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谷寻矗立在烟库青灰色的墙下，身姿笔挺，目视前方，看起来像在认真履行卫兵的职责。

        然而他直视前方的眼神没有焦距，漆黑的眸子中露出迷茫和脆弱，人虽在站岗，心却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

        站在山巅附近向下眺望，伏冥宫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岁月带走了这里一批又一批宫内的人，却没在建筑上留下多少痕迹。

        自己正下方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无论是位于整个伏冥宫正中的位置、遍布宫殿的顶级规格的装饰和布置、还是穿梭于期间人们的服饰，无一不在宣告他尊崇的地位。

        这座失去了主人却依旧光鲜，和记忆中没什么差别的宫殿，就是宫主的住所，伏冥殿。

        谷寻的目光落到宫殿旁的花园中，很快找到了那座小巧的凉亭。

        山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熟悉的声音仿佛扭曲了时光，将他带回过去。

        是了，那天也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山中的风和今天一样来的又急又猛。

        当年还不到十岁的他破天荒地被族长带来伏冥宫，族长这么做的原因他已记不起来，只记得那种终于从无穷无尽枯燥学习中挣脱出来的快乐。

        他终于不用天天背书、天天做题、天天被困在逼仄的院子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了。

        第一次挣脱束缚，见到恢宏伏冥宫的他，很快与环境融为一体，变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

        无忧无虑的幼鸟是快乐的，也是危险的。

        当族长去见宫主，把他独自扔在花园中玩耍的时候，危机就已经悄悄降临。

        第一次体会到自由，他可着劲地撒欢，把花园中珍稀花草树木全摧残一遍还不够，还爬上了花园中小凉亭的房顶。

        操着小胳膊小腿的他，好容易征服了凉亭，刚刚站直身体，还没等振臂高呼，就被后背传来的大力狠狠一推。

        凉亭上铺的琉璃瓦，又滑又陡，连个可以借力的地方都没有，谷寻还没反映上来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地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整个人都被吓傻了。

        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从几米高的地方摔下，就算能保住一条命，也难免落下残疾。

        但谷寻是幸运的，在他落地前一瞬间，一种温柔的触感包裹了他，阻止了他急速的坠落，像一朵柔软的云，将他轻轻托起。

        许久之后，这股温柔但强大的力量消失，他被抱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谷寻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恐惧感铺天盖地袭来。他掀开眼皮，打开一条眼缝观察外面的情况，然后看到了一个和族长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

        “你就是时韵？”中年男人开口问，声音非常好听，语气也很温和。

        谷寻想说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宫主！”这时族长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透着紧张：“时韵没事吧？”

        “好像吓坏了。”面前的中年男人回答。

        这个和蔼温柔的叔叔就是宫主？原来是宫主救了自己？

        谷寻仰视着宫主叔叔，把他和电视上无所不能的超人划上了等号，满眼都是崇敬。

        “你族长接你来了。”宫主答完族长的话，俯身将谷寻放到地上，一手摸摸他的头顶，声音里多了几分严厉：“以后不可以淘气了。”

        谷寻还是呆呆地看着宫主，彻底被这个神仙一样的男人征服了。

        “刺啦——”

        一声尖锐的声响穿透耳膜，同时手上传来一股拉拽的力量。

        谷寻低头一看，看到自己手里拽着一个钥匙链一样的东西，一个圆环四周挂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还有一条被扯坏一半的带子，藕断丝连的另一边是……

        他视线上移，顺着带子看到了宫主叔叔的外袍。

        他紧张之下，不管不顾拽着手边的东西，力道之大，居然把宫主叔叔衣服上的饰物撕下来了！

        “宫主叔叔……”谷寻哭丧着脸，神仙一样的宫主叔叔，自己居然扯坏了他的衣服，这让他的脸蛋涨得通红。

        谁知宫主叔叔却没生气，而是再次俯下身，用手指刮着他的鼻子，笑道：“不愧是我谷家后代，求生欲不错。”

        小谷寻眼泪要流不流，水汪汪含在眼里，发现做了错事居然没被责骂，惊讶地抬起头。

        “宫主！”族长这时终于跑到宫主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宫主神情凝重起来，做了个手势，示意换个地方说话。

        “宫主叔叔！”谷寻看宫主叔叔要走，急得喊出声来。

        “什么？”

        面对回身询问的宫主叔叔，谷寻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想和宫主叔叔多待一会，但看族长心急的样子，知道这恐怕是奢望了。

        “那个，您救下我的契约是？”头脑一片混乱间，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变得和宫主叔叔一样强了，到时候，是不是就可以再见到宫主叔叔了，而刚刚宫主叔叔救下自己的契术，就十分强！

        “哦，你说那个？”宫主叔叔笑了笑，轻描淡写道：“那是灾级冥兽的契约，时韵也想要？”

        谷寻坚定地点头。

        宫主叔叔鼓励道：“好孩子，等你契约了它，就可以再来伏冥宫了。”

        之后族长和宫主叔叔间发生的事谷寻就不记得了，他最终也不知道是谁把自己推下了亭子，凶手有没有被抓住，族长和宫主叔叔又是怎么处理凶手的。

        他只隐约记得，不久后他身边的人就换了一批又一批，直到慢慢稳定。然而人员稳定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再接触不到外人了。

        上课时他和老师之间隔着一台录像机、生活中他和其他人中间隔着这批服务他的人、无论在谷家他想去哪，那个地方在他到来的时候一定是空无一人，最后就连去自家冥兽牧场契约冥兽，整整几天的行程中他也没能将见到一个外人。

        后来他知道，推他的是一个别的家族的死士，为的是减少未来竞争宫主的对手。

        能精准下手，是因为他的容貌被其知晓。所以从那以后，他才再没见过外人。

        谷寻一动不动矗立在山上，手中摩挲着有些变旧的“钥匙链”，再一次回想起了和宫主叔叔唯一的交集。

        “等你契约了它，就可以再来伏冥宫了。”

        宫主叔叔说的没错，等他契约了灾级冥兽，确确实实可以名正言顺入主伏冥宫了。

        但等他努力了十几年，终于能够来到这里时，宫中已再也没了那个人。

        刚才在食堂，他猛然得到宫主叔叔可能是被谋害的消息，一时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他太想再见一次宫主叔叔了，这种求而不得的遗憾，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明确针对的目标，他对汪参谋恨之入骨，恨不得冲去雪阁和他同归于尽。

        但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传言变得疑点重重。

        宫主叔叔那么强大一个人，会被个参谋暗算？

        致人器官衰败的契术，能强大过灾级冥兽的契术？

        最重要的是，汪参谋没有理由这么做，他能不知道宫主殉冥会给这一军区带来多大灾难？以自己了解到的汪参谋为人，他不会为了一己私利，陷整个军区于水深火热。

        所以这件事的真相是怎样的，他还需要耐心等待，等待调查人员的结论。

        “寻寻，喂，寻寻？寻寻你怎么了？”

        谷寻从思考中回神，发现是安暮在叫自己，他抹了一把脸问：“怎么了？有情况？”

        “你没事吗？”安暮眼睛里满是担心，但碍于有其他人在场，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他一指身边的人：“荀副总队长找我们。”

        安暮说着指了指身边的人，谷寻这才注意到这个一脸不耐烦的青年。

        他漆黑的眼珠几乎喷出火焰，长长的眉毛高高挑起，两片薄唇紧紧抿着，因肌肉紧绷显得脸部线条更加锋锐，这一切都彰显出他心情不那么美妙。

        这青年身材矮小，只到谷寻肩膀，具有非常明显的荀家人特征。

        青年穿着副总队长样式的军装，双手抱胸皱着眉看着自己，表情说不上友好，一开口满满都是嫌弃，“就你这警觉性，还是早点退伍吧，省得将来在战场上被什么冥兽杀的都不知道，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谷寻过惯了被人捧着的生活，什么时候被人这样骂过？但他也知道站岗时走神确实是自己不对，尽管对方话说得难听，他也没什么立场去反骂回去。

        “荀副总队长，那个，我们是紧急应征的……”安暮忙挡在谷寻身前，尴尬地笑着对青年解释：“没日没夜赶路过来支援、最近又太辛苦……还有，寻寻是谷家人、刚听到了关于前宫主的传言……”

        看着荀副总队长拉下一张俊脸，安暮渐渐停止了解释，觉得这副总队长恐怕不那么好糊弄过去。他“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大声说道：“我们知道错了！荀副总队长！我保证没有下次！”

        “哼！知道就好！”荀副总队长虽然面色难看，但终究放过了谷寻，正要进入正题，突然被一阵铃声打断。

        谷寻看着荀副总队长咂了咂嘴，十分嫌弃地掏出通讯器，看到来电显示之后更是一脸厌恶，仿佛手中的东西不是通讯器而是一坨屎一样。

        “喂！有话快说，我忙着呢！”荀副总队长炮仗一样，他非常不客气地对电话那头催道。

        电话那边说了句什么，炮仗被成功点燃，他拔高声音、怒意更盛：“什么？！鲍皮二位参谋又要找？他们能别像便秘一样吗？有什么话能不能一次问完？我忙得恨不得把自己撕成两半，哪有时间伺候这俩大爷？！”

        电话那边又说了什么，炮仗听到一半看了看手表直接打断对方：“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让他们等着吧！”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强行结束了通话。

        “你俩怎么还在这杵着？想被扣功绩点？！”荀副总队长一回头看到两张呆滞的脸，不禁火大：“快去啊！”

        “啊？！”谷寻都不知道这人找自己什么事，就莫名其妙又挨了一顿骂，就算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要发作。

        “是！”安暮脆生生地答应下来，一把拉起状况外的谷寻，小跑着走了。

        “等等，安暮。”谷寻回头看着守在烟库前的荀副总队长，问走在前面的人：“当着副总队长的面擅离职守，你疯了？”

        “诶？寻寻你没事了？”安暮答非所问，一脸担心地看向谷寻。

        谷寻莫名其妙：“我能有什么事？”

        安暮还是不放心：“从吃饭的时候起，你就怪怪的，真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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