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

夕阳为这座城市所有的建筑染上一抹哀伤的浅金色，随着窗外快速倒退的树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秦歌坐在公交的最后一排，茫然地望着窗外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的风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了家门，也不知道这辆公交车开往哪里，她只希望这辆车能够开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最好能一直一直开下去。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秦歌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

        那本领养证就像是一枚暗红色的炸弹，颠覆了她出生以来对自己的所有认知。

        秦歌忽然想起，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课间聊天，有个小女孩眼睛红红地说，妈妈对她说她是垃圾堆里面捡来的孩子，其他小孩子也纷纷呼应说，自己爸妈也说自己是小狗叼来的，马路边捡的。晚上她回家问爸爸妈妈自己是不是垃圾堆里捡的，妈妈怜爱地亲亲她的小脸颊，斩钉截铁地说：“傻孩子，你当然是爸爸妈妈生的呀，你是我们最爱的宝贝。”

        为了这句话，她骄傲了好久好久。

        可谁能想到，斩钉截铁的坚决背后，却是极力掩饰的欲盖弥彰。

        一切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彻头彻尾，都是骗她的。

        那么，自己是谁？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己真正的家，又在哪里？……

        车身猛得颠簸了一下，秦歌被震得眼泪差点流出来，她使劲吸了吸鼻子，闭上眼睛，怀里的背包又抱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它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终点站！终点站到了，都下去！”秦歌在司机不耐烦地大声督促中僵硬地站起身，随着熙熙攘攘拖着箱子的几个人下了车，接着夕阳残存的微光，她看清了不远处建筑的标志，原来终点站是长途汽车站。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去，只有车站内闪烁的灯光，吸引着秦歌一步步往门口走去，车站门口人流嘈杂，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她，让她莫名地感到有些安心。

        秦歌低着头往里走，大门口的保安拦住了她：“车票出示一下。”

        “我……我还没买票。”秦歌有点发窘。

        保安手一指右边的售票窗：“先去那边买票再进来。”

        秦歌从来没有坐过长途汽车，但现下，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这样排在了买票队伍的最后面，盯着墙上那张巨大的票价时刻表发呆。直到后面的人推了推她：“小姑娘往前挪呀，排到你了，发什么愣啊？”

        秦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排到了窗口前，里面的售票员头也不抬：“去哪里？”

        “去……”秦歌这才反应过来，匆匆掏出钱包，看了一眼票价表：“去石城。”

        或许是她声音太过稚嫩，售票员抬头看了她一眼，“石城？一个人？”

        “嗯……”秦歌有些心虚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宽大的校服和有些踩脏的运动鞋，“一个人，要最近的一班去石城的票。”

        “今天晚上去石城的票卖光了。”售票员查了查电脑，“最早一班是明天早上的，你要吗？”

        “……没有今晚的了吗？”秦歌愣了愣。

        “没了。”售票员有些不耐烦，瞥了眼秦歌怯生生的样子，心软了些，想了想，又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敲了几下，“不然你先去鹿镇吧，过20分钟有一班，到鹿镇下来再转公交车，也能到石城。”

        秦歌晕晕乎乎地点点头，就这么从窗口里递进钱，拿到了一张带着余温的去鹿镇的汽车票，她把车票紧紧攥在手里，慢慢向大门走去，售票员纳闷地盯着她单薄的校服背影看了几眼，摇了摇头。

        鹿镇的长途汽车上大多是背着大包小包回家的务工人员，秦歌蜷着身子坐在靠后的座位上，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凄凉，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第一次不告而别，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的……父母，她所谓的那个家，她承认自己的懦弱和畏缩，可是，在看到领养证的那个瞬间，短暂而巨大的惊愕之后，她唯一的念头就是逃避。

        去哪里都不重要，只要离开吧，离得越远越好，也许，这一切就会像没有发生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噼噼啪啪竟然开始下起了雨，断断续续的雨线贴着车窗滑落，秦歌只觉得一阵湿冷的空气传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忽然开始想念家里的软床和被窝，可现在，她打量着眼前昏暗陌生的车厢，雨滴急促的拍打声，车轮飞快的摩擦声，和前面肆无忌惮的鼾声混合在一起，狠狠冲击着她的耳朵，让她瞬间陷入巨大的恐惧。

        汽车又往前开了一段，慢慢放缓了速度，终于缓缓驶入了一个看上去颇为陈旧简陋的车站大门停了下来，众人纷纷从梦中惊醒，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背包下车，秦歌把背包背在胸前紧紧抱着，随着人流下了车，旁边立马围上来好几个人：“要打车要拼车去市里不？”“要不要住宿吃饭？24小时热水便宜的……”吵得她一阵阵晕眩。

        其他乘客脚步匆匆，很快就没了踪影，秦歌茫然地四处张望，鹿镇汽车站很小，售票厅和候车厅里面零星没几个人。她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向一旁看上去挺热情面善的一个阿姨：“请问一下，从这里……转车去石城怎么走呀？”

        “去石城啊？这个点怕是不一定有车了，我们这一天也就三班去石城的车。”阿姨边说边上下打量着秦歌，“学生娃啊？一个人这么晚去石城，很危险的呀！”

        “我……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出来走走……”秦歌有些讪讪。

        阿姨看着秦歌背着书包校服也没换的样子，心下也是猜到了几分：“跟家里闹矛盾偷偷跑出来了是吧？小姑娘胆子真大，这么晚你能去哪儿呀，要不上我们旅店住一晚上吧，空调热水都有，好好休息休息。”

        “我……我没有身份证，也没有多少钱……”秦歌低声地说，心里一直在打鼓。

        “算了算了，看你一个学生娃挺可怜的，身份证就不用了，算你最便宜的房费吧。”阿姨一边拉着她朝着车站门口走，一边低声说，“幸好你是遇到我，汽车站这边挺乱的，怎么敢一个人往外跑呢？我女儿跟你年纪差不多大，你家里人知道得多着急啊！”

        秦歌不说话了，低下了头，心里突然有些赌气地想，你知道什么！

        阿姨很是热心，带着秦歌拐了两条街，来到了一家看着门面不起眼，但还算干净整洁的小旅馆，跟前台低声说了几句，就让秦歌登记入住了。秦歌攥着钥匙打开房间门，单间虽是狭窄逼仄，但好歹比流落街头强多了。不禁对热心肠的阿姨生出了几分感激。

        房间里没有钟表，秦歌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想起来手机临出门之前就被她关机了。她想了想，又放回了书包，坐在床边打开了电视，电视机式样已经很陈旧，信号也不太好，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台，秦歌百无聊赖地来回切换看了一会儿，发现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只好关了电视倒在床上。

        从下午到晚上的颠簸让秦歌身心俱疲，困意慢慢包裹住她，但是她的大脑却异常活跃。此时此刻，家里人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发现她一直没回来，急得到处寻找？不，不，也许他们并不在意她的存在吧，毕竟只是领养的孩子，没有血缘关系，走了再领养一个就是了。可是，父母平时对她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吗？父亲总是笑眯眯地偷偷给她塞零花钱，母亲一天三顿不重样地给她做好吃的，自己一件外套穿好几年，给她买新衣服一点都不犹豫。结果，自己就这样偷偷跑了出来，连张便条都没有给他们留……不，但是他们一定会看到沙发上的证件，包括领养证，发现自己已经知道真相了，所以才会离开……

        秦歌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慢慢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她感觉自己一直在迷雾中奔跑，分不清方向，前方影影绰绰，似乎有压抑的哭声，有绝望的叹息，有焦急的呼唤。一会儿，她忽然看到一张熟悉而憔悴的脸，是妈妈！她在低声地哭，爸爸在一旁安慰，眉头紧皱，瞬间却又被重重雾团阻隔，又过了一会儿，似乎又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有袁晓，有余鑫诚，竺立……他们一脸漠然地看着她，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秦歌感觉自己被困在了梦中，找不到出路。她又着急又绝望，父母的身影似乎又出现了，秦歌像是看到了救星般伸手一抓，扑了个空。她满头大汗地醒来，发现外面天已经大亮。整整一夜过去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愧疚感冲上心头，她几乎是扑到床边，从包里翻出手机，颤抖着按了开机键。

        滴滴，滴滴，滴滴，不断地有短信提示铃响起，收件箱都快塞爆了。爸妈，袁晓，余鑫诚，竺立，班主任……足足上百条未读短信，秦歌还来不及看，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仔细看去，余鑫诚的名字在显示屏上不断跳跃。

        秦歌深吸了一口气，心虚地，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接通键。

        “秦歌？！是你吗？你是不是在鹿镇？！！”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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