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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王汝成从不认为汉江省内存在一个以白天明、赵安邦为首的所谓“宁川帮”或“宁川派”。了解历史的老同志都知道,宁川干部队伍是在风风雨雨和斑斑血泪中冲杀出来的,队伍班底起码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裘少雄、邵泽兴那届班子。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悲伤和磨难,宁川在任干部和走出去的干部才有这么一种同忾相求的精神,和白天明、赵安邦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就是一个例子。他是在裘少雄任上提的,算不得白天明、赵安邦的人,而且和白天明、赵安邦初期的合作并不愉快。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如果不是白天明、赵安邦的无私无畏和远见卓识真正折服了他,他也许早就和这两位领导分道扬镳了。因此,每每回忆逝去的往事,他总会没来由地记起陈毅元帅那豪迈的诗句,“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闫罗”。真是一次次收拾旧部啊,白天明收拾过,赵安邦收拾过,他做了市委书记也收拾过。
    一九八九年初,赵安邦和钱惠人从文山调到宁川时,他刚从市政府秘书长提为副市长,是前任市委书记裘少雄下台前向省委推荐提的。集资风波发生后,裘少雄预感到情况不妙,在市长邵泽兴和常委班子的配合下,于不动声色中组织了一场舍帅保车的大撤退。捐弃前嫌,力保白天明渡过难关,同时,把他和一批处级干部突击提起来了。裘少雄还根据白天明的建议,为赵安邦来宁川任市长做了不少台前幕后的工作。结果是令人欣慰的,尽管裘少雄和邵泽兴双双下台,但以白天明、赵安邦为首的第二届班子如愿以偿地上来了,还为后来赵安邦和邵泽兴的第三届班子,以及他和钱惠人的第四届班子打下了最初的基石,这一点,也许裘少雄当时并没想到。
    事过多年以后,王汝成还记得当年裘少雄向白天明交班的那一幕:不是党政干部大会上冠冕堂皇的过场戏,是两个战友私下的交接——一个即将撤下阵地的老班长,向接收阵地的新班长的交底交心。王汝成当时就觉得,裘少雄把他这个新提的副市长也叫上有些意味深长。那当儿,他还没进市委班子,不是市委常委。赵安邦也还没到位,虽说做代市长大局已定,可终究是没宣布,党政干部大会也还没召开。
    那天,裘少雄设家宴请他和白天明喝酒。菜不多,酒却很好,是裘少雄收藏了多年的茅台,白天明也带了两瓶酒来,是啥酒记不清了。大家喝得很压抑,裘少雄的失落和悲愤很明显,想掩饰也掩饰不住,几杯下肚,眼含泪水对他们说:“天明、汝成啊,我和邵市长是栽在集资上了,将来宁川怎么搞,就看你们的了!当然,还有马上调来的赵安邦!赵安邦同志我不太熟,有些话不好说,只能和你们说,你们二位任重道远啊,是我们宁川自费改革的火种,也是我和泽兴同志的希望!我和泽兴同志的教训你们要汲取,但不能缩手缩脚,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
    白天明点着头,动容地说:“裘书记,和您说心里话吧,我已经想好了:我这回算是死里逃生,是在你们的掩护下撤退的,也就更不怕死了!赵安邦也是个能开拓局面的好同志,您放心好了,我和我们这届班子决不会让您和邵市长失望的!”
    裘少雄脸上浮出了苦涩的笑容,“那就好,天明,那我今天就算提前交班了,其实你也不算接班,你本来就是老班子的成员嘛,比较了解宁川的情况。你上来后,肯定会有你的工作思路,这很正常,我不会干涉,当然,也干涉不了……”
    白天明忙道:“裘书记,关于宁川的工作,我和安邦同志会常向您讨教的!”
    裘少雄自嘲说:“讨教什么?我当真会这么不识趣啊?现在说说就行了,供你们新班子参考吧!”和白天明碰了碰杯,缓缓说了起来,“两个基本点要坚持:一个是自费改革;一个是十年规划。自费这个费从哪里来,要开阔思路,多想些办法,集资这种事不能再干了,后遗症太多,为它犯错误也不值得!十年规划已制定了,不要轻易变,不能一个班子搞一套啊,城市建设必须有承继性、持续性。我希望十年以后,宁川也能像平州一样美丽,甚至比平州还好,变成个花园城市!”
    把宁川建成花园式海滨城市,是裘少雄的一个梦想,裘少雄在大学学园林,到宁川主持工作后,眼睛一直盯着平州,铆足了劲,要在十年内赶超平州。因此便以平州为榜样,为宁川制定了一个十年规划,规划的要点,一是GDP的增长,再一个就是花园式的城建。这个规划几上几下,反复讨论过,他和白天明都很清楚。
    白天明明确表示说:“这两个基本点我会记住,也会让安邦同志记住!”
    裘少雄又说起了平州,“所以,我个人意见,还要继续开展学平州活动!平州基础比宁川好,历史上就是海滨名城,现在又是改革开放窗口城市,他们的好经验,我们要虚心学习!两市之间的关系要进一步搞好,要有赶超平州的决心和信心,但也要讲策略,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平州的裴书记可是位有想法的同志啊!”
    其时,平州的市委书记是现任省委书记裴一弘。裴一弘和裘少雄都是从省委机关下来的干部,二人在省委时关系就不错,各自到地方上主政后,仍声气相通,两市之间来往频繁,虽说在工作上较劲,但关系不像后来白天明、赵安邦主持工作时那么紧张。据王汝成所知,裴一弘对裘少雄和邵泽兴的遭遇是很同情的,明里暗里帮裘少雄和邵泽兴在老领导刘焕章面前说了不少好话。能让白天明和赵安邦顺利上来,裴一弘私下里也起了不小的作用,谁不知道裴一弘做过刘焕章的秘书啊!
    王汝成记得,对继续学平州的问题,白天明也是表了态的,说是不但要学平州、追平州,更要放眼全国、全世界,把能为宁川所用的好经验都学来。最后,向裘少雄举杯致谢时,还诚恳动情地说:“……裘书记,您就把宁川当做自己的根据地好了,将来退休后都到宁川海滨花园颐养天年,我和汝成同志陪您!”
    裘少雄不断地含泪微笑,临别时,冲动地和白天明拥抱起来。
    和白天明拥抱时,裘少雄可没想到,这位他寄予了极大期望的接班人,上台会和新任市长赵安邦一起否掉他的梦想!当然,这一点他当时也没看出来。
    白天明和赵安邦真是两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官场上那一套对他们几乎不起作用。集资风波闹得这么大,看起来一时很难稳妥解决,可这哼哈二将不显山不露水就摆平了,基本上是违规操作。赵安邦在台前闯关,白天明在幕后支持,再加上钱惠人不顾死活地打冲锋,好结果就出来了。事后,除了省交通厅对挪用道路建设资金的事发过一个通报,也没见谁认真追究他们的违规责任。王汝成便觉得裘少雄和邵泽兴挺亏:他们如果也敢这么拆东墙补西墙,没准下不了台。又觉得白天明不是那么够意思,既然心里有数,知道集资问题能用这种办法解决,就应该早点提出来。
    虽然这么想,可王汝成却没敢和任何人说,对白天明的不满和对裘少雄的感情,只能深埋在心里。情况很清楚,如今的市委书记不是裘少雄了,是白天明,作为一个还没进市委常委班子的副市长,于私于公,他都不能和白天明叫板。对赵安邦,他心里也不是太服气,这位同志凭什么从县委书记一下子就常务副市长、代市长了呢?
    心里有了疙瘩,情绪总会有所流露,最终在新规划问题上公开暴露了。
    白天明为什么要背叛对裘少雄的承诺?这种背叛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新市长赵安邦起了多大的作用?王汝成一概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一个事实:白天明把裘少雄、邵泽兴辛辛苦苦制定的规划否了,以调整规划的名义,将宁川定位为与省城并列的经济中心型城市。平州经验不谈了,一直开展着的学平州活动无疾而终,海滨花园式城市更不提了。原规划中的牛山半岛海滨风景区取消,计划在牛山半岛小开发区的基础上,搞整个牛山半岛的大开发,相当于重建一个新宁川,建设重点也从老城区转移到了半岛新区。还准备和英国、香港的著名设计部门合作,在牛山半岛东北部的荒凉渔村海沧搞现代化中央国际商务中心,英文缩写就是CBD。白天明在党政办公会上多次吹风说:未来的宁川就是要搞大开发、大开放、大建设。
    王汝成觉得有所不妥,犹豫了几天,找白天明交心谈了一次,提醒说:“天明书记,您知道的,裘书记对原规划看得很重,现在变化这么大,您是不是也去征求一下裘书记的意见呢?多听听意见没坏处嘛,再说,你也说过要向他讨教的!”
    白天明想都没想,张口就否决了,“不必了吧?他们现在不会理解的!我们去征求意见了,肯定会产生矛盾,以后的工作也难做,不如先干起来再说了!”似乎觉得口气有些强硬,才又补充道,“规划不过是调整嘛,而且是往好处调、往大处调,对将来的发展是十分有利的!况且,自费改革的旗帜我们也没丢嘛!”
    王汝成话里有话道:“裘书记可是把对宁川的期望全寄托在咱们这个新班子身上啊,临走还找咱们俩单独谈了一次话!再说,原十年规划您和我过去也是参与过意见的,尤其是您,当时就是市委副书记,三把手,也是决策者之一嘛!”
    白天明把手一摆,没好气地说:“我算什么决策者?裘书记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定下的事谁反对得了?不要班子的团结了?”话题一转,“好了,不说裘书记了,只要宁川能在我们手上搞上去,我们就对得起裘书记了!还是就事论事说规划吧,你觉得这个新规划本身是不是有问题呢?有问题就提出来,我们再研究!”
    王汝成原本不想说,这时也只好说了,且说得很诚恳,“天明书记,咱们今天是私下交心,我就实话实说:我认为有两个问题,一是摊子铺得太大,牛山半岛总面积六十四平方公里,三面环海,搞海滨风景区投入较少,比较切合实际。搞整体开发就有些悬了,这么大一个半岛,得多少票子才能铺平啊?几百亿甚至上千亿的开发资金从哪里来?咱们别忘了,宁川的改革可是自费改革啊!其二,在强调GDP的同时,也要注意整个城市的综合发展,老城改造不能忽视,生态建设也不能忽视,平州的经验还是要学的,起码城建规划和振兴乡镇企业方面的经验要学!”
    白天明颇不耐烦地说:“汝成,你得记住一个前提:我们做的是十年规划,不是安排今年的工作,因此,就不存在你说的摊子过大的问题!我们就是要集十年的精力和财力,把荒凉的牛山半岛变成宁川经济的新发动机,塑造新宁川、大宁川的形象!我和安邦市长,还有其他常委合计时,大家都很振奋,你这同志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瞻前顾后?是不是某些感情因素在起作用啊?你对裘书记有感情,我也有感情嘛,但这不等于说他的工作思路就不能改动!”略一停顿,又说,“至于学平州,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好经验当然要学,但不能跟在平州后面亦步亦趋地爬,宁川就是宁川,不是平州!宁川的同志要有志气,有自己独到的发展思路!这也是安邦市长的意见,安邦和我说了,我们可以争取在五年内GDP超过平州!”
    这就是当今中国特有的政治现实,一把手决定一切,说一把手就是环境那可真没说错。一把手有能力、有气魄,就有个好的干事环境和投资环境,反之就啥也谈不上了。因此,一个地方搞好了,经济搞上去了,一把手功不可没。一个地方搞砸了,一把手也罪不容赦。所谓领导班子的团结,基本上是以一把手为中心进行的团结。
    一九八九年,王汝成就面对这样的现实:原一把手裘少雄有裘少雄的脾气,现任一把手白天明也有白天明的脾气。而且,白天明当上市委书记后,脾气一点不比裘少雄小,好像还更大一些。他交心式的私下谈话,非但没促使白天明有任何改变,反倒让白天明对他起了戒心。后来,白天明甚至想调整他的工作分工,让他这位建筑学硕士出身的副市长去管文教卫,倒是赵安邦做了些工作,出面阻止了。
    嗣后的事实证明,白天明这个一把手还不错,其眼光、气魄、实际工作能力都远在裘少雄之上,未来新宁川的底子在他和赵安邦手上打下了。省委和中央今天对宁川的高度评价,也是他对宁川的真诚评价。作为一个为宁川崛起付出了无尽心血的副市长、市委副书记、书记,他几乎容不得任何人对宁川说三道四。不过,私下里,他多少仍有所保留:宁川这十几年的大路子没错,的确创造了汉江省改革开放的一个奇迹,但是,也存在不小的遗憾,就是对城市生态发展和人文环境的建设关注不够。这一点越到后来看得越清楚,尽管他出任市委书记后多方补救,仍难尽人意。因而,便也不止一次想:如果当时白天明的工作作风不是那么霸道,决策能民主一些、慎重一些,没准今天的宁川在人居环境上也能和平州一决高低。
    当然,这也是悖论,白天明当年如果真民主了,去做通他和裘少雄的工作就要有个过程,这么研究来讨论去也许就贻误了战机,就没有今天这个辉煌的宁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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