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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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山市委大门又被几百号困难企业的群访人员堵死了,于华北挂着省城牌号的专车是从后门进的市委大院。市委书记刘壮夫,市长田封义和常务副市长马达恭恭敬敬地在市委主楼门前等着。大门被堵的事实,并没影响刘壮夫这些主要党政领导的情绪,这帮人脸上好像没有多少惭愧的意思,似乎对这种景象已见怪不怪了。
和刘壮夫握手时,于华北指了指大门口的群访人员,讥笑道:“刘书记,你们怎么这么客气啊?我不过下来走走,搞点调研嘛,你还组织了这么多欢迎群众!”
刘壮夫这才窘迫起来,“于书记,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国企太困难了!”
田封义也赔着笑脸说:“积重难返啊,我们正在想办法,深化改革……”
于华北根本听不进去,轻车熟路地往门厅里走,边走边说:“这些年,你们办法想了多少啊?改革不一直在深化吗?不还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吗?!”
这时,常务副市长马达从后面快步追上于华北,语气急迫地汇报说:“于书记,你放心,这种局面很快就要改变了!我们市委、市政府刚开过会,做了个改革力度很大的决定:在两年内把市属二百五十三家国有企业全卖掉,一个不留!”
于华北心想,二百五十三家国企的工业资产是多少?起码二百多个亿吧,怎么卖?又让谁来买?你们这儿有起码的投资环境吗?被海外投资机构评为国内六个不能投资的城市,我都替你们脸红!因此,他冷冷地看了马达一眼,未表任何态。
马达觉察出了于华北的不悦,不敢跟得这么紧了,悄然缩到了后面。
刘壮夫和田封义也小心翼翼地和于华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于华北沿着明亮的走廊,继续向前走着,不禁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脚下陈旧但却擦得发亮的老式拼花地板,走廊高窗低垂下来的黑丝绒窗帘。窗帘好像还是他当市委书记时购置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没换,向阳的一面已没了颜色,一片惨白。到了二楼市委小会议室,景状益发眼熟了,蒙着绿色桌布的会议桌,每个座位前摆放的削好了的红蓝铅笔和会议记录稿纸,这都是他在这里主持工作时严格要求的:市委机关的一切都必须有板有眼,规规矩矩!
好规矩、好传统,这些同志坚持下来了,经济却没搞上去,八百多万人口的一个重工业城市,财政收入竟不如宁川的一个区县!不能怪裴一弘、赵安邦恼火!文山搞成这样,田封义竟还没数,为了顺序接班当市委书记,还四处跑官泡官!刘壮夫也不是啥好东西,田封义的事和他说说就算了,竟然跑到裴一弘那里说!还有那个马达,也想着在田封义做了市委书记后,接班当什么市长,如意算盘打得都不错!
在小会议室坐下后,于华北马上声明,“先说一下,我这次到文山来,就是搞调研,和文山班子的调整无关,你们不要瞎揣摩!省委、省政府的精神你们都知道,南部宁川、平州、省城是加快发展、可持续发展的问题,文山是加大工作力度和扶持力度的问题!省委要加大力度,你们更要加大力度,在其位就要谋其政!”
刘壮夫强做笑脸道:“于书记,省委、省政府《十年发展纲要》的文件我们认真学习了,下一步准备组织全市党员干部来个大讨论,同时,解放思想,准备在国企上搞个大动作,让将来的班子轻装上阵,这阵子正组织人做国企改革方案哩!”
田封义自以为下届市委书记就是他了,接上去说:“于书记,我汇报一下:对未来的五年,我有个设想,前两年的工作重点就是一劳永逸地解决国企问题,这个工作我牵头,马达同志具体抓!后三年是发展问题,怎么发展,我还在认真考虑!”
于华北心想,你就别考虑了,这是省委、省政府考虑的事,裴一弘同志早就替你考虑好了,你就等着到省作家协会去做党组书记吧!可他嘴上却道:“发展问题是要好好考虑,要结合文山的客观实际来考虑,不能再像过去,光出经验不出经济!”
马达说:“于书记,文山的工作比较被动,我们都有责任。但是,文山国有经济比重较大,各方面条件较差,也是事实!我倒不是要讨壮夫书记什么好,壮夫书记这些年也不容易啊,累死累活的,您看,壮夫书记现在还有一根黑头发嘛……”
于华北实在是忍无可忍,“累死累活还搞了个全省倒数第一?人家宁川、平州、省城的干部没累死累活,经济反搞上去了!马达同志啊,说正题好不好?!”
马达倔劲上来了,“好,说正题!于书记,咱们最好都能开诚布公!”
刘壮夫看了马达一眼,提醒道:“哎,马市长,注意一下说话的口气!”
马达意识到了什么,“好,好,刘书记,我不说了,听于书记指示吧!”
于华北反倒笑了起来:“哎,马达同志,说嘛,我就是要了解情况嘛!”
气氛多少有了些宽松,但马达仍是不愿说,把球踢给了田封义,“田市长,你别光在咱自家叫,你和于书记说说吧,以前的班子给咱留了多少垃圾政绩!”
于华北本能地警觉起来:这帮无能之辈是不是把一些陈年烂账记到他头上了?
果然,田封义支支吾吾说了起来,“于书记,有些事真说不清,我们过去也不敢说!从陈同和那届班子开始,不少麻烦就留下来了,水电路说是解决了,三十亿的债欠下来了,工程质量上问题也不少。就说那路,我们差不多都重修了一遍。”
马达急急接了上来,“还有呢,当时搞得那些城市雕塑也全砸了重来过!赵省长去年到文山看了一次,当着我和田市长的面发了通火,说我们这不叫雕塑,叫水泥垃圾!我们说没钱,赵省长就批了五百万给我们,让我们专门搞城雕!”
于华北心里很气,脸上却在笑,“这也很正常嘛,道路总要维护嘛,我那时搞的城雕肯定也落后了,该重建就重建嘛,安邦省长又给了钱,你们不赚了吗?!”
马达讥讽道:“也有赔的,您和陈同和书记当年亲自剪彩的电子工业园可让我们赔惨了,可以说是全军覆没啊,现在一万八千多人下了岗,正和我们闹哩……”
于华北仍在笑,口气和蔼,“马达,你说的这个情况我知道,可我问你:电子工业园是谁的垃圾政绩啊?不能因为我剪了彩,就算到我头上吧?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好像还是你和安邦省长的政绩吧?当初那个军工厂不是你们搞过来的吗?”
马达争辩道:“可于书记,你知道的,当年我们也辉煌过!我们生产的山河牌电视机供不应求,我们山河电视机厂带动了整个文山的电子工业……”
于华北笑着摆摆手,“不要说了,马达同志,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从大西南带过来的那个军工厂不但带动了文山电子工业的发展,后来还促使市里搞了这个电子工业园。我不过是提醒你,要历史的、辩证的看问题!对电子工业园要这样看,对当年水电路基础设施的大建设也要这样看。你们想想,老书记陈同和容易吗?搞这么大规模的基础建设不欠点债可能吗?当然,在我任上也欠了些债,这都很正常,负债经营也是个思路嘛!我这里有几句话,送你们参考:讲点唯物论,心里有杆称;学点辩证法,避免瞎喳喳!好,马达,你继续说,不要掖着藏着!”
马达再傻也听明白了,看了看刘壮达,又看了看田封义,不再言声了。
刘壮夫也不让说了,‘好了,都别说了,也别强调客观了,文山这几年经济滑坡,主要责任在我这个班长!是我的观念和思路有问题,把陈书记、于书记给我们打下的良好基础搞坏了!”他看了看手表,“于书记,时候不早了,先吃饭吧!吃过饭后,您稍事休息,我们接着在座谈会上谈,四套班子的副市级干部全参加!”
于华北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也不能光听你们谈,还要到下面走走,听听老百姓怎么说?壮夫同志啊,你安排一下,跑几个困难企业,也开几个座谈会!”
刘壮夫道:“已经安排了,电子工业园和古龙县农业示范园有两次座谈。”
下午四套班子的会开得不错,虽说提出了不少问题,矛头大都指向刘壮夫、田封义和这届市委班子。人大林主任和政协陈**早就对刘壮夫、田封义和文山的落后现状心存不满,见刘壮夫要下了,也就无所顾忌了,借着这难得的机会一吐为快,弄得刘壮夫和田封义坐立不安,脸色极为难看。会议休息期间,林主任还跑到于华北身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建议省委从文山的发展大局考虑,一定不要让田封义和马达顺序接班。于华北不好随便表态,笑眯眯地应付着,王顾左右而言他。
田封义似乎从他的态度中嗅到了什么,有些忐忑,当晚便跑到他的住处来泡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让于华北意料之外的是,这个田封义竟把曾送给赵安邦的古字画又献宝似地献到他面前来了。是一幅难得的珍品,郑板桥的草书。
田封义展示着灰黄陈旧的古字画,乐呵呵地介绍说:“……于书记,大家都知道郑板桥擅画兰竹,其实,郑板桥的草书才真是一绝哩。你看看这幅字,啊?体貌疏朗,风格劲峭,以草书中竖长撇法运笔,是不是独具神韵啊?”
于华北不无鄙夷,心想,你跑到赵安邦那里泡官时,只怕也是这样介绍的吧?脸上却没动声色,欣赏着古字画,似乎很随意地问:“封义啊,你家怎么会传下来这么一幅板桥真迹呢?过去没听你说过嘛!是不是从哪里买来的?啊?”
田封义笑道:“哪能啊,买我可买不起!于书记,是这么回事:我父亲年前去世时才拿出来的。我家老爷子说了,这可是我们老田家的传家宝哩!”
于华北不看了,冲着田封义一笑,“那好啊,欣赏过了,拿回去好好收着!”
田封义这才发现说错了话,马上转弯子,“什么传家宝啊,我家老爷子言过其实了!于书记,留给你吧,你是我的老领导了,算……算我的一点小心意吧!”
于华北呵呵笑了起来,“别这么客气,你这传家宝我可不敢收啊!封义,你说说看,我收下来怎么办?能不能挂啊?敢不敢挂啊?让安邦省长见了怎么解释?”
田封义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怔住了,“老领导,您……您可别误会……”
于华北笑得益发亲切,“误会什么?封义,如果你真还把我当老领导,就听我一句劝,别拿着这幅字画四处送了,这不太好啊!”说罢,换了话题,“还是谈工作吧,国企改制一定要慎重,全卖光恐怕不是好办法。倒不是怕没人买,你们仨钱不值俩钱地卖,我相信会有人买,但是,国有资产会不会流失啊?几十万国企职工又怎么办?所以,在文山的新班子定下来之前不要盲动,你们也来不及了嘛!”
田封义仍做着升官的好梦,“于书记,我想让省委看看我……我的新思路!”
于华北微笑着,拍了拍田封义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封义啊,你这同志可一定要沉得住气啊,就算有再好的新思路,也得等到该说的时候再说嘛!”
送走田封义后,于华北越想越觉得恶心,鬼使神差地给赵安邦打了个电话。
赵安邦有些意外,在电话里打哈哈问:“华北同志,咋这时候想起我了?”
于华北打趣道:“还说呢,你省长大人在宁川傍大款,开财富会议;我在文山访贫问苦,连市委大门都不敢走,触景生情嘛,怎么能不想到你呢?!”
赵安邦忙道:“哎,哎,华北同志,那我就向你通报个情况:我在今天的会上号召了一下,要会上的这些大款们到文山投资,狠狠为文山做了次广告!不过,广告效果不是太好啊,有些大款当场出了我的洋相,抱怨文山的投资环境太差!”
于华北说:“这我正要说,改变文山的投资环境,首先要改变班子的面貌!就在刚才,田封义跑到我住处来了,和我大谈了一通郑板桥的字画,很有水平哩!咱们通个气,你看这位同志是不是可以考虑调到哪个文化单位去搞文化建设啊?”
赵安邦心领神会,“好啊,我看可以安排到文化厅当个厅长啥的嘛!”
于华北说:“一弘的意思啊,安排到省作家协会,估计要征求你意见的!”
赵安邦那边愣都没打,立即回道:“我赞成,这也是人尽其才嘛!”
双方啥都没明说,可该说透的却全都说透了,田封义的仕途完结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就算他不这么绝情,也阻止不了田封义的政治死亡,裴一弘、赵安邦都不可能让田封义这种人去主持一个大市的工作。那么,该抛出来就得抛出来,这么做,他政治上就主动了,羽毛会显得一片洁白。绝情是有那么一点,可也不算过分,田封义心里清楚他都做了些什么,对将来可能的背叛者来说,也算是杀鸡儆猴。再说,文山的面貌确实需要改变了,再这么落后下去,他的脸面也没处摆!
因此,这不是退守,而是进攻,用不多久,当钱惠人的难题摆在赵安邦面前时,赵安邦也许就笑不出来了,也许到了那时候他们才会明白他今日这么做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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