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尔炎凉（七）

尔炎凉来山谷时，果然见到游鳞又留连这里，而且还在翻土播种，神态十分认真。

        游鳞是天之骄子、洪炉大冶的珍宝，下一代用以支撑的优秀栋梁。

        尔炎凉大是不快。

        伊惠风、游鳞，这一个两个都是天才，怎么都着了魔似的爱上一个孤陋庸人，做天下最蠢的事！

        真是拿极品牡丹喂犁地的笨牛，成日里暴殄天物！

        穆穆打了个寒颤。

        她不安又瑟缩的迎过来，“三师兄，来找游鳞么？”

        “你也知道都得跑到你这里找他，”尔炎凉冷冰冰地讥讽，“也不劝劝这孩子，多用力在练功修行上！”

        穆穆立时便紧张着急，“我劝过啦，真的说过了可是鳞儿老是过来关心我，觉得我过得不好。”

        尔炎凉眼皮动了一下，忽然淡笑起来，“不如，你搬去热闹的地方，和我们这些师兄住。”

        她顿时面露恐惧。

        尔炎凉听到穆穆害怕地咽下一口口水。

        “自然不是和我。”尔炎凉厌弃挑眉，“我最受不了蠢人，若去凤阁，姝儿也是女子，可她不能传染上你的蠢笨没出息。”

        穆穆勉强微笑：“师兄来找鳞儿吧？”

        尔炎凉冷目定在她脸上，“这次找你。”

        穆穆十分意外。

        游鳞见三师叔忽然出现，一挥广袖，将穆穆带走了。

        穆穆出现在经纶重楼的楼主室，见到门前画壁中央立着一个黑衣女子的小人，小人正脸对着他们，虽然画上的小人五官寥寥数笔，十分简单，可是那个黑衣小人好像是在一动不动的瞪视他们。

        穆穆不由毛骨悚然，感到有很不舒服的情绪自那黑小人脸上传出来。

        尔炎凉见她被画壁上那古怪的小人摄住了，冷笑一声，弹指将黑衣女小人弹到画壁角落，那黑衣女小人受到重击，躺在画上的角落半天没有起来。

        穆穆很是不舒服，擦了擦头上的汗。

        她向来害怕尔炎凉，还有脾气冲嘴巴臭的四师兄宫枭，虽然曾经也畏惧二师兄吕人啸，但因为游鳞和康姝这两个年轻人的事情，已经和吕人啸了解亲近了一些。

        穆穆看到桌子上的茶具，听柳色新讲过三师兄平时喜好品茶，便小心示好地说：“三师兄喝什么茶？我来泡一些”

        “你那茶艺，不要丢丑现眼。”白衣楼主刻薄道，却起身亲自选茗、择水、烹茶，衣袂飘飘行云流水，如一幅雅致贵气的画。

        穆穆捧上带着绿色浮沫的温热茶水，受宠若惊地抬眼看尔炎凉。

        三师兄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好。由经纶楼主亲手泡茶给她，谁有这么好的待遇？

        她惶恐道：“三师兄先喝，我后面就好。”

        尔炎凉瞥他一眼，脱下右手的银鳞蛇皮手套，穆穆抽口冷气。

        尔炎凉修长的手上，有一道皮开肉绽的切裂伤口。

        “师兄怎么受伤了？”

        “宫枭的刀砍过来。”尔炎凉蹙眉闭目，掷下玉扇在茶桌上。

        穆穆见到扇柄的玉片裂开得狰狞，也是刀气猛击所致。

        “洪炉大冶血气方刚的少年不少，康姝这等绝色的女子一日没有合适的伴侣，这种争执一日不止。”尔炎凉哂笑一声，“当初凤族献凤翮夫人给伊惠风时，除了和洪炉大冶联姻，也是要找最强的男子庇护她。”

        穆穆不知该说什么好，捧着那杯绿色的茶，不敢咽下去。

        尔炎凉手指轻击茶桌，“现在洪炉大冶中，最优秀的年轻男子是谁？”

        穆穆眨眨眼睛。

        “装傻么？”尔炎凉冷笑，“本楼主还以为你有个老实的优点。”

        她不忍心的垂下眼：“我知道鳞儿被大家培养作继承人，可我不想他太辛苦了”

        “穆穆，你什么时候‘辛苦’过？”尔炎凉语如刺刀，“我们的辛苦，你一辈子都不会经历，乖乖的呆在洪炉大冶享受平安的生活，从前还被伊惠风宠爱如公主，大家为无能的你遮风避雨，你，幸福极了。”

        穆穆哭了，捂住脸在尔炎凉面前颤抖。

        “多谢你生日送来的灵石，”尔炎凉又道，“说来你的生日礼物，我还没有给你这个小师妹。”

        穆穆摇头呜咽，不用的，她是个废物，给她什么都没用，天才如伊惠风什么教导都对她试过，她依旧没有长进，全是对牛弹琴。

        “这是六十年的延寿丹。”尔炎凉拿出一个盒子，“以你只入门的境界，还有二十年左右就寿尽轮回。”

        “我不想活那么久。”穆穆苍白的笑，拒绝延寿丹：“谢谢三师兄。”

        我以前以为三师兄不关心我，在意我，其实他会在意和考虑我的存在，只是我太笨了，他有时候不太情愿吧？

        尔炎凉看她：“鳞儿当上洪炉门主那一天，你也不想看到？”

        穆穆苦笑摇摇头，那时候掌门游鳞还要尊敬叫着她‘师父’，然后接过师兄的手，继续养起她这个废物，太丢人了。

        “一如既往的没出息。”尔炎凉叹口气，“但你可以看到他成家那一日，也许，还可以陪他的孩子。”

        穆穆看尔炎凉。

        尔炎凉蹙眉，注视她，“掌门师兄想为游鳞和康姝订婚，游鳞拒绝了，你可知道原因？”

        穆穆一脸惊讶，“鳞儿为何拒绝？”

        康姝亲近他，游鳞和康姝关系一向好。

        尔炎凉逼视：“你这个笨蛋小师叔，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穆穆惭愧道：“鳞儿是不是思想纯真，还不在意男女之情？”

        尔炎凉嘲讽，“所以他雌剑有缺！”

        她并不知道这件事，瞠目愣住。

        穆穆立时揪心地询问，尔炎凉道：“游鳞足够去守护康姝，而姝儿做他妻子，亦能圆满雌剑不足。”

        她睁大眼睛，格外认真地听。

        尔炎凉淡淡的说：“穆穆，游鳞十分听你的话，你去劝说他接受康姝，结为夫妻。”

        穆穆回到山谷，见到代替素波亭的灵草圃已经被种下了种子，而游鳞用了灵力催生，让那些灵植发出了五颜六色的芽，十分可爱有生气。

        穆穆蹲下看了一阵，温柔地用指尖抚摸一个个小灵芽宝宝，听到少年带笑意的声音，“师父喜欢吗？”

        她意外道：“你又回来了？今日掌门的功课”

        “剑法越来越简单了。”游鳞屈起长腿在她旁边坐下，温暖的手指触到穆穆的手背，少年小心地移开，目光落到穆穆的头发上。

        “是你掌握得越来越多啦。”穆穆赞赏，“鳞儿真了不起。”

        “我也有意学快一些。”游鳞笑盈盈，“就能常常陪伴师父了。”

        穆穆摇头：“我不需你老来陪，没有什么益处的。”

        游鳞面对面看着她笑，年轻男子的气息呼吸吞吐出来，“怎么没有益处？除了伊师伯，师父心里全是我呢。”

        穆穆尴尬起来，“这话说得怪怪的，不应该这么讲。”

        游鳞笑眯眯地追问，“哪里怪？师父告诉我”

        “你又跟我做起游戏了？”穆穆无奈笑道：“我正要跟你说一件事。”

        游鳞点点头，认真来听。

        穆穆欣然道：“鳞儿觉得康姝怎么样？”

        游鳞立时收了愉悦的表情，皱眉道：“师父也误会了？”

        穆穆高兴地撮合：“你和康姝在一起舒适快乐，可以一直在一起。”

        游鳞不作声了，星目直视她。

        穆穆柔和地说了一阵、夸了一阵，游鳞一直不作声。

        她被少年的目光看得口干舌燥起来，便去取水喝，也是他把杯子递给自己。

        游鳞轻轻地说：“师父，你就这么轻松地劝我娶别的女子”

        他忽然伤心地笑，“师父心如古井，无波如冰石至于此种地步，我都要替伊师伯悲哀起来了。”

        穆穆不安得近乎狼狈了，虚软地说：“鳞儿怎么又开始说起我”

        我没有什么明天的指望，可你有啊！

        你有美丽可爱的佳人，你倍受瞩目，有大好的未来

        为什么此时揭起我的过去，那些都在衰败消失的过去

        你的未来如此鲜活，生机勃勃，触手可及啊！

        我是希望你幸福、更幸福我，我一无长处，尽力能为你好。

        游鳞垂下眼眸，“我有喜欢的人，师父。”

        她意外极了。

        “不是康姝么？”

        游鳞看着水中蒹葭间的女子。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她温柔地询问：“那个女孩子是谁？”

        想不通了，除了康姝，没见过游鳞和其他女子要好。

        不过穆穆知道自己脑子不聪明，会失察很寻常。

        “她在洪炉大冶中吗？”

        游鳞轻轻嗯一声，手指划动湖面，穆穆的倒影在湖面上微微飘荡。

        “是经纶重楼的？武宗的？还是”

        游鳞伤心地耻笑湖面映着的两个人，“傻瓜。”

        游鳞看她，眼角发红，“笨蛋师父这么认真的要给我和别人做媒，我不敢说了。”

        穆穆忧虑道：“难道是门派外面的女子？是不被大家接受的女子？”

        “笨蛋师父再讲，鳞儿整颗心都要碎完了。”游鳞眼中水光盈盈，强笑道，“除了她，我不会娶其他女子。”

        穆穆不安自责道：“我虽然脑子不聪明，可是，以前你从来不对我藏着秘密呀。”

        她继续说：“如果鳞儿的那份恋情很艰难、不能被接受，我一定全力为你想办法”

        游鳞幽幽，“师父如何为我‘全力想办法’？”

        穆穆知道为低能的自己托大了，瞬时面红耳赤，如坐针毡，想要逃离。

        游鳞这等的身份，这等的卓绝的天资和能力，我这废物能做什么？

        游鳞小声说：“师父怎么又哭了？”

        穆穆是被自己急哭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惭愧，自不量力的渺小。

        “你还叫我‘师父’呀。”穆穆捂住烧红的脸，“别叫啦，鳞儿，真的别叫了”

        她的声音沙哑哽咽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失败丧气的人。

        她这样入门的境界，还有二十年就寿尽了。

        她甚至觉得那样解脱了，结束吧。

        这辈子就活得像个洪炉大冶里的小猫小狗一样。

        她是这么一个丧气、放弃一切的人，卑微到尘埃里，一日混着一日，自惭形秽的身处在朝气蓬勃、经纬天地的天才英雄们之间。

        她要随着时间一起走，就被时间带走吧，一个废物，老而不死，既丑且贼。

        游鳞，你这个耀目于洪炉大冶的天才，别再叫我‘师父’啦。

        别再叫了，我失败至极，无能至极啊

        穆穆把自己嘴唇咬出血来，默默咽了下去。

        幸而这次没有哭出来老是在游鳞面前现眼丢丑。

        不过也许哭啼出来，让游鳞看到她多么懦弱，就容易接受她的话了。

        她揉揉鼻子，露出脸，少年在对面，一直静静看着她。

        游鳞缓缓地说：“我不叫‘师父’了，叫你什么？穆穆？”

        被少年直呼名字，穆穆听得一愣，游鳞变得很是陌生师兄们这么叫她。

        不不，他早已经长大，青出于蓝得耀眼。

        穆穆微笑更正：“叫小师叔”

        “我跟你，和其他人是一样的么？”游鳞抗拒：“鳞儿不改，还是叫师父！”

        他也不听话了，也有了自己的秘密。穆穆握紧了手，对命运翻覆革新的浪潮只感到无力和放弃。

        她只能柔顺地接受一切，“鳞儿，你觉得时候到了，将那女子带来让我见一见。”

        “能不能在二十年以内呢？”她微笑道：“时间不要太长了。祝你们早成眷属，不管怎么样，我都一定支持你。”

        她接着懦弱的道歉：“是我又错了，让你为难，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总是错了。

        又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明明自身难保，竟然还会妄想。

        第二日她去经纶重楼找尔炎凉，温和地说了游鳞对康姝姻缘的拒绝。

        尔炎凉骤然瞪她一眼，那时画壁上的黑衣女小人又立在中心，正脸对着他们，似有冰冷憎恨。

        穆穆吓得往后退两步，心生寒意。

        尔炎凉冷冷道：“穆穆，你的确认真劝了他？”

        穆穆料想不到，尔炎凉竟然怀疑她没好好的跟游鳞讲和康姝的亲事。

        “我劝了”穆穆垂眉低眼地维护游鳞，“那孩子很有主意，而且有喜欢的人了。”

        她喉咙忽然一紧，竟被尔炎凉扼住脖子，提了起来。

        尔炎凉被刀割伤的手背疤口崩开流血，手上的刀伤变得狰狞，将穆穆掐得喘不过气，她眼前开始发黑，见到尔炎凉目中的杀意，吓得魂魄出窍。

        尔炎凉厉声骂道，“你一无可用，却总能败事！”

        穆穆蹬腿挣扎，眼前全黑时，被尔炎凉掷下。

        她吓得涕泪出来，在地上发抖，“三、三师兄，我犯下大错了？”

        嘭一声巨响，尔炎凉咬牙道一声“大师兄！”怒捶桌案，“看在你的情面，我自当照顾她！”

        画壁上的黑衣女小人，墨点成的眼睛对住恐惧发抖的穆穆。

        穆穆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肯定是劝游鳞时哪里所错了，恐怕促成三师兄要阻止的什么坏事，脸色惨白道：“三师、师兄，鳞儿属意的那个女子，难道是十恶不赦的邪魔？可他怎么会有机会”

        尔炎凉揉眉头，又冷利厌恶地瞪她一眼。

        “孽缘，自然要断。”尔炎凉吸一口气，“穆穆，我有事交待你。”

        小师妹十分害怕，不敢靠近。

        “还是关系游鳞！”尔炎凉不耐烦地敲击桌子，“蠢女子，过来！”

        穆穆哆哆嗦嗦地挪过去，眼泪控制不住地战兢涌出。

        “宫枭野心勃勃，盯着门主的位子，本来游鳞不在时，他妄想七杀继任，由武宗在洪炉大冶掌权。”尔炎凉不屑地说，“可是游鳞出现，七杀全然不是对手。”

        穆穆傻了眼，从来不知道师兄们之间有这些争斗。

        “鳞儿也不是故意的，”穆穆辩解，“他是好孩子。”

        尔炎凉白眼。

        “‘好孩子’，呵！游鳞到了掌门亲传弟子这个位置上，宫枭父子不服分裂洪炉大冶，游鳞肃清门派，手里染上武宗的血都是寻常！”尔炎凉垂眼扫视手背上的刀伤，“现在是我分了宫枭的心，带经纶重楼消耗武宗，掌门师兄震得住宫枭，到掌门师兄和我都不在了，游鳞面对的便是同室操戈。”

        尔炎凉拧眉，“宫七杀又因为追求康姝和游鳞再起争执，这对父子对游鳞气恨入骨了！以后他当门主，武宗和嫡系的游鳞必有一战！”

        穆穆吓得呆住：“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大师兄在的时候”

        尔炎凉冰冷，“此时说这个，正好。穆穆，不是你陷入邪修手里，让大师兄分神被伤在要害，伊惠风现在还在！”

        这是穆穆的软肋心病，小师妹顿时站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下，大哭起来。

        尔炎凉青筋鼓起，“我这楼主室，是女人哭闹的地方？”

        穆穆捂紧嘴闷声落泪，失神地瘫在地上，衣衫已经由泪浸透。

        尔炎凉扔给她一块手帕擦泪。

        “不过，还有一个化解之法。”尔炎凉冷笑了起来，扶起穆穆。

        穆穆还是害怕，只在楼主师兄手心发抖。

        “宫枭和妻子和离多年，没有老婆的刀修火气实在太旺，成日斗志昂扬地在门里闹事打斗。”

        尔炎凉话里一转，罕有地夸起她，“穆穆，我看你温柔包容、脾气很好，正好跟宫枭中和相配。”

        穆穆脑中一片空白。

        “同门师兄妹之间再熟悉不过。”尔炎凉哂笑，“而且，你又是游鳞亲近信任的‘师父’。如此化干戈为玉帛，便能免去游鳞的磨难。昭君之贤可换两世太平，穆穆，所有人都会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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