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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白璧案(三)


秋叶山居的蔷薇花开了。
据说秋叶山居刚修建好的时候,满宅满院都是枫林,秋来霜染红叶醉,仿佛永不沉沦的夕阳,亦是一道亮眼的风景。自从这座宅子被赐给镇北王以后,枫林被砍伐殆尽,只剩下庭院中满架的蔷薇花。
徐砚远远地看着红色回廊下坐着的人,身形瘦削单薄得像一张纸。
已经是暖春,霍文柏的膝头却盖着一层毛毡,上头铺开的书页上落满了蔷薇花瓣。霍文柏微微抬头凝视墙头的春色,嘴唇浅淡得没有一丝血色。白子澈站在他身后为他披上一件披风,低声和他汇报这几日来的功课。霍文柏的话并不多,时常轻轻点头,偶尔出言点拨他几句。
“二公子的腿……”徐砚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在驿馆大火中受伤的,我找了很多大夫,都说没有办法。”楚识夏摇摇头,说。
“大公子和文卿小姐遭此劫难,二公子能幸存已经很不容易。”徐砚对着楚识夏一拜,“在下知道藏匿二公子是巨大的风险,徐某替老师谢过楚大小姐。”
“你的老师?”楚识夏心里有了猜测。
“家师霍建安。”
霍建安,霍文柏的父亲,当世文学大家,无数读书人的精神领袖。
徐砚面色冷凝,道,“世人只知道我在霍家的书院求学,但极少有人知道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我奔赴帝都科考之前,老师曾叮嘱我问大小姐一句话。”
“请说。”
徐砚一顿,说:“老师让我问:‘有生之年,是否能等到文柏回家’。”
这一次,楚识夏没有立刻回答。
楚识夏沉默良久,对徐砚摆摆手,领着他来到书房,翻出一摞脉案递给徐砚。徐砚从她无声的举动中读出了一点不祥的预兆,急促地翻阅起脉案来。
“我和殿下在江南的这三年,霍二公子的身体一直不好,噩梦缠身、小病不断。裴氏少主广寻良医,却束手无策。大夫给的结果都一样:腿疾所致,身体虚弱;殚精竭虑,油尽灯枯。”
楚识夏轻声道:“徐公子还请去信江南,让霍先生来见他一面吧。”
——
长廊下,霍文柏轻声细语地和白子澈说话。
“我让你看的史书,你可都看完了?”霍文柏低低地咳嗽两声,问。
“看完了。”白子澈站在他身旁,恭谨地回答。
“读史可以明智,前车之鉴,你要牢记,不要犯同样的错误。”
霍文柏说,“历朝历代,奸佞横行、贪赃枉法、大权旁落都是亡国之兆。墨雪说此毒深入肺腑,欲救国于危难,须刮骨疗毒。除恶务尽,她说的很对。但你切记不可操之过急,这些人已经深入到大周的每一条脉络,快刀斩乱麻是行不通的,应当徐徐图之。”
“是,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霍文柏分明是在和白子澈说话,眼睛却看着空旷的庭院。庭院中空无一人,只有淡粉色的蔷薇花瓣随风扫过,阳光明媚得刺眼。霍文柏呆呆地看着铺满阳光的空地,恍恍惚惚地没再开口。
白子澈忧虑地唤他:“老师?”
霍文柏骤然回过神来,接着说:“我近来记性不大好了。这三年里,我写了许多文章编撰成册,也许对你有用。晚些我叫侍女拿给你。”
“学生谢过老师。”白子澈摸了一把他冰凉的手,忧心忡忡地说,“我送老师回去休息吧。”
霍文柏摇摇头,出神地问:“有些日子没看见江姑娘了,她的琴我修好了,她何时来取?”
白子澈的脸色青青白白,一时之间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得满满当当的。良久,白子澈艰难地开口说:“江姑娘广陵去了,过段时间就回来取琴。”
霍文柏没有回答白子澈,他低垂着睫毛,静静地睡着了。白子澈忐忑地伸手轻触他的脉搏,直到触碰到他微弱的脉搏才稍稍放心。
——
秦王府。
“徐砚去了秋叶山居?”
白焕手里捏着三炷香,刚刚拜完佛祖,还没来得及上香便被打断。白焕潦草地把香插到香炉上,走到佛堂外间坐下。陈伯言玩味地看向屏风后黄金塑身的佛祖,把刚刚的消息又复述了一遍。
“徐砚不是长公主的人吗,怎么又和楚识夏扯到一起了?”白焕想起楚识夏就不自觉地皱眉。
“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徐砚是霍家书院的学生,霍家可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的霍文柏……至今对外声称是在刺客手上,实则当夜的刺客是谁,霍文柏究竟是死是活,我们心里都有猜测。”陈伯言摊开手,笑容微妙。
“你是怪我做事不干净,留了尾巴。”白焕冷淡道,“我确实不该心慈手软,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徐砚进京之后,来者不拒,八面玲珑。读书人哪有不想参朝议政,步步高升的?这些长公主不能给他,那他为什么要选长公主?要么长公主只是他的跳板,要么他另有图谋。”陈伯言语重心长道,“这个人是大才,若是不能用,也不必留。”
白焕沉默不语,在心里思考着对策。经过霍文卿一事,白焕已经不敢再轻视楚识夏,白子澈如今声望正高,白焕一步都错不得,最好的办法就是铲除徐砚。
“怎么样,殿下?”陈伯言催促他,“只要你发话,我就去安排。一定做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那就杀了他。”
——
是夜,洗镜湖上泛舟几许。
小舟上坐着两桌人,抱着琵琶的女子在船头随手拨动琴弦,低低地吟唱。船上的人不多,都是荆楚之地的读书人,徐砚被簇拥着坐在最中间的位置。
“按惯例,今日礼部就应该开榜,可不知道为何,榜单迟迟没有公布。徐兄可有消息啊?”有个书生颇有点急切地询问。
“我能有什么消息?应当是判卷还需斟酌吧。”徐砚不显山不露水,摇晃着杯子里的酒,爽朗道,“好风好月,不可辜负。不要谈这些扫兴的事了,既已至此,何不乘兴而归。”
徐砚没心没肺的,其他人却有些恹恹。徐砚有靠山,有伯乐,有才华,就算落第也不愁没有去路。书生们嘴上不说,对他接到的名刺邀帖又嫉妒又鄙夷——江南霍氏宁愿辞官也不愿同流合污,竟然有这样的门生。
徐砚毫不在意,独自凭栏远眺,凉风吹散了他些许醉意。
一只手却忽然扣住他的手腕,强硬地倒掉了他杯子里的酒。徐砚诧异地回头,对上一张银色鬼面具。这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船上,一言不发,徐砚却来不及生出恐惧。
“有毒,别喝。”沉舟嗓音清淡,简洁有力地说。
其他人都被他吓得离开座位,沉舟霍然出剑,直取一个平头正脸、不善言辞的书生眉心。徐砚大惊之下还未出声阻止,便见那书生突然变了脸色,袖间划出两柄短刀架住剑,贲凸的肌肉把长衫撑得逼仄。
沉舟剑锋斜走,猛地挑向书生印堂,一线鲜血缓缓滴落,人皮面具无声无息地开裂。书生恼羞成怒,转身欲从惊慌失措的读书人中间退走,后背却结结实实地挨了少年一脚,扑倒在地。
船下平静的湖水骤然被人撕裂,五六个湿漉漉的影子直扑上船。沉舟一把将徐砚抓到自己身后,头也不回地问他:“会水吗?”
徐砚:“啊?”
黑暗中飞出两支带火的羽箭,不偏不倚地射中船顶的彩色绸带,火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沉舟一把按下徐砚的脑袋,刺客两剑走空,他顺势撑在徐砚的脊背上,飞身踹断两个刺客的肋骨。
又是带火的羽箭射来,整条船都剧烈地燃烧起来,火焰转眼就席卷了整条船。
沉舟抓着徐砚就往水里跳。
——
徐砚被沉舟捏着脖子从水里提起来,趴在岸上吐得七荤八素。徐砚被灌了一肚子水,手脚发软地勉强撑着自己离地,看向面前打量他的人。
楚识夏拎着一张弓,半蹲着端详他狼狈的样子,不见外地冲他笑笑,“又见面了,徐公子。”
“你是来救我的?”徐砚艰难地看她一眼。
“不像吗?”楚识夏挑眉。
“感觉有点幸灾乐祸。”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楚识夏坦诚道。
“敢问在下哪里得罪你了?”徐砚吐够了,翻个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
“你跟长公主什么关系?”楚识夏问。
“长公主孀居多年,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她就不能单纯欣赏我的才华吗?”徐砚批驳她,“龌龊。”
楚识夏用弓撇过他的脸,微笑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长公主多年深居简出,居然为你一篇赋进宫面圣。就算那篇赋是你老师他老人家亲自捉刀写的,也太过夸张。”
徐砚的脸被弓弦勒出一道红痕。
“你去见殿下,到底是霍先生的意思,还是长公主的意思?”楚识夏挑明了问。
徐砚倒抽一口凉气,推开她的弓,好声好气地说:“见二公子,是我老师的意思。让齐王殿下解决科举舞弊案,是长公主的考验。”
“往下说,”楚识夏盘腿坐下,笑容温暖明媚,“我不和撒谎精打交道。要是我发现你有一句话、一个字不对,我马上把你扔洗镜湖里喂鱼。”
徐砚舔了下唇,慢条斯理道:“你既然怀疑我,为什么还要让我见霍二公子?”
“因为我能随时让你闭嘴。”楚识夏说,“从你出秋叶山居大门开始,我的人就盯着你了。你要是有半点透露霍文柏踪迹的举动,这些人还没到,你就已经死了。”
沉舟坐在一边拧头发和衣服,楚识夏抽空给他盖了件披风。沉舟很乖地坐在她身边,百无聊赖地盯着徐砚。徐砚被沉舟看得有点发憷,沉舟在水下拎他的时候简直像是在拎一个死人。
“好吧,”徐砚妥协般叹道,“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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