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吕人啸（十五）

穆穆不解，“鳞儿，三师叔说你悟性高，你却不理解无情道的好吗？”

        “不好，不好”少年怀着私心喃喃，“师父，不要沾这个。”

        穆穆发笑，“鳞儿在我心里总是重要的，不会变化”

        游鳞将两本心法收进袖子，拧住眉头，闷闷不乐的出亭子去了，远远立在湖边，时不时呆呆的看亭子这里一眼。

        穆穆本来为少年孩子气的行为哭笑不得，可是少有看到游鳞发脾气。

        上一次是游鳞看到她被男子轻薄后委屈难受地哭。

        康姝叫一声“游鳞哥哥”，穆穆见少女茫然疑惑，忙笑着解释，“你不要被鳞儿刚才说的‘无情道’吓住，它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道门的女师净门的祖师，还是出自洪炉大冶的伊姓女修，那位宗师离开洪炉大冶，取道号恒净，归入道门创建修纯阴的女师门。”

        “这么说来，女师道人源自洪炉大冶，我也没有修门派外的心法，”穆穆说，“鳞儿生气，应该是我此前相亲去他怕我要嫁出门派去，不要他了。”

        康姝感动，“游哥哥把小师叔当娘亲？”

        “是呀。”穆穆慈爱地比划起来，“十二年前我在人间的春晖树林捡到他，他又小又可怜”

        穆穆娓娓讲述游鳞的身世，少女倾听，眼睛里闪烁光芒。

        她又讲了些凤翮夫人在洪炉大冶的故事，康姝一边听一边落泪，

        “今日见到你和他一起来，恍惚间，我好像见到伊惠风和凤翮夫人一起来了。”穆穆回忆，“大师兄和你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两个人，当时”

        大家觉得他们般配极了。

        穆穆不好意思跟刚来洪炉大冶的少女讲起这些，便岔开话题，说起一力杀死金甲巨蟒的游鳞被发现是剑修，被掌门师兄一眼相中，收为唯一的弟子。

        “我觉得自己也太弱了，他老是习惯着叫我‘师父’，怪丢人的。”穆穆难为情的对康姝笑，“我平时练练功，修为有进益，大家都好，就是你掌门父亲也安心一些，是不是？”

        康姝点头同意，“在路上游鳞哥哥就对我说，要练武功，就能自由了。”

        穆穆捂嘴发笑。

        那怎么游鳞就不让她长进，忽然闹脾气的孩子似的，收走她练功的心法呢？

        游鳞在湖边，心烦意乱地翻忘归仙子的书。

        女师净修的心法意思他全然明白，他也理解无情道行得通，可是无情道怎能是穆穆来修？

        她那么温柔多情，把满身溃烂的自己从腐植中捡起，怎么能是对世间人情利害一毛不拔的无情人？

        她怎么能不给男人机会？

        游鳞捏紧拳头。

        因为她遇到的都是不好的差男人，便失望无所谓了，是不是？

        她怎么不看看我？把我也当成男人一样看

        ‘大逆不道。‘

        游鳞心一沉，心底一条裂缝开始延伸。

        他遥望亭子里的穆穆，看到她脱下芙蓉暖玉镯，戴到康姝手腕。

        游鳞立时起身，回到亭子。

        游鳞俊目看看康姝手腕的芙蓉暖玉镯，再看看穆穆。

        康姝不好意思，“小师叔，不必的”

        她柔善地对少女笑：“姝儿来到洪炉大冶，我这个小师叔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就是这个芙蓉暖玉镯，专为女孩子造的。”

        师父，那是我给你的。

        穆穆回应他的目光，“我身体不像凤翮夫人虚弱，康姝戴起来好。”关心顾虑地说：“鳞儿，三师叔派高瞻看过康姝身体吗？”

        游鳞垂下眼皮，“我现在便带康姝妹妹去高瞻的医馆。”

        穆穆点点头，挥手送他们离去。

        她独自收拾桌子上的点心和茶杯，给游鳞做的三花饼，康姝吃得不多，游鳞还一个都没碰。

        穆穆不想浪费，拿起一个饼吃起来，接着笑起来，自语说：“没有什么甜味了，原来是我手艺越来越差啦。孩子们都长大了，哪里哄得住呀。”

        她习惯的伸手去身侧，没有拿到经书，才想起那两本心法被游鳞收进袖子带走了。

        那毕竟是忘归仙子的书，穆穆想，还是得拿回来才是，以后要物归原主

        她正思想着，游鳞不声不响，又回到她面前，这回独自一人。

        穆穆吃了一惊，游鳞红通着眼睛，少年清朗的声音质问她。

        “鳞儿是哪里不好，让师父觉得在洪炉大冶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无情道也不是这个意思啊”穆穆看他一脸沮丧得要哭，心里揪起来，“我平时用它练练气，养养经脉，这些是不错的”

        游鳞沉着脸，朱红的嘴唇抿直。

        她叹了口气，哄着说：“你把经书给我，我明日还给忘归仙子吧。”

        游鳞本要将经书给她，又谨慎地收回袖中，“我替师父归还女师门，送谢礼过去。”

        穆穆纵容的点头同意，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来洪炉大冶之前的事。

        人间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家里都是哭泣声，父母拿她去

        她心里一道隐秘的伤口似乎被触动起来，闷闷地发疼。

        放弃吧，放弃吧。

        她拿到手里的，别人伸来手，她就交出去。

        若有感情，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别人就会心痛难受。

        如果没有感情的话，没有感情的话

        无情道在她心中发芽。

        穆穆一如往常的放弃了。

        她柔软地笑，“我不练了，鳞儿别生气啦。”

        游鳞星目闪烁一下，转开头，年轻的脸上满是不好意思：“我、我没有生气，对不起。”

        游鳞接着撒起娇来，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动，“师父还把我送的玉镯给别人，我的心意那么不重要吗？师父得给我再削把木剑才行。”

        穆穆苦笑：“这么大了，还要玩具么？”

        “不是玩具”游鳞张口欲说什么，但是不敢说出来。

        练功时、远游时，穆穆不在，他看着木剑，有个可以触摸的念想。

        穆穆还是没有答应，没心法可练，余下的时间，便叫过来玩的游鳞弹琵琶。

        游鳞立时兴冲冲取出乐器弹奏，穆穆被其中的欢快韵律引动，起来摇手动脚的跳了几下简单的舞。

        少年眼儿弯如月牙，开心地扬起唇角。

        琵琶曲音在山谷回响，流泻到光原被天瀑冲灭。

        掌门失散的女儿回来，各宗门翘楚聚集在光原上。

        康姝由沉默的阿姨翩翩陪伴，武宗之主宫枭热情叫道：“好侄女！”大手一拍送礼物的宫七杀，推过去介绍自己的儿子。

        吕人啸面容难看，嫌弃地看对着女儿呆傻露笑、语无伦次的宫七杀。

        什么玩意儿！

        虽然他少年时初见天下第一美人凤翮，也没有理智稳重到哪里去。

        吕人啸正要发作掀飞丑人，尔炎凉忽然发话，“游鳞在何处？穆穆呢？”

        吕人啸点点头想起，“确实，姝儿回归家里，穆穆这个小师叔也得来认她。”

        尔炎凉看康姝白皙手腕上的芙蓉暖玉镯，“她已经见过康姝了。”

        宫七杀跟康姝不住地说话，声音都发颤，好像怕说话吐出来的气息把康姝给吹化了，傻了吧唧的讲自己平时多厉害多勇武。

        不远处的柳色新对不苟言笑的高瞻说：“看这一头雄孔雀开屏，把康姝妹妹吓得什么样？”

        高瞻艰难地把目光从美丽的掌门女儿脸上挪走，道：“你就不受影响？”

        柳色新便从眼睛前自虚空拈下两个叶片，“这是我发明的‘一叶障目’，把不想看见的人施咒屏蔽，我戴着它，看到的康姝妹妹就是一堆书册竹简。”

        高瞻忽然出手抓走两个施了法的叶片，按住柳色新脖子，把他的头拧压向被人群围簇的康姝。

        柳色新猝不及防，眼光一触到红发美人，口中念出一声“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

        他的神情也是呆了，傻笑着迈步走去，嘴里叨叨：“真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康姝妹妹”

        高瞻冷哼一声，把‘一叶障目’按进自己的眼睛，往药庐走去，现在他眼里的美丽康姝，是一堆药材。

        弟子寻去素波亭叫游鳞。

        宫枭拎起自夸得滔滔不绝、殷勤得恨不得跪下让美人坐的宫七杀，康姝看看翩翩阿姨，已经有退开逃避的意思。

        宫枭尴尬骂道：“臭小子，没见你师伯什么脸色？别丢人了！”

        这光原落下一道俊影，康姝熟悉而欢快地叫：“游哥哥！”

        吕人啸觉得端正俊秀的游鳞和女儿站一起瞧着顺眼多了，其他不成气候的野小子只是满嘴臭味、嗡嗡来叮的贼苍蝇。

        游鳞落下飞剑，扶下穆穆。

        吕人啸道：“小师妹，来看我女儿。”

        穆穆温柔道：“恭喜掌门师兄。”

        吕人啸哈哈大笑。

        门人都是恭贺，为康姝送上礼物，尔炎凉给了一把古时候的桐木焦尾琴。

        康姝笑：“谢谢三叔。”

        尔炎凉淡淡嗯一声，转头对穆穆说：“你有心，将芙蓉暖玉镯物归原主。”

        穆穆不好意思地退让，“我这里没有什么好的，是鳞儿孝顺。”

        “‘孝顺’？”尔炎凉冷笑一声，“小子做完功课便找你，你和他玩得快活吗？”

        穆穆霎时异常道，“三师兄这话说得好奇怪，我、我什么‘快活’”

        尔炎凉瞪她一眼。

        这时听到吕人啸说：“姝儿身体和她娘一样虚弱，时候差不多了，鳞儿，送姝儿回去休息”

        游鳞领命。

        洪炉大冶中众男修眼巴巴地瞧着就要离去的美少女。

        吕人啸见探出身几乎要流出口水的宫七杀，嫌弃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他接着道：“这几日，你陪着康姝熟悉洪炉大冶。”

        康姝亲近地看向游鳞，游鳞笑了，“掌门师父忘了？鳞儿现在剑材已齐，要去闭关炼剑了。”

        宫七杀已经走出众男修的队伍，“掌门师伯，小侄可以”

        吕人啸扶额，想起来了，“对，今夜便是炼剑的好时辰，我陪姝儿。”

        宫七杀缩回脖子，愤愤恨恨地按住刀。

        康姝消失在眼前，柳色新才仿佛从一个异性的幻境清醒过来，满嘴的赞颂溢美之词无对象需说。

        柳色新正要回经纶重楼去，这时掌门女儿的黑衣侍女却没有离去，叫住他。

        “小柳，”翩翩道，“如今你也这般高了。”

        柳色新笑：“翩翩阿姨，什么事？”

        翩翩沉默一阵，说：“我要参加经纶重楼的考试，成为智士，你带我去。”

        柳色新吃了一惊，“阿姨，你”

        翩翩皱眉，“我知道我年纪大了，经纶重楼的智士一般是从小培养起，可是我因为遵守夫人的遗言，一直要照顾姝儿。”

        “师父说您陪凤翮夫人来的时候就经过经纶重楼的测试了”柳色新停住，可是没通过。

        “尔先生说起我？”翩翩眼睛一亮，“我刚才看他许久，以为他现在忘记我相貌了。”

        柳色新尴尬地安慰，心底预感来了个麻烦。

        “师父是智士之主，哪里有他会忘的事？定是刚才门派里人太多了，师父在人群里没看到阿姨。”

        翩翩犹豫一阵，“我为了当智士，又守着夫人的承诺，抛下我自己的孩子刻苦准备了许多年，若又是和当年一样没有通过，尔先生得多给我几次机会。”

        柳色新开解道：“阿姨是掌门夫人信任的侍女，也是康姝小姐的亲人，不进经纶重楼做弟子，洪炉大冶就不尊重您了？”

        翩翩不语，满眼的执着。

        柳色新好心道：“那个抛下的孩子，要不给您找回来？”

        “他会来的。”翩翩微笑起来，“洪炉大冶是天下第一的修真门派，那个孩子和我一样，虽然没有响亮的出身，但十分有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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