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你没资格

明憬轻笑一声,拥着慕容炽一路进入云雾绝地，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宫殿前见到随行的墨不予。

        后者眼神晦涩，对着慕容炽低头,声音低低：“见过……明使夫人。”

        慕容炽一怔,接着瞥明憬一眼,淡淡越过墨不予,并不应声，将一个红色的狐狸面具覆在脸上，端坐大殿主座，朝明憬递去一个眼神，含娇带媚。

        明憬失笑，步至慕容炽旁边落座，对墨不予淡声吩咐：“等人到齐后,你一起带进来。”

        说至此处，明憬面上神情戏谑,唇上勾出一缕复杂幽暗的笑容：“最先带谭氏一族的修士进来。”

        三界交谈在人界和妖界眼中是一件大事,因而向来沉寂无人烟的云雾绝地此刻遍地是修士。

        除却久听明憬之名却无缘得见的原因外,更多的是好奇交谈结果。毕竟是事关天地安危、众生存亡的大事件。

        圣地大能和圣地弟子齐聚一地,但不是所有修士都能到场。

        因此会有谭氏一族精通阵道的修士前来，以阵法流幕之术将云雾绝地内发生的事情告之于众。

        这也是明憬命魔族立下那三块石碑的主要原因。报仇的第一步，从折~辱尊严开始。

        万象道尊、人界界主和天机阁高高在上、万人景仰,那明憬就先将她们从神坛上拽下来。

        血债要血偿,明憬和慕容炽受过的伤害,那些人都要加倍奉还。

        “是。”墨不予低低应下,挥手安排一众魔族和黑衣的鬼使分立各处，带着一队魔族魔卫出殿去，不一会儿就带来几个手捏阵旗的修士。

        为首一人是个穿白衣的青年男子,神情温润，正是谭氏一族少族主，谭小沐的族兄。

        进殿后，谭氏少主对明憬躬身行一礼，虽然心里好奇慕容炽的身份，但并不过多张望，引着身后的族人站到角落里。

        他手上的阵旗发着暗光，周身灵气涌动，很快布下一道阵法，与外间阵法遥相呼应，将云雾绝地的景致传递到天地内各处。

        人界北荒深处。

        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缓步从山峰上走下来，说是白衣，倒不如说是染尽鲜血、只有衣角是白色的一袭血衣。

        从眉眼到散乱在后面的长发，都被血浸透，发梢缠在一起，稍显乱糟糟，却并不邋遢。

        因为女子的五官很美，身姿挺直，哪怕掩不住骨子里的疲惫，也自有一股血污盖不住的风采。

        此刻她睁着一双血丝遍布但尚留清明的眸子，血肉模糊的右手提着一柄白色和血色交缠的长剑，剑尖向下滴着鲜血，周身肃杀阴沉。

        北荒高山之上，四方灵气涌动，谭氏一族带领人界阵修事先布下的灵气流幕须臾亮起。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视线渐深入，是三块刻字的石碑，大殿上方并肩坐着的两人……

        此刻，北荒深处许多修士去不到云雾绝地内，于是都将头仰起，认真看着灵气流幕，心情被三界交谈之事牵动着。

        白衣女子将剑稍稍收起，指尖点向前，将身边围着的妖鬼都收拾干净，才伸手整理了一下头发，身姿挺直如竹，抬眼看向前。

        灵气流幕的一角，是一座造得相当华丽气派的宫殿，殿上主座坐着两个人。

        一个以狐狸面具覆面，红衣胜火，一个面容含笑，蓝衣温润，她们坐在一起，令观者格外赏心悦目。

        白衣女子怔怔看着蓝衣的那人，失神片刻，忍不住抬起左手，下意识就要去摸那人的眉眼。

        指尖停在流幕前。

        女子凄然一笑，眸光凝在滴血的指上，沉默着垂下手，默然不知言语。

        “小憬。”她在心底默念一声，心疼到不能呼吸，连拿剑的手都颤抖到不成样子。

        万象道宗斗灵大会，她没有去，但该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

        所以当她知晓明憬会去北荒小石村，是因为取凤玄锦，她大抵已经知道，她和明憬之间的情分，止于崖上那一擦肩。

        人界界卫死死拉住她，她没能跳下去找到明憬，所以十年后再跃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明憬身边有慕容炽了。

        明憬不再是那个小猫泥塑被师兄打碎后、会扯着她袖子偷偷抹泪的小孩子，不再是随她练剑、望上来时目光永远澄澈信任的少年剑修。

        明憬将学自她身上的剑法和剑道丢掉，连同她这个小师叔一起，她都不要了。

        明憬，不再需要小师叔。

        一步错，于是步步错。

        白衣女子抽抽气，将面上泪水擦干净，仰面看天，清澈和血腥并存的眸迎上灼灼日光，很快再次蕴满泪水。

        这一次，折喻没有抬手擦泪，所以那一滴泪落了下来，砸在山间尘土里，须臾没入地底不见。

        不单单是北荒深处，灵气流幕亮起于四方天地，所以那三面石碑上的文字几乎被所有修士知道。

        有不知内情的修士莫名其妙，心想魔界的主人好生嚣张；有不服明憬的修士弟子满腔怒火；有了解大概的年轻天骄大笑出声，以祈云雪、姚轻竹等人最是肆无忌惮。

        云雾绝地石碑前。

        修士来回穿梭，远处云层翻涌，许多道强大气息压迫过来，修士们抬眸，便知是圣地的大能到了。

        万象道尊和人界界主是魔界指名道姓说要到场的人，所以不管她们想不想来，为了天下苍生，人界大能都要压着她们前来，以藏剑阁阁主最为积极。

        宽衣广袖的中年男子腰悬佩剑，书生气质淡淡，斜眼望几眼跟在后面脸色复杂难明的宇文筝。

        低眸看见那三面石碑一怔，接着唇上勾起一抹看戏的笑容，直接将御气凌空的手段收起，示意其他大能步行。

        “云雾绝地不宜飞行，加上这里是魔界选择的地点，此番我们有求于魔界，应给予魔界应有的尊重。”

        何为尊重？当然是步行进殿。

        “不错。”一位穿紫衣的少年望见那三面石碑，看热闹不嫌事大，用最快的速度应和着藏剑阁阁主，“李兄说的极是。”

        那是山海门的门主，也是辛如风的师尊。山海门一门，都是被妖界除名的妖，不属于妖界，于是在人界混成了圣地。

        能当上圣地之主，自然修为和年龄都不低，但山海门门主要以少年模样示人，当然也是他的自由。

        月华殿太上长老因为要调查魔族在人间屠城之事，一直没有回殿，月华殿到场的是她们的圣女，虽然修为和天赋都不低，但不算圣地大能，自然没有同行。

        无影派的修士都是阵修，自然被谭氏一族叫去帮忙，并无人到场。

        所以到场的修士里，主要以藏剑阁阁主李辛夷、山海门门主辛树和万象道尊宇文筝、人界界主柳茯苓为首。

        此刻藏剑阁阁主和山海门门主都说要步行进殿，宇文筝自然不好拒绝，只能忍着满心不耐从云上落下身形，脚步一踏，眸光对上三面正正朝向外来者的石碑，呼吸一滞。

        她移眸去看李辛夷和辛树，白衣的中年男子面容如常，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紫衣的少年眉眼严肃，示意她继续走，语气好奇：“宇文筝，你怎么不走了？前面的路扎脚吗？”

        宇文筝，竟敢直呼她的名字！

        往日里，就算同为圣地之主，这些人哪个不是要向她躬身行礼，口呼“道尊”的？

        宇文筝面色多出些阴沉，瞬间明白过来，什么所谓的尊重魔界，不过是因着这三面石碑立在这里，故意要让她丢尽脸面的。

        偏偏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忍下这口气。

        灵气流幕遍布四方天地，她不能露出什么差错。她是万象道尊，她还要突破真正的第九境，登第十境，受千万人敬仰。

        宇文筝呼出几口气，强压下心底那股怒气，回眸漫不经心瞥柳茯苓一眼。

        柳茯苓会意，沉下面容，低哼一声，说了一句“魔界欺我人界无人么”，便挥袖出手，去势凛冽，势要将石碑当场毁去。

        “轰”得一声闷响，石碑上的魔气一荡，柳茯苓的灵气悉数被撞回来，第八境的修士倒退数步，看向石碑的目光半惊半疑。

        刚带着魔卫行至这里的墨不走一呆，心里思及明憬当时将一张术法图纸递给她，说上面是公孙漓琢磨出来的护碑之术，要魔族按图纸所汇刻上，不禁佩服。

        “柳界主，不知你对我魔界有何不满？”

        回想起当初听闻明憬与魔族勾结、被废掉修为时的复杂心情，墨不予心里仍有些酸涩，说话的声音冷了下来。

        魔界少尊主的气势放开，虽然修为不及，但那股嚣张跋扈的气势是一点都不差。

        她这句话说得奇怪。

        身为人界界主，柳茯苓对一直在人界作乱、不久前还屠了一人间座城的魔界有什么不满，是很正常的事。

        偏偏迎着墨不予冷冽的眼神，柳茯苓呼吸一顿，没来由生出些心虚来，声音有些不知所措：“三界交谈之日，魔界立石碑于此，不是打着要折~辱我人界的算计吗？”

        “折辱人界？”墨不予缓缓笑了，收起那副懒散的模样，表情严肃认真：“柳界主误会了，魔界不想折辱人界。”

        柳茯苓面容缓和，刚要让墨不予把石碑毁掉，就听一身黑衣的女子淡淡出声：“你不识字吗？”

        “我家主上只是想折辱万象道尊、人界界主和天机阁罢了，并没有包含整座人界。”

        柳茯苓面色一滞，几乎控制不住表情的狰狞，眸底阴沉沉。

        我家主上，墨不予口中的我家主上，当然只有魔界的主人，修行古修罗诀的明憬。

        可是明憬怎么敢啊？昔日被人界界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的小小剑修，有一日竟然也能登魔界王座，乘着三界要联手的势压她一筹。

        早知今日，在人界刑狱时，她就该将那人了结掉。

        柳茯苓悔不当初，低下头掩住面上表情，还要说话，就被宇文筝打断。

        身穿道袍的女子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将那三块石碑放在心上，声音温和：“明憬这孩子，就算万象道宗误信了墨道台的判决，也不该如此任性的。”

        三言两语间，将明憬高高在上的折辱换成小孩子家的胡闹，将修士眼中的不护弟子、行为诡异换成误信墨道台判决。

        墨道台是什么？墨道台是传自上古的神器，刻黑莲印者是为勾结魔族，言下之意是：神器都能出错，更何况并非神器的万象道宗、万象道尊？

        如此厚的脸皮，如此无耻的心性，如此深沉的城府，她心里的剑修年少成名，明亮灼灼，最是心怀坦荡，难怪会被算计！

        墨不予气到不行，偏偏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最后只能将手上利刃一丢，正正砸在石碑上“万象道尊”那几个大字上，声音冷厉：“万象道尊慎言，我家主上名讳，你没资格喊。”

        一界之主对一界之主，宇文筝只是一座圣地的道尊，连圣地之主都不算是，当然不能直呼明憬的名字。

        说完这句话，墨不予也不再停留，对藏剑阁阁主低身行了一礼，挥手命魔卫散开，头向上昂，姿态高傲：“诸位请随予来，主上在殿内。”

        明使大人这个称呼在人界和妖界面前自然是拿不出手的，所以墨不予看看明憬那身简单的蓝衣，还是自作主张冠上了“主上”的呼唤。

        至于自家师尊知道后会怎么想，墨不予只能心虚地表示，这大抵是她能为明憬做的最后一些事了。

        所以，得不到的心上人是要比随时看得见的师尊重要一丢丢的。

        宇文筝挥挥袖子，眼神一沉，压着那股情绪强行带出一抹笑容，映在灵气流幕上是春风拂润万物的温和疏离，还是高高在上的道尊风姿。

        跟在藏剑阁阁主的左浩然撇撇嘴，小小声问自家师尊：“师尊，为什么万象道尊的石碑有狗对比，人界界主的石碑有猪对比，天机阁的石碑却什么都没有？”

        “难道在魔界看来，万象道宗和人界界主都是猪狗不如之辈吗？那也不对啊，天机阁都没有猪和狗，应该也是猪狗不如啊。”

        说话声音确实是小小声，但在场之人都是修士大能，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耳朵，何况是左浩然用上灵气后的自以为小声呢？

        宇文筝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藏剑阁阁主低咳一声，训斥弟子道：“胡闹。”

        是胡闹，而不是胡说。

        跟在山海门门主后面的辛如风忍不住笑出声，低低声跟左浩然咬耳朵：“或许魔界的意思是，都猪狗不如呢。”

        “……哦。”左浩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看向宇文筝和柳茯苓的眼神十分怪异。

        紫衣的少年低笑，迎着柳茯苓要拔剑杀/人的气势不以为意，连训斥弟子的态度都不愿摆出来，任两人边走边说边笑。

        进得大殿，墨不予身形一闪消失不见，只留几个魔卫引着几人前行。

        藏剑阁阁主淡然落座，看向明憬的眸光格外复杂，再注意到旁边的慕容炽，不由失神。

        狐狸覆面，那袭胜火红衣透出来的风华绝代，却不是面具能盖得住的。

        左浩然站在师尊身后。

        辛如风站在山海门门主身后。

        紫衣的少年仰面去看明憬，看到旁边的红衣面具女人后一呆，眸底掠上丝崇拜和信服。

        其他高阶修士入殿后，虽然心里情绪复杂，但都见过年少的明憬，知道她剑斩荒魔的无双风采，齐齐弯腰施了一礼，才被魔卫引着落座。

        灵气流幕前，不知有多少修士见到一身蓝衣的女子后面容复杂，却都含着一丝敬重和神往。

        以魔界主人的身份，受万人景仰，明憬大概是第一人，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宇文筝和柳茯苓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出声：“明……”

        想起墨不予那句话，宇文筝换了个称呼，算得上咬牙切齿：“魔主阁下，不知本尊的座位在何处？”

        满殿修士，只有她和柳茯苓没有座位，明憬到底想做些什么？

        魔界少尊主墨不予叫她一声主上，难道她真将自己当成魔界的主人么？魔界，怎么可能任她驱使？

        宇文筝立于下首，望向明憬的眼神含着几乎压不住的阴沉。

        在看到明憬将手搭在慕容炽腰间，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而慕容炽神色如常时，更加怒不可遏，生出种被冒犯的愤怒。

        就算慕容炽是她不要的，也不代表明憬可以碰。明憬怎么配？

        那道声音明明说，明憬只是一个短命的不世天才而已。死掉的天才再不世出，也不再算天才。

        她都按声音所说那样，折断慕容炽的羽翼，断绝折喻的极致剑道，毁去明憬的青云路，怎么还会落到现在满心憋屈的地步？

        不，不会的，慕容炽和明憬一定会死掉的。她会夺走她们的气运，循着声音所说的轨迹，一直向上走，直到登上真正的巅峰。

        宇文筝这么想，原本阴沉的眼神一变，周身蒙上一层倨傲，抬高下颌，带出几分质问的气势来。

        明憬将她那一瞬间的变化看在眼底，心里生出些狐疑，接着冷声开口：“能站着而不是跪着、趴着、伏着，道尊不该心怀感恩吗？”

        宇文筝面容一变，刚要开口，被明憬轻轻打断：“三界联手抵御妖鬼的事，我已经答应了。十年之后，在万象道场，魔界会正式与人界、妖界缔结盟约，以天地之力共约束。”

        既然今日明憬没有打算要缔结盟约，那叫这么多圣地大能来云雾绝地，又让谭氏一族带领阵修布下灵气流幕，又是为什么？

        一众修士不由好奇。

        迎着殿内许多道视线，明憬缓缓站直身体，居高临下俯视着宇文筝：“今日叫这么多修士来云雾绝地，是憬有一个问题久思不解，想问一下万象道尊。”

        “宇文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宇文筝不知道明憬想做什么，心里有些慌，面上还要保持着那副道尊的沉稳，声音淡淡：“你问，本尊如果知道，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将手负于身后，颇有种师者为弟子指点迷津的傲气。

        明憬唇上勾，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字字震响天地，话出即引天地变色。

        “我的剑心好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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