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吕人啸（七）

沉香堡堡主是位一表人才的成熟男子，脸上留着秀气的长须，主动向她走来，客气道：“穆穆，几十年没见，你还和从前差不多。””

        穆穆不明白：“从前？”

        沉香堡堡主点头：“我随堡主大哥造访洪炉大冶，看到过你。”

        穆穆没想到和相亲男子有这样遥远的缘分。

        沉香堡堡主继续说，“那时候你刚刚成人，我哥哥便提议求亲与你订婚，成为伊掌门的妹夫。”

        穆穆摇头：“我不知道此事。”

        “伊掌门护着你，没有对你说。”

        沉堡主怀念起年少的时光，微笑说：“我同意了哥哥的提议，那时候你扎着两个包子髻，穿着水红碎花裙子，一身叮叮当当的小饰品，很是粉嫩可爱。”

        穆穆腼腆道：“是伊师兄爱给我装扮，他总买好多衣裙珠宝给我。”

        “我在远处也看到了，”沉堡主笑，“他还亲手给你梳头发，亲手打扮你。”

        穆穆伤感。沉堡主又说：“伊掌门把你捧在手心里护着，我想主动见你、与你熟悉，他说你还小，不可如此。”

        穆穆摸头微笑。

        “过去了五六年，你已经二十出头了，伊掌门还是觉得你小，不能与人订婚结亲，我们沉香堡也就罢了。”沉堡主莞尔发笑，“我后来和堡里的女修成亲，养育有三个孩子，几年前妻子的寿数到了，现在我便成了鳏夫一个，你还和从前一样。”

        穆穆嗯一声。

        沉堡主说：“我和你，是不是”

        男修神情间有什么思绪变转过，忽然改了语气，“穆姑娘，那个外表很不错的少年剑修，和你怎么很亲近？”

        穆穆解释：“不是亲近，鳞儿原来是我徒弟，把我当母亲来担忧。”

        沉堡主却摇头：“刚才看到那少年人捧起你的脸，我便想起给你扎束头发的伊掌门，看来你我还是有缘无分。”

        沉堡主从她身边走开，穆穆傻傻愣住。

        游鳞望到两人散了，便着急的走来问，“师父，你们怎么样？”

        穆穆有些沮丧，“只是知道了一段往事。”

        第一次相亲莫名其妙失败，尔师兄安排的还有四个男修。

        穆穆温声说：“鳞儿，你在这里吃东西也半天了，该回掌门师伯那里你是不是要去比武了？”

        游鳞静默一阵，道：“你还要见其他四人？”

        穆穆无奈苦笑，“你既然来这里吃过了，便归位去，不然掌门师伯要生气，四师叔发火，我也不高兴了。”

        游鳞点点头，离开时，回头看穆穆一眼。

        穆穆对他笑，道：“保护自己，我在这里看鳞儿的比试。”

        回忆剩下的画卷，下一位便找道门天府阁的副阁主吧。

        副阁主是个圆胖的男子，胖胖的大手合在宽大的袖子里，一脸乐呵呵的笑容，看来很是平易和善，他身侧立着两位素衣坤道，一位头上混元髻的女子，一个太极髻的少女，少女背后负一把如秋水清亮的长剑，剑穗如银丝齐整垂下。

        穆穆看这两位道门女修，觉得很是清洁顺眼。

        年长的坤道笑说：“师兄，那位女修是你朋友？”

        胖道人摸摸头，自责道：“我和师妹光顾着看孩子们比试，没有前来招呼穆姑娘你，让你过来寻人，是我不对！”

        穆穆客气道无事，心里想，后面还有其他三位男修啊。

        她顺和微笑道：“我以前的弟子正在比武，也要来看的。”

        道门内的副阁主眨眨眼睛，困惑道：“‘以前的弟子’是什么说法？逐出师门的才叫‘以前’的弟子。”

        穆穆不好意思解释，便道说错了。

        副阁主介绍女修和少女，笑眯眯道：“这位是我道门中女师宗的忘归仙子，这是她徒儿净香。”

        忘归仙子和气道：“穆穆姑娘，这里视野不错，请坐。”

        她道谢。

        三位道门修士之间气氛十分和睦，仿佛无所忧虑，她跟着闲聊几句，自己也不觉紧张了。

        副阁主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个果篮，上面插着莲花，“穆穆姑娘，这是见面礼。”

        叫净香的少女微笑道，“这清水白莲是从我们女师门天泉净池中摘的，不腐不坏、不招虫蝶。”

        穆穆谢过后拿起清水白莲看，胖乎乎的副阁主问：“穆姑娘喜欢小动物么？”

        忘归仙子微笑，“师兄喜欢养动物，天府阁内外皆是。”

        穆穆开始感到轻松了，这位副阁主很有爱心。

        她便接话：“是驯养的灵兽吗？”

        胖阁主连连摇手：“不驯养，不驯，放养的，我自小喜欢这些东西”

        胖道人滔滔不绝的讲起养灵兽的经验和趣事，穆穆看到比武大会上游鳞出场，便立时忘了胖乎乎的副阁主，有口无心的点头应声。

        英俊挺拔的美少年一出场，年轻女修的声音分明多了起来，“是那位洪炉大冶的游鳞吗？”

        年轻男修亦在沸腾憧憬，“他是洪炉掌门唯一收下的弟子，是稀世剑修！”

        万众瞩目。

        游鳞与一个小道士对战，小道士拱手行礼，舞出太极剑，游鳞飞起剑来，飘逸隽秀，回礼微笑时，台下的小女修们尖叫着呼他名字。

        小道士太极剑快，游鳞慢藏接挡，小道士太极剑慢，游鳞进击主攻。

        穆穆看得双眼挪不开，见那剑光飞转如蛟龙似飞猿，游鳞如今剑术之高明，全然不可能是她可以教出来的。

        擂台上游鳞和小道士已经来往两个回合。

        穆穆听到副阁主摇头评判：“这样总是阴阳相对、攻守持平，谁也占不了便宜，一直打下去有什么用？”

        第三回合时，游鳞剑阵忽变，手中三尺青锋使出小道士一样的太极剑式。

        副阁主意外的“嗯？”了一声，按住围塔栏杆，凑近圆胖的身体看。

        擂台上的小道士吃惊愣神，方寸大乱。

        忘归仙子道：“游小道友这么快便学会小师侄的太极剑，使出来几无差别。”

        净香抬手指游鳞：“有差别，师父再看。”

        游鳞划出相同太极剑阵，太极剑光分化成两倍，两道太极剑式对小道士一道太极剑式。

        副阁主眼睛睁圆：“剑修御剑有神，得天独厚，他的力量本强过我们师侄，却还以同样招式先攻心，我们道门弟子外面不敌，内心慌乱，必输！”

        小道士收了剑跳下擂台，沮丧认败。

        游鳞笑着拱手。

        这场比试游鳞的道士对手未等到太极剑发便主动认输，谁也没有受伤。

        这时少女坤道说：“师弟输了，下一个轮到我，对手会是谁？”

        游鳞仰头看天上显露比武名字的玉棋盘，回到擂台。

        净香说：“原来又是游道友。”

        副阁主叹气，“我们道门弟子全被洪炉门主的亲传弟子拦截下去，道门这回入不了前三啦。”

        忘归仙子倒是平和微笑，“女师门以修心为主，武功不过健身塑体。败了便败了。”

        游鳞见对手是同龄女子，出手便有让步，剑招弱下许多。

        净香停了长剑，“道友不必如此，女师门修净行断分别，我在心中对自己没有性别之分。”

        游鳞笑道：“谢谢道友点名，是我有分别心了。”

        净香、游鳞各出长剑，初时还见到两人身影，后来身形越动越快，寒光飞舞，双剑交错相击簇成一团滚动的金光瑞雪，净香足下忽绽开如水涟漪，长剑挥舞飞出片片清香莲花，坤道仿佛凌波微步，踏水生莲，此时倒映在清粼粼如水面的擂台地面。

        穆穆惊叫一声，游鳞一剑击向净香，净香捏个法决闪身避过，身形虚化作白色莲花散去。

        天府阁副阁主笑道，“忘归师妹，你们女师门这一招‘莲池望月’优美洁净，可惜你们不讲究外形，若将朴素道袍换成飘飘白衣，再扮得清纯美丽些，师侄在台上不知会多好看。”

        忘归仙子叹气，“好看？必要么？不知多少合欢邪修盯住修纯阴的我们女修、修纯阳的乾阳宫师兄们。邪修滥情驳杂、受欲望炽烤而阴阳不定，便越受洁净精粹的清凉道体吸引，恶意将人拖进火坑毁坏，以补他们邪功的不足。”

        副阁主感叹，“到底红尘相缠，不肯放过。”

        忘归仙子道：“道种生长初时，需得守护。”

        穆穆在旁边好奇的听着。

        擂台上的净香立在水面上，足下亮起月光倒影，净香挥袖卷起水上莲花，剑指游鳞，清莲一齐飞向游鳞。

        副阁主笑道：“师侄用的是女子功法，小游鳞可现学不了了！”

        游鳞落在莲花雨中，手中长剑金光射出，见他身姿跃起，如兔起鹘落几个来回，金色剑光如疾电随之穿梭，一片莲花瓣也不曾挨到他身上，接着所有莲花停滞在空中。

        全场安静瞠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副阁主满脸疑问，七重浮空塔下亮起一道焰火，光亮流转过擂台，人们看清楚，游鳞的金水剑气化成金丝穿透白莲，将莲花群互相交织成网，在光照下现出缕缕亮光。

        原来清水莲花被游鳞以剑气化成的金丝穿成了花网，游鳞长剑指地，净香反被莲花金丝网罩住，连人带剑被盖压住。

        游鳞抽去金丝，莲花化散，水消逝。

        他伸手拉起被自己的莲花剑阵反困住的小坤道，明亮笑道：“师姐好剑法。”

        净香点点头，起身行礼认败，跃下擂台。

        净香走下擂台几步，忽然回转身去，向惊讶的游鳞说，“游道友，你灵气不稳，要度心魔劫了？”

        游鳞愣住。

        净香道：“我女师门以内丹为主，外功武力不足是应当的，败给剑修无话可说，不过，我因此对外面灵气流动极为敏感。”

        游鳞点头，也诚实道：“掌门师伯的确说我心魔劫在这段时间来，只是在比武大会之前准备过，却没有感受。”

        净香从袖中拿出一朵如玉手掌大小的白莲。“这朵清心莲助你稳住心神，内照真心。我师父说你是吕掌门好不容易觅得的好传人，希望你顺利度过。”

        游鳞接过清心莲，清朗阳光的笑道，“在我心中，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心魔劫于我无碍。”

        净香瞧住游鳞俊美的脸，眨了眨眼睛，忽然微笑说：“你这个男修，长得也太好看了，像心湖那只色彩斑斓的鸟。”

        游鳞怔了一怔，莫名回道：“心湖的雄鸟是鸳。”

        净香离开。

        穆穆在七层浮空塔内夸赞净香：“忘归仙子把徒弟教得真好。有宗师风范才能教出这样诚心和善的徒弟。”

        忘归仙子眼睛微微一眨，低头看向矮个子的穆穆。

        “宗师风范，我不敢当。”忘归仙子说，“听阁主师兄闲聊，我与穆道友同岁。”

        穆穆惊住，咦了一声。

        忘归仙子微笑，“我在俗世家中被安排嫁人时逃出去，投入道门以纯阴之身修净行，年岁渐长，修为随之积累，是自然而然到此地步，宗师风范则还谈不上。”

        穆穆喃喃，“我、我也是啊”

        等等，她现在正是被安排相亲，准备嫁人去。

        穆穆问忘归仙子：“什么是纯阴之身？”

        “静柔渊默，抱守纯贞。”

        穆穆惊异道，“忘归仙子定然是天才，十分有天赋！”

        她叹气叙说自己，“我在修行这方面便没有特长，当年练起刀剑时，师父笑到眼泪出来。”

        忘归仙子说，“卓尔宗师以武证道，吕掌门和你六位师兄皆修武功。穆姑娘，这世上大道三千，并非只有武道一途。”

        穆穆说：“三师兄说，洪炉大冶中便有大道三千。”

        忘归仙子问：“穆道友所修何道？”

        穆穆毫无成就，在洪炉大冶浪费米粮快百年了。

        她变小，气若不足道：“以前故去的伊师兄教我什么，我便学什么。”

        但她都学得不好，伊师兄也不生气，看她这个学不好，便换下一个。

        穆穆脑子也不够聪明，换下一个，上一个就记不牢，一路走马观花，也积累着打击。

        忘归仙子说：“伊掌门定是十分聪慧之人，将诸家所传融汇串联，博学多能，能学能用。”

        同龄的坤道垂下眸，注视套在文采服饰中的她，欲言又止。

        忘归仙子温婉道：“穆道友哪一日方便，欢迎来女师门做客。”

        天府阁副阁主皱起圆胖脸来，“忘归，你不是要把我的相亲对象度到清静彼岸吧？”

        忘归仙子淡笑：“随缘自愿，哪里强求？”

        副阁主哈哈笑。

        净香回来时，忘归仙子神色忽归严肃，把徒弟叫到一旁教导。

        “你离开前，说游鳞长得好看，”忘归仙子说，“师父问你，什么叫‘好看’？”

        穆穆不禁去听。

        净香低头一阵，慢慢回答，所说意思穆穆第一次听到，感到十分新奇。

        忘归又问：“色相，是恒常之物吗？你说心湖鸳鸟羽毛美丽，它可有衰老褪羽的一天？它又会不会因为意外离去？死去之后，那具留下的鸟身是谁？”

        净香又默思一阵，回答师父。

        “人见到符合心意的好看之物，便会生出爱心。”忘归仙子说，“净香，你为少年美貌动心，若生出思恋，便会生出爱心，若与喜爱的对象取得爱果，在此因缘乐于停留，便成执着，可是美貌少年不会恒常留存，如此没有遗憾痛苦？”忘归仙子继续教导：“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净香醒悟跪下。

        “徒儿在比试间确实为游师弟心动了，我几无察觉，差点坏了女师净行！”

        一旁的穆穆听得心中翻天倒海，简直换了个世界。

        这些说法和道理，伊惠风和其他的师兄都没有告诉过她。

        她侧头留神去听女师门师徒的清谈论道，完全投入进去，叹自己本口拙舌，没有知识，不能参与。

        旁白胖胖的副阁主碰了碰穆穆手臂，提醒说：“穆姑娘，我刚刚讲到那只聚财宝的三足金蟾”

        相亲对象完全被穆穆忽视了。她全神贯注地听不远处忘归仙子讲法，忧郁不安的眼睛里渐渐冒出光亮。

        这时浮空塔下传出惊呼，便见吕师兄和宫师兄的身影掠下，封住炸开的擂台。

        宫枭大吼，飞刀转出：“儿子！”

        游鳞遁入突如其来的心魔劫时，抬手向慌张的掌门师伯伸去，想要拨开遮蔽视线的众人，找到那个温柔的身影。

        师父，你在哪里？

        在赤红剑光彻底封死游鳞之前，吕人啸迅速将清心莲按进游鳞胸口。

        “你没有缺憾！”洪炉主厉声道：“鳞儿，你是天选骄子，或跃在渊，终会化成飞龙！”

        宫枭面色铁青，抱走被剑气重伤的宫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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