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流云锦(五)
房间地面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大大小小的酒壶,房门被人推开,一线晨曦微光透进来。下人胆战心惊地看着江长公子坐在榻上,仰头倒尽壶里最后一滴酒,手底下压着一张借条。
“公子,赌场都赎回来了,要照旧开张吗?”下人放轻了声音问。
“开张?要开几天的张才能还得起这些钱?”江长公子大声嗤笑,重重地拍了两下借条。
陈伯言的借条利率奇高不说,还是按天计数的。
下人不敢接话。
“三福赌场被烧的那天,江乔从聚福赌场赢走了三百金,对吧?”江长公子偏过头来看着下人,“为什么没人抓住她?”
“她……已经是绯玉馆的人了,我们不好轻举妄动。”
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立刻派人去找东家,有东家放话,才好处置送上门来的江乔。但江长公子彼时麻烦缠身,谁也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算了,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江长公子摆摆手,说,“吩咐下去,将手底下的产业尽快脱手处理了,能换现银的换现银,能拿银票的拿银票。只要不是贱价,能卖的都卖,动作隐秘些,不要让陈家的人发现了。”
“公子?”
“还愣着干什么?多一天的拖延,本公子就多一分的利息。”江长公子冷道,“月底,我们回广陵。”
当时签下这张借条,实属无奈之举。若是不签,陈伯言定会继续让大理寺施压,他最后能不能活着走出帝都都难说。纵然知道这是个深不见底的坑,他也只有闭着眼睛跳了。
喝了一天一夜的酒,江长公子决定断尾求生。将手上能脱手的产业都脱手,把借条上莫须有的借款还给陈伯言。虽然这样回到广陵有些许狼狈,但总好过把整个江家都拱手让给陈伯言。
“走之前,把江乔的命留下。三百金,我就当是她的买命钱了。”
——
绯玉馆。
清澈的阳光从窗户的菱格透进来,一束一束的光线中,尘埃飞扬。江乔坐在妆奁前,阳光像是一道刻痕,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眼角,明亮得刺眼。江乔慢慢地梳理着长发,一一用金钗玉簪、胭脂水粉把自己妆点成千娇百媚的花魁。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对着镜子里多情妩媚的女子沉默了许久。
“江姑娘,你在想什么?”屏风外的霍文柏问。
“我在想,我才十八岁啊。”江乔轻轻地笑出声来,“已经像是二十八岁的女人了。”
“无论有没有粉黛钗环,江姑娘都是十八岁的样子。世人以皮肉假象苛待,姑娘不必耿耿于怀。”霍文柏说。
江乔却笑得更亮了一些,镜子里的人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不,我没有不高兴。二公子,你不懂,对我这样一无所有的女子来说,好皮囊会害我,也能帮我。也许一个回眸,一个笑容,就能得到我想要的。手段固然不光彩,我却并不介意。”
江乔想起自己的母亲,艳名远播的江南乔姬。乔姬曾对她说,青楼里养大的女孩子要日复一日地对着镜子观摩自己的容貌,最美的表情和角度,时刻控制脸上的每一丝神情流露。
美貌,就是这些命运轻浮的女孩子们唯一可以倚仗的东西。
“你会不会觉得,很卑鄙、很下流?”江乔不知道是在问霍文柏,还是在问已经故去的乔姬。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一个世道,能把人逼到如此地步,当真是读书人的悲哀。”霍文柏轻声回答。
江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低下头整理裙摆,没再说话。
——
小作坊管事的是个矮胖的妇人,十根手指短粗如萝卜,织布的动作却敏捷利落。楚识夏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她才忙完了手上的活,端起清水一饮而尽,窘迫而热情地和楚识夏打招呼。
“我只是过来看看,不必紧张。”楚识夏笑着说。
“哎,东家说过了,小姐您是她的东家,东家的东家,自然也是东家。有什么事儿,您尽管吩咐。”妇人见楚识夏并不端着高门大小姐的款儿,也渐渐地没那么紧张了。
“东家给你们开多少工钱?”楚识夏随口问。
妇人不好意思地比了个数,比外面的织工多出一倍来,红光满面地说:“若是有干得多的,东家还给加钱呢!再找不到比这还好的活计了。”
江乔砸在流云锦织机、技术上的钱,再算上堪称慷慨的织工工钱,凭这个薄利多销的路子,自然不是短期内可以扭转亏损的。但江乔的流云锦比之江氏,价格更低,质量却相差无几,商户们都很乐意用此充作次等的江氏流云锦售卖。
而高等的江氏流云锦,又因价格频频水涨船高,惹了高门贵女们的埋怨。门户高些的,自然看不上江氏的吃相,转而购进其他锦绣绸缎;门户低些的,却也筹措不起这贵如黄金的流云锦。
江氏流云锦上下两条路子,都被挤压,已经滞销多日。
楚识夏伸手拿起一幅流云锦,流云锦并不是雪白的,反而带着一点淡淡的珠灰色。流云锦像是一叠被楚识夏攥在手中的流水般,褶皱线条流畅优美,轻盈得如同云雾。
江氏,便是凭借流云锦敲开了帝都的大门。
“近日,便停工吧。”楚识夏拍拍手,说。
妇人有些惴惴不安,“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你们的工钱会按东家的规矩照样结给你们。日后若再有活计,也会优先用你们。”楚识夏若无其事道,“只是休息一段时日。”
作坊里咿咿呀呀的织布声停下慢慢停下,织工们领了工钱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楚识夏遣走账房,细心地锁好房门,便坐在作坊门口等。
夕阳西沉。
程垣匆匆赶来时,楚识夏已经用细细长长的草编了一排蛐蛐,排兵布阵般列在院门前的台阶上。
“大小姐,属下的心腹已经在绯玉馆布防。”程垣拱手道。
“江家呢?”楚识夏懒洋洋地问。
“江家在大理寺的案子已经销了,具体的原因属下还没查出来。但江家的赌场没有重新营业,甚至连小厮博头都没回去。”程垣一五一十地汇报道。
“他这是要釜底抽薪,断尾求生了。”楚识夏用草拨动一只蛐蛐,笑着说,“陈伯言料定这位长公子是个蠢的,才做成了如今的局。依我看,他只是格外天真恶毒,却并不完全愚蠢。你看,他这不是还知道跑吗?”
程垣一顿,试探着问:“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陈伯言吗?”
“不,这个人的命,我想亲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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