴上。身后的北狄人头昏眼花,楚明昇反手一刀割断他的喉咙。
四个北狄人在此时爬上城墙,楚明昇想也不想,抓着那具尸体的脖子就往他们身上砸。
爬上来的人躲了一下,有一个没躲开,倒霉地抱着尸体坠向地面。其余三个人如狼似虎地跳上来,拔刀冲向楚明昇。楚明昇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压榨着最后一丝体力,大喝一声提刀扑上去。
死了也要带走一个。楚明昇脑海中只有这个想法晃动。
斜刺里冲出来一道人影,她抓着刀重重地掼进一人腰间,令楚明昇免于三面夹击。
是楚明缨。
她的神色依旧冷淡,抽刀的动作却很疲惫,想必也是强弩之末。那北狄人丝毫不受影响,一手捂着伤口,和楚明缨交上手。
另外两人不为所动,刀锋直直地对着楚明昇劈下。楚明昇勉强架住一刀,眼见另一刀直捣他的胸口而来,心里一片麻木。
一箭破空而来,没入北狄人的眉心。楚明昇燃眉之急骤然解了,精神一振,用力推开架在刀锋上的重刀。那北狄人反应更快,转身就冲着楚明缨去。
楚明昇还没来得及动手,又一发羽箭从他的后脑贯穿,从口腔中刺出。
精准,狠辣。
一个黑色的影子像是轻盈的雨燕,踩着城垛掠过来,鬼魅般贴近北狄人的后背。北狄人聚精会神地对付楚明缨,骤然被人近身,尚未反应过来,脖颈上便是一酸,随即软绵绵地倒地。
沉舟收回手,看也不看北狄人扭曲的颈椎。
楚明昇与楚明缨齐齐转头,看向站在刚刚登上城楼的楚识夏。
“不用谢。”楚识夏连面甲都没摘,褒贬难辨地说,“还不错,都活着。”
“废话。”楚明昇一脸狠色,“我们云中楚氏没有孬种。”
楚识夏轻笑一声,拎着弓箭登上最高处,将倒下的战旗重新竖起。城墙下不计其数的北狄人齐刷刷地看向楚识夏,目光如刀枪剑戟,要将她扎成一个马蜂窝。
沉舟站在她脚下的城垛后,飞快地引弦射落冲向楚识夏的流箭。
楚识夏闪过几支箭矢,转身拉弓对准下方的乱军旗帜。北狄人与中原人不同,北狄人的战旗由可汗亲手在出征前交给将领,是军心所在,以示将与兵同进退。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金色的光辉乍泄。
楚识夏微微眯眼。
乱军之中的那人似乎有所察觉,猛然抬起头。楚识夏在那瞬间松开弓弦,羽箭嘶鸣着冲向军旗下的将领。将领堪堪闪过这一箭,身边掌旗的士兵突然捂着喉咙倒下,战旗随之倾倒。又一箭毫不停歇的穿透将领身侧传令兵的眉心。
大后方的军队不知是何缘故,以为将领遇刺,惊惶地喧哗起来。
“天策军,是天策军!”
陷入短暂恐慌中的北狄人还没有得到安抚,便听后方有人大喊出声。天策军的军旗从东方席卷而来,像是一片红色的海潮,在铺天盖地金色的阳光下,仿佛要吞噬一切。
沉舟抡起弓砸在身前一个北狄人的脑袋上,直把人砸得脑浆迸裂。楚识夏从高台上跳下,一剑挑飞将熄未熄的火盆,砸在又一个攀爬上来的北狄人头上。
“天策军已到,我乃镇北王胞妹,诸位随我杀敌!”楚识夏高举饮涧雪,大喊道。
疲倦不堪的士兵振奋起来。
楚识夏抓着沉舟的手往身后一扯,压低声音,语气不大好地说:“给我滚回去把甲胄穿上!”
——
天色亮了又暗。
楚明昇瘫软在地,躺在不知道是谁的血泊里。他后知后觉地松开牙关,这才发现嘴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楚明缨勉强还能站着,拎着一壶水牛饮,扫了半死不活的楚明昇一眼,对准他的嘴倒下。
楚明昇有气无力地张开嘴,吞了好几口冷水,才抚平沸腾的心肺。
城外一片尸山血海。
楚明昇刚刚爬起来,手脚发软地往营房里摸索。楚明缨却靠在一块堆尸体上没动,安安静静地看着不远处。楚明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搬运伤兵的队伍。
沉舟的胳膊被划伤了,草草地用纱布扎紧,便帮着将双腿受伤的士兵抬下城楼。他那张美得雌雄莫辩的脸蒙着层血和灰的混合物,只有眼睛明澈得不像话。
士兵们没见过他,他也没穿甲胄。但人人见他跟在楚识夏身边,便默认是王府的人。
楚识夏蹲在原地,用木板给伤兵固定腿上的伤。她的面甲大约是被打掉了,柔软的颊肉消磨得差不多,勾勒出骨骼流畅清秀的线条。几缕发丝从她耳边垂落,在风中晃晃悠悠,像是原野上疯长的青草。
那伤兵年纪很小,在楚识夏面前强撑着不吭声,脸都憋红了。沉舟送完一拨伤兵下去,倒回来看见人盯着楚识夏看,脸上红彤彤的。沉舟走过去仔细看了很久,没分辨出来这脸红的缘故,最后大度地递给小伤兵一块糖。
“不用憋着。”沉舟自以为是地安慰道,“楚大小姐受过的伤比你吃过的饭还多,知道你其实疼得想哭。”
楚识夏在沉舟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把人抬下去。”然后去给下一个人包扎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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