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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游鳞儿(一)


伊惠风说:‘人间朝日山的春晖树林汇聚日光,温暖好看。’

        只是冬日时这座山上叶子凋落,枯干的树枝在阳光反闪烁如鳞片的微光,满地落叶,凉凉的雪星从天上落下。

        穆穆点一个燃火符抗寒,蹲下在落叶里翻找树种,从厚厚落叶里,冷不防拨拉出个奄奄一息、浑身溃烂的小乞儿。

        小乞儿四五岁的模样,单薄褴褛,皮肤冻得发青发紫,浑身鼓包流脓,散发恶臭。

        他躺进树下落叶里躲避冬寒,但此时也已经一动不动。

        穆穆吓得燃火符落了地,当即在地上烧起一片,火苗窜向小乞儿,湿叶冒浓烟,干叶迅速燃起,火烟包住了那孩子。

        穆穆惊呼一声,马上扔出水符,从黑烟里扒出小孩子,听到小娃娃呜咽一声“冷”

        她腰上伸来两只小手,被哆嗦的小乞儿紧紧抱住。

        穆穆犹豫一会儿,把小乞儿抱起带走,在朝日山下找到一家干净的客栈。

        她诊了小乞儿的脉,在符囊里翻出药师符治这孩童身体,燃起一张火符温暖室内。

        只是孩子一身烂疮需要药,不能碰水,只能由着恶臭。

        穆穆拿温水擦拭没有生疮的地方,乞儿低语‘疼’,慢慢睁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

        穆穆扶起小孩子喂药,发现他嘴里也生了疮,受到温水刺激,痛楚得乞儿抓住床颤抖,但一个字也不说。

        穆穆把药师符卷揉成软软的小纸块,掰开泪汪汪的小孩的嘴,让他含在舌上,温声说:“含着就可以,不要吞下去。”

        孩子两个黑眼睛望着她,神情放松下去,是药师符在嘴里开始作用了。

        她可怜的问:“你嘴巴里也这样,很久没能吃东西吗?”

        乞儿看着她,默不作声。

        他见女子在身上翻出大大小小的药瓶,倒出一颗乌溜溜的丸子。这是修士出行会带的补充灵力和修复身体的丹药,对平常百姓来说总是大补营养之物。

        穆穆等到小孩嘴巴里的药师符效力用完了,让他吞下去。

        乞儿恐惧地摇头,想是嘴巴里的疮肉碰到还是痛。

        穆穆柔声安慰,“你只要咽下去就好,痛一回就过去了。”

        乞儿迟疑地吃了一颗,当即双眼通红要吐出来,看来疮肉碰到东西实在痛楚,穆穆按住他的唇把丹药按回,乞儿疮肉碰到异物,越是疼得涕泪齐流挣扎抗拒,穆穆也是着急他不吃进药,不由抱紧按住了孩童,一只手指伸进去乞儿的嘴里把药丸硬推进去,乞儿发出一声哭似地惨嘶,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穆穆感到小孩子痛得厉害,眼睛也红了,但还是强逼地用手臂和腿按抱着固定住他,另一只手在小喉咙上一捏,乞儿泪汪汪的呜咽一声,丹丸终于被送入食道。

        穆穆看小孩喉头动了动,丹药已经被他吃力地咽下去了。

        她擦了擦小孩嘴边疮破流出的脓血,轻声安慰说:“睡吧,没事了。阿姨跟你一样,在这么小的时候也是快死了,被阿姨的师父收养救活”

        她往他嘴里再放进一个药师符含着,小乞儿开口说话,垂着两个黑黑的眼睛看她沾着口水和脓液的手指:“很脏的,仙女姐姐。”

        小乞儿说:“我嘴巴里很脏的身上都很脏,仙女姐姐不怕?”

        穆穆想,这孩子看她用灵力咒语催动飞起的符纸,又有灵丹妙药,以为她是仙人。

        小乞儿拉住穆穆:“这是不是死后的阴间?仙女姐姐能不能带我见爹娘?”

        “你爹娘是谁?”

        “我姓游大家说游家败了,爹娘都被兵给杀了有人说我没到岁数不会入刑,有人还是要杀我。”

        小男孩话音刚落,房间外就传来剧烈的拍门声,几个不善的高大人影投在外面,“开门!官差!”

        乞儿恐惧地发抖,穆穆略一思忖,拿床单裹住小孩跳窗户跳在呼喝追赶的官兵面前用飞行符飞走。

        穆穆看过那些拿刀拿枪的壮汉,担忧地思索怎么安置这个孩子,先把他带回门派把病治好,再送走吗?

        小孩依旧是发抖,穆穆心里很是可怜,轻轻地抚摸他软软的头发。

        孩子眼中一暖,见追杀他的人们远去,仰头看仙女姐姐,满是崇拜。

        与穆穆对视时,小孩又自卑的移开目光,把满是烂疮的脸和手往被单里塞。

        穆穆更是可怜,也看到了自己。

        抱着小孩子行了不多时,穆穆身上一重,乞儿枕着她睡着了。

        穆穆拂去他身上的风雪,孩子眼皮微微地颤动。

        小孩醒来后安静了片刻,小心的问:“神仙姐姐,鳞儿重不重?鳞儿自己下来走。”

        穆穆笑:“你叫游鳞?”

        小孩点头。

        原来这乞儿出身的游氏在人间朝廷的党争中落败,家人都被处死,剩下这小孩被忠仆护送出来,主仆二人不幸在路上染了时疫,忠仆先病重身亡,小孩独自流亡行乞,身体病发溃烂,遇到寻春晖树种的她。

        “神仙姐姐叫什么?从哪里来的?”

        穆穆断断续续地讲。听到修士所在的绮丽而庞大的仙境,孩子眼中越是崇拜。

        穆穆在朝日山收集着春晖树种,小乞儿亦步亦趋的在她后面,他身上的恶疮渐渐结痂,满身疮口还是丑陋可怕,穿着蔽体的大衣服,十分顺从地跟着穆穆。

        小孩自卑满是病痕的脸和身体,在路上被人多看两眼就低头躲开,穆穆懂小游鳞自卑的感情,心里难过,轻轻牵住孩子手。

        触手却是包缠的又臭又硬的粗布,小孩竟然把自己长疮的手也裹住,不让人看到。

        穆穆皱眉,“你裹得这么严实,霉闷了生毒菌,反而不容易好呀。”

        游鳞哭着说:“神仙姐姐,鳞儿好丑。”

        穆穆在路上买了根糖葫芦,温声哄给他,然后去烧符水,用清水化了灵丹,一点点喂给游鳞。

        游鳞依旧一边因为嘴里的烂疮疼得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咽下去,手里攥紧了吃不了的糖葫芦。

        小男孩痛苦万分地喝完药,带着害怕把糖葫芦递给他说:“神仙姐姐先吃。”

        穆穆温柔地笑:“给你的。”

        游鳞拿在手里呆了片刻,眼睛含着泪光说:“神仙姐姐鳞儿会很乖的。”

        他害怕官差和追杀的人,晚上抓紧穆穆的衣角才能睡熟,穆穆看到游鳞衣服里滚出几个热化了糖霜的山楂果,被小孩子当作好东西存起来。

        穆穆的眼睛也涌上泪,摸了摸小孩子的头。

        乘飞剑掠过山河湖海,所见风光充盛,越是清灵峻秀。

        远方有天河自云端之上倾泻而下,源源不断,正是门派洪炉大冶的名景天瀑,天瀑激流澎湃,分支成河流与深湖,支支流流汇入大海。

        穆穆抱着怯生生张望的游鳞快步跑进经纶重楼,书生模样的柳色新正安慰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人,招呼说:“小师叔?”

        修为高的人五感尤其敏感,众人闻到游鳞身上的烂臭味,纷纷掩鼻或皱眉。

        柳色新反应快,眉毛动了动,道:“小时说,这孩子是外面来的?是不是病得不轻?”

        穆穆点头,“高瞻在何处?治治这孩子。”

        柳色新笑道:“那也不必小师叔辛苦,高师弟正在医馆制药,随叫随到。”

        柳色新呼人来抱小孩走,游鳞抓紧穆穆手臂,挣扎之下撕裂她的衣袖。

        游鳞吓得松了手,穆穆温声牵住他的小手走,“没有事。”

        游鳞反而缩了手,“神仙姐姐,我,我跟大哥哥们走。”

        他几步一回头,眼睛里满是不安,被弟子带走了。

        柳色新问:“这小孩倒是很懂事的模样,小师叔从哪里带来的?”

        穆穆讲了一阵,柳色新瞧见她的神情很是慈和,笑起来说:“师侄也听说凡世里这游氏被诛是朝堂上党争失败,原也不稀奇,不过这族人已经死绝了,就剩他一个。”

        穆穆叹气。

        穆穆转头看另一边站着的一个垂头丧气的少年人,问柳色新:“你这边忙着吗?”

        柳色新摇头唏嘘,“眼光高的不止小师叔,还有掌门师伯!这个兄弟根骨优秀,修道也勤奋,想拜进掌门师伯门下,结果掌门师伯一眼也没瞧上,从高楼上一脚踢了出来,我正安慰他。年年这样来洪炉大冶拜师掌门师伯,最后落空而归的青年俊才有几十上百了。”

        穆穆知道二师兄吕人啸脾气向来大,眼光极高。

        穆穆和气的说:“吕师伯以前也只服故去的伊师伯。”

        柳色新无奈玩笑道:“那真是难了,伊师伯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战神剑修啊!哪里容易找来这等资质的道种?按这么下去,恐怕只有伊师伯的转世才配当掌门师伯的徒儿。”

        “掌门师兄收徒眼光高,不是我,我就是这样而已,你们都知道的。”穆穆赧然诚实道,“这个小孩子可怜,他要是愿意,我想收他做徒弟。”

        柳色新顺势笑着说:“我看这小子出身便绝六亲之缘,十之八九修道才是他的天命。”

        穆穆满脸怜惜:“是很可怜罢了。”

        二师兄吕人啸身为掌门,至今一个徒弟也不收。走智士之道的三师兄尔炎凉有两个亲传弟子,一个是内务副手一样的柳色新,还有一个是走医道的高瞻,他也是门派里医术最高明、受倚仗的大夫。

        穆穆走进灵草灵物纷繁生长的药室,已经有受伤弟子躺在药室里调养。

        小木桶里泡着缩成一团的小游鳞,有弟子拿着银勺往小孩身上浇药汁。

        一个长胡须、老成模样的灰衣男子在训装错药量的药庐弟子。

        高瞻抬眼看到穆穆,平淡道一声,“小师叔。”

        他袖出几袋药:“送来时这小孩子疫病已经好得差不多,拿去泡几回药澡,把病根除了。”

        高瞻又给了些恢复元气的药材,往后便无话做别的事。

        穆穆去见药桶里泡着的游鳞,游鳞见她出现,不安的脸上便绽出欢喜和依赖。

        穆穆接过银勺舀起药汁浇在小游鳞身上,笑着说:“鳞儿听话治病,不久就好了。”

        游鳞捂着坑坑洼洼的脸,在指缝间瞧着她问:“仙女姐姐,我身上的坏肉都会变好吗?”

        在外面听游鳞胡叫自己仙女姐姐还好,回到人才辈出、唯独算不上自己的门派,穆穆听了还是脸红起来。

        远远飘来高瞻一声确定的‘嗯’。

        “我不是仙女”穆穆一起揉洗他的头发,一边说:“鳞儿听话。家里的人已经没了,你有没有报仇的打算?”

        高瞻正在称蟾蜍干,听得压断了几只,脸沉下来。

        “小师叔,这孩子才五岁!催他以后去杀人?”

        游鳞吓得抱住穆穆手臂,“坏人杀人,我不杀。”

        穆穆慌张说:“我我也没有那个意思,只是看鳞儿什么打算。如果鳞儿愿意放下世缘,我愿意收你做徒弟的。从此我们两个一起生活,好不好?”

        游鳞注视穆穆,看了很久。

        他拿过穆穆手上的药勺,泼泼洒洒地淋自己药汁,吸溜着鼻涕大哭,“神仙姐姐,鳞儿长大一定孝顺你的!”

        穆穆满心温暖,抿嘴笑:“不要叫‘神仙姐姐’了,叫师父吧。”

        她高高兴兴的把泡得暖暖和和的小孩抱出经纶重楼,轻轻哼着歌儿,游鳞紧紧抱住她的脖子,乖顺的把小脑袋枕在她肩上,也不乱动。

        走过一片幽深如镜的湖泊,穆穆指湖上的成对而游的鸟,笑起来说:“鳞儿看,那是什么?”

        鳞儿转过头去,看到湖上成对而游的鸟,其中一只丰满而丰肥,眼后有白色眉纹,有红色的嘴,羽毛鲜艳华丽,翅上有一对栗黄色扇状的直立羽,另一只相伴同游的鸟身形瘦小许多,颜色也灰暗,黑色的嘴巴,灰褐色的羽毛。

        穆穆说:“漂亮的是雄鸟鸳,瘦小一些的是雌鸟鸯。它们是你过世的伊师伯养在这片心湖上的。”

        穆穆怀念地说:“当年他在心湖养鸳鸯,还被三师兄笑话修士养这种鸟俗气呢。”

        游鳞问:“师父喜欢吗?”

        穆穆忧伤地笑起来:“你伊师伯做什么都好!他在时是很好也很厉害的人,很照顾师父”

        穆穆拿出些灵果儿到心湖边坐下,就有鸳鸯熟悉无惧地游来吃。

        穆穆递给游鳞灵果,让他一样去喂,游鳞好奇的跟着做,穆穆示意他可以摸鸳鸯,果然水鸟并不怕人,安然地吃着灵果、戏水洗身。

        穆穆抚摸游鳞的头,温声说:“这是大师伯留下的鸟儿,师父每天来喂它们,鳞儿以后跟师父一起来,好不好?”

        游鳞点头。

        穆穆夸道:“好孩子。”

        小游鳞看着她,开心地笑。

        她垂眼看着心湖上的倒影,以后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往下走到了一片幽静的谷中,心湖水在这里汇成一片浅湖,湖边有银白的芦苇,绕湖几棵稀疏的花木苍松,后面接着一片深翠竹林,通向弟子群居的修身馆。

        湖心有一座简单的清凉亭子,漆皮已经有些陈旧,亭匾写着几个字,“素波亭”。

        游鳞看师父望着那三个字注视了片刻,把自己抱进了湖边的草庐。

        穆穆笑:“这就是我们的住处了。”

        经纶重楼热闹不息,心湖也有阳光明媚,然而素波亭这里,无端的幽静寂寞。

        本来以穆穆的气境修为是不能够择地独立出来的,但这是当年伊惠风专门为他这个小师妹特意建立的住处。

        穆穆收出游鳞的房间,细心给他用药水擦洗,游鳞渐渐放起胆子在药桶里游泳玩耍起来,穆穆在灯下给他收改新的衣服。

        游鳞迷迷糊糊醒来,已经睡在干软的床上,太阳透过木窗照到身上,几只小鸟在外面鸣叫。

        小男孩摸着身上硬起来的疮皮,他蹭了蹭就抠下几块来,痂下露出新生的嫩肉,身上已经不再作痛了。

        他欢喜地爬到床边,看到外面的师父和经纶重楼一个叫柳色新的大哥哥说话,柳色新似乎是给了些吃食衣物,师父接过,笑着挥手送人走。

        游鳞饿时便见师父端了那些吃食上来,原来是给他的。

        游鳞挑起最好吃的东西给穆穆,嫩声说:“师父先吃。”

        穆穆摇摇头,疼爱地摸他的头:“等你入门炼精化气,凡世粗杂的五谷烟火食就可以断了。”

        柳色新从素波亭转回经纶重楼,在重楼之顶向瞑目饮茶的尔炎凉报内政和外交事务。

        柳色新提起:“小师叔在外面收了个叫游鳞的弟子,她如今可是有事可做了。”柳色新笑着说:“要是小子顽劣不听话,弟子就找人训他,教得他好好照顾小师叔。”

        经纶重楼的尔楼主不关心地嗯一声。

        柳色新看另一边侍立的高瞻一眼,继续说:“师父不问那孩子灵力资质如何?要不要和惯例一样测其体质天赋?”

        尔炎凉淡漠道:“你已经知道是个收来给穆穆养老的孩子,既然缘分到了,不必废话。”

        柳色新嘟囔,“如果那孩子是资质极好的道器,给小师叔过家家不是浪费了?”

        尔炎凉微微起身,冷声道:“哦?那个有多好?”

        柳色新闭嘴,立即汇报其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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