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方如许番外

从我记事起，我就有一个叫方宸的同岁的小伙伴。他是我家司机的儿子。因为司机方叔叔是我家的远亲，所以方宸便也是我的远亲。

        方宸住在我家的大院子里，具体来说，是靠着我父亲对他的疼爱而住在与我同一楼层的最小的房间。人小的时候完全没有阶级意识，加上我有些天生的颜控，所以没事的时候常常去他房间里叨扰。他在大人们面前叫我“小姐”或者“如许小姐”，私下里，被我强迫着叫“如如”。

        小的时候我很爱美，拥有无数漂亮的裙子，也爱美人，喜欢方宸那张柔柔弱弱白白净净的脸。记得我常常把自己的连衣裙往他身上套，套上了还说他穿上比我好看，叫他千万不要脱下来。他欲反驳，我便说：“如如姐姐会骗你吗？”方宸怀疑地摇摇头，实际上我比他小一个月。他那时很傻，我让他不脱，他就真的不脱。他父亲叫他的时候，虽然扭扭捏捏，但他还是穿着裙子跑去见他，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大骂一顿。我小时候就是这样顽劣。

        我们是正经的青梅竹马，青梅竹马式的和谐却只持续到学前。

        六岁，我和方宸开始上同一所小学，方宸的父亲很不好意思，因为靠他自己，根本出不起昂贵的学费。我记得有一次我在父亲门外耙耳朵，听见他在和方宸说话。

        父亲说：“方宸，你爸爸想让你走和他一样的路，你不要那样。”

        又说：“你和如许一起上学，学习上你们要互相帮助。如许如果不听话，你要说她。如果有人欺负她，你不要动手打架，只管回来告诉我。知道吗？”

        方宸一向寡言，更知感恩，他那时就好像比同龄的孩子大上几岁，只是简单地答应着，并且感谢。我却有些不是滋味，觉得他抢了爸爸的厚爱。

        实际上，方宸在大多数方面真的认真履行着他答应爸爸的规矩。

        他个子小，被老师安排在第一桌，我在他的后面。他便去和我的同桌协商，用五根棒棒糖买通之，然后两个人一起到老师那里去要求调换座位。从此，我们成了同桌。

        我上课不太喜欢听讲，倒是开化得早，看起跟同学借的少女漫画。他便借同桌之便强势没收。我现在还清楚得记得，他拿着漫画跑到教室的窗前，细瘦的手臂伸在窗外，我扑在他身上够不到，挠他他也不怕痒，气得直跺脚。这件事让他与我结下了梁子，后来的半个月我都对他视而不见如同空气，可是客观原因让我不得不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僵局——数学考试来了。

        我不是不聪明，只是上课不听讲，作业又能抄则抄，自然学不好。方宸不计前嫌，只是在辅导我之前提了要求：“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肯给你讲。”这个小混蛋，开始挑衅他家小姐的权威了呢！我自然不肯。

        方宸便拿起作业本往书包里塞，“那算了。”我抓住他的手，心想，今天卧薪尝胆，明天就攻破他的弹丸之地。

        “你答应我，以后上课只准认真听讲，而且不许再看乱七八糟的漫画书。”

        “靠，你说的一件事，这都两件了！”

        “你再说靠，我就告诉你爸爸。”

        我愤恨地瞪着他，对这一点还是十分忌惮。

        “那好吧，漫画书先算了，你先答应前面的，认真听讲！”

        虽然我是迫于淫威，权益之下答应了他，但我好歹是个诚信集团家族的大小姐，做人必然也是诚信的。那之后，我没有辜负自己聪明的脑瓜，成绩一跃而上，并将这势头一直保持到大学。当然，这是后话了。

        因为狡黠和豪放，再加上家里有钱，我成了学校里和附近街区的孩子王。又因为觉得电视里的杨过很帅气，所以封方宸为孩子王大人的左膀，无右臂。三年级的时候，我的孩子王地位最盛。拥护我的几个偏激的男同学，见我平时对左膀的态度并不好，于是觊觎这个宝贵的位子。他们对我说：“方如许，你看方晨那么瘦，不能保护你！”

        我说：“不，我不需要谁的保护！左膀跟我住在一起，方便。”

        这个理由把他们都堵回去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谁都没有这个地利。但是他们说得也没错，方宸那么瘦，打架一定赢不了。而且我还记得他答应我爸爸的事——不要动手打架，只管回去告诉家长。这一点在当时的我看来，非常的没有男子气概。

        就在我回绝了男生们的请求后第三天，方宸第一次打破了这条戒律。

        那天放学后，我在学校门口等方宸，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他人影。他这人向来守时，从不会放我鸽子，我有点心慌。也不知是什么驱使，我跑到我的孩子王团伙平时时常聚在一起玩闹的地方。那是学校后门的墙根下，有个砖砌的不知做什么用的围栏，上面有棚子。我赶到那里的时候，方宸正被几个男生围在围栏里的地上，浑身土黄。我看见一个胖孩子朝他踢过去，怒火中烧，冲上前去对着胖孩子的后脑勺就是一拳，然后对另一个男生踢了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这两人纷纷撞在了砖墙上。

        “方如许！”

        我听见一个男生不可思议地叫出来。他是我的随从中最死忠的一个，但他看我的神情甚是恐惧。他说：“你打我们！我再不要当你的左膀！”

        小孩子伤心的缘故总是奇奇怪怪。我当时高高踢起腿想必是走光无疑，我现在觉得，他当时不是因为看到我穿了粉红色内裤而对我幻灭，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总之他也要冲上来打我。

        这个男生之所以对我死忠，是因为我对他器重。之所以对他器重，是因为他体术够厉害。所以，当他冲上来打我，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是方宸救了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地上爬起来的。他挡在我前面，抓住男生的胳膊，因为力气不够，直接被推到砖墙上，而我被推搡到一边。那一刻我看见了他手腕和手肘暴露的青筋和肌肉，突然觉得，如果他想打，其实也是打得赢的。

        紧接着，方宸就给了那男生一记漂亮的左勾拳。

        我记得很清楚，那几个人都震惊了。方宸的姿势很好看，力量也大，将对方打得鼻子流血。他马上转过头来拉我的手，“快走！”我们一路飞奔回家，两只手都握得汗涔涔。

        我的父亲很生气。

        方宸说，是有同学欺负我，他来不及叫老师，于是就大打出手了，跟我毫无关系。

        被方宸的左勾拳伤到的男同学无大碍，倒是被我揍了后脑勺的男生，得了轻微脑震荡。父亲带着我和方宸去道歉的时候，医生说，幸好幸好，这部位如果用了寸劲儿，可是能死人的。我吓得不敢言语，方宸一个人道歉说：“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们还是被父亲惩罚一起给大院子打理一个月的花园。我家的花园很大，里面有我最讨厌的蜘蛛，和方宸最讨厌的蚯蚓，所以这活计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煎熬。我们还是不太说话，但他对我的表现比我对他的要自然得多。遇到挂着蜘蛛网的树木，他会把我拉到身后说：“如如躲开，我来。”

        在劳作中寥寥无几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他一直想做我的保镖，于是跟初中部的人偷偷学了点打架技巧。

        这件事是我重要的转折点。方宸告诉我，我踢腿的时候露出了内裤，于是我把我漂亮的裙子们收了起来，从此偏爱中性风格。但与此同时，我卸掉了孩子王的桂冠。

        这是方宸第一次犯戒，第二次就是三年后了。

        六年级时，小学女生们的心智开始成熟。我猛然发现，我和其他女同学有着些微的不同。比如她们可以三三两两一起回家，我的回家路上却只有一个话少得可怜的方宸陪伴；其他女同学会在周末互相串门玩耍，我唯一的玩伴就是方宸，往往我跑到他的房间里找他玩耍的时候，却刚好能从窗子里看到他在帮他爸爸擦车。

        从我记事开始，方宸的房间就是我的游乐场。我对他房间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包括油黑的扳手，不知从哪里来的玻璃板。我还发现过曾经强迫他穿上的旧裙子。他的房间里有很多英语书，都是我因为不喜欢而硬塞给他的，想来他也并不会翻开看看。但我喜欢将这些书藏起来，限定时间让他找。

        而在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时，这个房间在我的心里变得有些异样，这异样被那时的我翻译成对现状的厌恶。

        我开始改变，再也不走进他的房间，对他说话越来越没好气。回家也不再只和他两个人同行，而是故意找些同路的小伙伴。他却不知道自己去找男同学同行，而是默默跟在我们女生小团体后面。十二岁的小女生已经喜欢学着谈情说爱，而且有跟风的习惯。有一天，某个女生说“方宸长得真帅”，整个团伙的人便都声称要追他。又有个人说“方宸总是跟着方如许，是喜欢她吧”，于是整个小团体都以我为敌。

        就这样，再也没有人和我一路回家，我又只剩下了方晨。

        有一天，我的怒气忍不住了，在回家的路上骤停，然后朝他喊：“都是你的错！她们都不跟我玩了！”

        方宸可恶地保持着冷静：“我不喜欢她们。她们背地里不喜欢你的。”

        这我知道的，她们说我是假小子，长得不好看，学习也是靠着方宸。也就是家里有钱。但我无所谓，那样小的我已经很“有骨气”，觉得自己明明又有钱又漂亮，才不管那些屁话。

        “我不管！你去跟她们解释啊！现在就去！”

        顺从的他真的转身就要去找她们解释，我拦住了他，可是“我说的是气话，你不用去解释了”这句话，却憋在喉咙里，因为一点可笑的骄傲，死活说不出来。

        我问他：“你要怎么解释？”

        “我说我不喜欢你。”

        “那她是不是喜欢你啊？”我学着某个女同学的口吻说。

        “她也不喜欢我，还讨厌我。”

        我吓了一跳，紧张地辩解，“可是我不讨厌你！”

        方宸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说：“我只是这么跟她们一说。”

        他从我身边跑过去的时候，还轻轻说了句“别担心”。听到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幼时曾经喜爱的玩具车。那是个日本品牌，质量好得很，却被我弄坏了倒车功能，一个劲儿只管向前跑。它最后是撞墙撞得太频繁，电池壳子断掉了，再也没有向前冲的能量来源。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还记得那时的心情，更惊讶的是，与此时的心情微妙地重合了起来，精神的触手在虚空中狂乱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我孤零零地回到家，在晚饭前坐在方宸的房间里，等他回来给他一个爱的惊吓。可等来的竟是他与同学大打出手的消息。我看见他站在院子里，他的爸爸劈头盖脸地骂他，而我的爸爸站在他们的身边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冷漠是对方司机教训儿子的认可。

        我便一直躲在方宸的房间里，看着他受苦，然后被带出去，似乎是去给起冲突的同学道歉。这时候，家里的保姆走了进来，帮我擦掉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脸眼泪。她告诉我，方宸是因为同学说我的坏话。这是他太冲动，与我没有关系，明明早就答应了我爸爸，不论如何都不许打架的。

        对啊，我想，他明明那么听话，就算冒着被我讨厌的风险，也对我爸爸言听计从。今天第二次打破了爸爸的戒律，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得到爸爸持续的疼爱。

        这件事结束后，方宸的住处从与我同一楼层的小房间，搬到了楼下。原本父亲甚至不想再让他住在这个院子里，他甚至准备好了打发他们父子的钱，让他们去市区买一所房子，钱还不还都不要紧。之所以改变主意，只是因为我在他房间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再进入那间熟悉而喜爱的房间的时候是个周末，里面已经几乎没有了方晨的痕迹，他细心地将我贴在他墙上的少女贴画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他在房间里留下了几本书给我，便是我几年前扔给他的十分简单的英语故事书。我翻开来看，那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翻译注释，都是他那与我相反的、处处透着女孩子般秀气的字迹。我本以为他真的像我一样不曾翻开看过一眼的。

        我问保姆：“他怎么不亲自把这些书给我呢？”

        保姆答：“他一早就跟着方师傅出去了。你爸爸对他真是好，安排他去见a中的校长。”

        a中不错，却与我要去的初中离得很远，简直隔了小半个重庆。

        我抱着书胡乱扔在自己的书架上，然后一头栽进被窝里，度过了一个昏昏沉沉的上午。这太突然了，被方宸——我严重依赖着的小朋友所几乎完全占据着的日子，竟这样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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