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命门(十二)
未央宫。
外面疾风骤雨,花房里却温暖如春。
说是花房,其实是个四面挖了方正孔洞的屋子,屋顶更是用了巧妙的机关,晴时便可像天窗一般打开,雨时又可以收起。屋子里烧了炭火,暖洋洋地熏着娇弱的兰花。
“这些可都是朕的得意之作。”
皇帝挽着袖子和裤脚,像个田野里劳作的农夫,抬手示意他人看向偌大花房中摇曳的花草,“圣人云:‘治大国若烹小鲜’,朕看来,治一国便与打理这些花草是一样的。”
楚识夏不好这些风雅之物,说不上个一二三来,只好应和着裴璋引经据典的吹捧。裴璋把皇帝哄得心花怒放的,眉宇间的阴翳散去不少。
“你们两个怎么一起进宫来了?”皇帝心情好了,才想起来问。
“臣是进宫陪陛下下棋的,”楚识夏嬉皮笑脸道,“顺路把裴公子捎上了而已。”
“什么陪朕下棋,”皇帝哼笑一声,戳穿她,“你是看朕有没有因为王贤福之事迁怒你吧?”
楚识夏“嘿嘿”的笑。
“文若呢,干嘛来了?”皇帝看向裴璋。
裴璋想起出门前,楚识夏的威逼利诱,心中不由得叹气。
他面上春风和煦,道:“臣是听说内阁意欲干涉批红掌印一事,特来为陛下解忧。”
皇帝说起这事就烦,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道,“庄松柏这个老东西闷不吭声的,朕还以为他老实了,不料他还是这般作态。文若有什么好办法?”
“臣以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不应再空悬,以免大权旁落。”
这话说得危险,一个不慎就会落个“结党营私、安插心腹”的罪名,无异于刀尖上舔血。
皇帝眯起眼睛,有几分危险地问:“文若是有人才要向朕举荐了?”
“没有,臣对宫中内侍一无所知。”裴璋恭谨道,“只是王贤福前车之鉴,臣盼望陛下能牢记,劝谏一二。新的掌印太监,不能再如王贤福一般。”
“细说。”皇帝抬起下巴,道。
“王贤福与官宦私相授受,陛下是知道的。”裴璋娓娓道来,“那王贤福的土地田庄,陛下可知道是怎么来的?”
“自然是那些向他行贿,想让他向朕美言的官吏低价买给他的。”皇帝皱眉,不解裴璋为什么说这个。
裴璋也是进宫之前,才被楚识夏提点的。
官吏所有俸禄,顶天了也就千百两银子,若得赐田庄已是很了不得,哪来那么多地贿赂王贤福?官吏的田庄都是从百姓手里掠来的,或强权威逼,或巧设名目,以一个很低的价格买进,再视情况留下或转给更高位的人。
然而天下土地就那么多,官吏贵人所占田庄多了,百姓所耕耘之地就少了。朝廷每年赋税之重,大人物们打通了个中关节,自然不必再缴纳赋税,朝廷钱袋子多出来的空隙,便由百姓们的血汗钱填补。
裴璋身居高位久了,对这些事不甚通透,一听才觉出满身冷汗。
王贤福死不足惜,但那些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仍然生不如死。他们并不在乎谁是皇帝,谁是掌印太监,他们眼下只有勉强能活的今天,和活不下去的明天。
楚识夏在马车和裴璋反复推演了皇帝可能会有的反应,寻找一个自然的切入点,编排了这番说辞。
“此时正是新政推行之际,若陛下的身边人出了岔子,难免让人对陛下的爱民之心生疑,下面的小官小吏便不以为意,阳奉阴违,新政或许败于此。这是其一。”
“其二,若掌印太监买卖官职、蛊惑今上成为一种人人默认的生意,便是绝了忠臣良将的路。陛下的天下,陛下的臣子,竟然由一个阉宦添油加醋而动摇,这简直荒谬。”
“其三么,若私掠田地一事不止,恐怕百姓没了生路,良籍落为草寇,引起流民暴乱也未可知。朝中或有心怀鬼胎之人借题发挥,陛下的宏图伟业便遥遥无期。”
裴璋一口气说完,抿了口温热的茶,“所以,掌印太监一职虽然不能再空悬,陛下也不可病急乱投医。土地乃百姓立命之本,再经不起波折了。”
皇帝听完裴璋所言,心中甚是宽慰。他眼珠子一转,便见楚识夏捧着热茶,脑袋一点一点,像是困极了的模样。
皇帝好笑地抬手在她头上一敲,“回神了——也不知你哥哥是怎么教你的,面圣也能睡着?”
“陛下见谅,实在是裴公子的项上人头太金贵。”楚识夏打了个哈欠,半真半假道,“这几天造访臣府上的刺客,都能从乾德门排到宣政殿了。”
这是又一记敲打,提醒皇帝朝中人虎视眈眈,对阻挠新政一事不择手段。
皇帝神色凝重,思忖片刻,便唤来内侍。
“王贤福名下田庄既是劫掠乡里,便归还给乡里百姓吧。他倚仗朕祸害百姓,这也是朕的过失。”
——
楚识夏的马车才出宫城,便被燕决拦住了。
“中郎将别来无恙。”楚识夏舒心一笑。
“楚大小姐,燕某有事所托,可否一叙?”燕决一身蓑衣斗笠,底下还是中郎将的金甲红袍,少年风流得意。
“小侯爷但说无妨。”
燕决便翻下马来,走进了马车中。裴璋往里坐了一点,给燕决腾出个位置来。燕决从自己怀里抽出一大捆卷宗,被他的体温煨得温热。
“这是?”
“大小姐可还记得,昨夜群玉坊点香阁内有江湖人士械斗?”燕决飞快地铺开卷宗,没有看见楚识夏淡下去的表情。
“点香阁死的一共六个人,没有通关文牒,没有路引,什么都没有,不知是怎么进的帝都。”
也就是说,官府完全查不出他们的姓名、籍贯、身份,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帝都。
燕决自顾自地说道:“这些人像孤魂野鬼一样,凭空出现在群玉坊,包了雅间七天,却在昨夜——也就是第六天的时候全部被人杀死了。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仵作检验尸体后发现,那些死者身上的伤口甚至是他们自己的武器造成的。”
一间雅间,六个人。
有人死于心脏破裂,有人死于咽喉断裂,有人死于颈骨扭断,死法千姿百态,不一而足。唯一相同的点是,但凡刀剑造成的伤口都极细、极深、极长,仿佛热刀割蜡。
人的身体非常复杂,筋骨血肉都是阻隔。要做到这样的伤口,非得避开坚硬的骨头、强韧的筋脉,直取最脆弱的部位不可,换言之,要对人体非常熟悉。
燕决习武多年,扪心自问,达不到此人的水平。
“这似乎是京兆尹管辖之事,怎么是小侯爷在查?”楚识夏漫不经心地问。
“因为同一天晚上,还死了别人。从江南调来的新任礼部侍郎,同夜死在驿馆中,伤口与点香阁一名死者的一模一样,一剑割喉,长短深浅如出一辙。”
楚识夏瞳孔骤缩。
伤口的深浅、大小、走向取决于武器的形制、材质,下刀者的角度、力道、速度甚至于招式。
楚识夏知道点香阁的人是死在谁手里,但沉舟绝不可能、也没有理由和时间杀那位新任礼部侍郎。
唯一的解释是,九幽司故意卖出破绽。沉舟下手之后,他们回到现场观摩了点香阁中诱饵的死相,再对新任礼部侍郎行刺。沉舟一身绝学传自九幽司,那些人要模仿他的手段再简单不过。
你如果不和我们走,我们就杀到所有人都发现你是谁。
众口铄黄金,一个黄泉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谁会相信你是无辜的?
你或许可以脱身,但你心心念念的大小姐只有死无葬身之地。
私自豢养兵士,刺杀朝廷命官,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我想请楚小姐随我去看看,再确认一番,两次行刺是否为一人所为。”燕决毫无察觉地说,“又或者,楚小姐武艺精湛,可以认出行凶者的师承流派。”
日暮西沉,最后一缕淡金色的光辉破碎消散在暴雨之中,恍若被流沙掩埋的黄金。乌云滚滚而来,席卷过宫城琉璃色的房顶,连云般的楼阁。
不见天日。
楚识夏一张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冰白得不似活人。她只觉得四肢手脚都凉了,像是赤身裸体依偎着刀锋,寒意直逼骨髓。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楚识夏问。
沉舟知道吗?
沉舟只是不谙世事,并不是傻子。他对九幽司的行事作风再熟悉不过,一听就知道那些人在打什么算盘。假如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自己解决。
刺客的事,非生死不能决断。
燕决想了想,说:“事发突然,此事只有陛下、我和几个心腹仵作知道。方才我去秋叶山居寻你,遇上沉舟,他问我何事,我便和他说了。”
还是逃不掉。
楚识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说:“小侯爷,这件事恕我无能为力。”
燕决有些意外,“为何?”
“点香阁里死的那些人,戴着银面具对吧?他们出自名为‘九幽司’的江湖刺客组织,拿钱买命,凶狠异常,远非羽林卫能够对付。我劝小侯爷莫要以身涉险。”
楚识夏按着他的肩膀,低声道:“你还有妹妹要照顾,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或死或残,或前程断绝,你家里那些亲戚还不把她生吞活剥了?”
燕决浑身一震,不再言语。
“小侯爷请回吧,我家中还有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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